第7章 自毀容
上輩子最後,暮秋嘯失去生息,而後被歆黃鹄抱在懷裏。那時,殷翊心頭皆是唯一對自己好的人也離自己而去的絕望。
重生後,再遇暮秋嘯,發現不論自己變成何樣,暮秋嘯還是會待在自己身邊。或許暮秋嘯是為了救命之恩,或許暮秋嘯是為了師父的囑托,不管是何理由,殷翊并不在意,因為此生暮秋嘯不論是生是死所選擇的就只有自己身邊罷了。
經歷過何謂求而不得的殷翊自然看懂了——歆黃鹄看到暮秋嘯死亡時,那一刻的難以置信以及悲痛欲絕。
如今再見歆黃鹄,縱使還是一副溫潤如玉的姿态,可殷翊忽然意識到了這人眼中隐藏的極深情感。
原來歆黃鹄對暮秋嘯并非單純的同門之情,早有了別樣的心思。
與此同時,殷翊回想起印證此種想法的一幕幕過去。
當他還未成為谷主,和暮秋嘯走在一起時,若碰上了歆黃鹄,歆黃鹄便會對他簡單的點點頭,然後想盡辦法與暮秋嘯攀談,就算是一次次被冷面以待,也不以為意,甚至越挫越勇。
後來他成為了谷主,歆黃鹄也會對他恭敬以對,但更多的目光卻還是投注在暮秋嘯身上。歆黃鹄大概沒真正想過隐藏,然而他的那份熱情,暮秋嘯似乎從未感受到過,從來都是熱臉貼冷屁股。
怪不得,齊華池攬着林韞的肩出現在他眼前時,齊華池的表情是那麽酣暢淋漓。
還真是,沒有比這更令人痛快的事了。
殷翊現在身體內被生蛇蠱折磨的多痛,臉上就笑得有多燦爛,狐貍眼裏潛伏傲慢,表面看來宛如月牙般勾魂攝魄:“歆黃鹄,我知你想要什麽,很可惜,你永遠別想得到。”
目有星輝,一身粗布麻衣也不損風姿絕卓。
就連歆黃鹄都不得不承認,有人光憑相貌便可以把世間大部分人都蠱惑得五迷三道。不過很可惜,他不是這其中的人,殷翊所遇的人,所求的也更是滿足自己的貪欲,從未被這人的外表所迷。
至于殷翊的言語,歆黃鹄恨得牙癢癢也只是笑得溫柔:“薛神醫,你将我支開,把暮秋嘯的毒治好了?”言語中有着對暮秋嘯的警惕,話卻是對背着竹籃,出現在不遠處的枯骨聖手薛筎說的。
薛筎完好的左手拿着一把刀片極長彎如弦月的寬扇鐮刀,依舊是那副半夢半醒的姿态,懶洋洋道:“你家谷主很清楚,我碰上有趣的人,就容易腦熱做些傻事,否則我今天也不會這模樣了。”他擺了擺自己只剩下骨頭的右手,“況且,我這不是還沒治就叫你回來了嗎?”
歆黃鹄懶得再和性情古怪的薛筎廢話,腳下施力一踩屋頂,人随即竄出數米,攜銀槍來到暮秋嘯面前。
Advertisement
“當——”的一聲,短兵相接。
暮秋嘯以看似輕巧地動作接住了歆黃鹄猛烈的重擊,并對身後的殷翊道:“主人,到我背上來。”
說時遲那時快,須臾間,尖銳槍頭刃與閃爍寒芒的利劍碰撞摩擦。而暮秋嘯的話語并未得到回應,殷翊反而倒退幾步,笑着道:“不用擔心,盡你所能。”
暮秋嘯眉頭微蹙,使劍出手。
目睹殷翊行為的歆黃鹄在內心嘲諷此人的自不量力,凝視近在咫尺的冷厲雙眸,锲而不舍道:“秋嘯,這些年,你時刻守在殷翊身邊,你的救命之恩早就報了,不是嗎?”
“不只是救命之恩。”冷冰冰的聲音從少言寡語的人口中溢出,聽在歆黃鹄耳中更似印證了殷翊的話。
內力推入銀槍,歆黃鹄下一招力道又重了幾分。
面對靈便無比的鋒利銀槍,暮秋嘯一掃長腿,在歆黃鹄一躍而起的那一刻,急轉身形,一劍劈向對方的腰際。
暮秋嘯所有的動作快得出奇,幾乎在轉瞬之間,便轉守為攻,攻向歆黃鹄。
一襲黑衣在夜色下猶如鬼魅,身姿飄忽,出招動作輕靈,一劍落下卻剛猛霸道,淩厲無比,好似冬日朔風吹在衣不蔽體的人身上,簡簡單單的數招便使人無力招架。
以前在輪迴谷,歆黃鹄時常以切磋的名義借機接近暮秋嘯。而從第一次切磋時,他就明白實打實的比拼,自己是勝不過暮秋嘯的。可那也是曾經了,現在的暮秋嘯餘毒未清,明顯內力空乏,歆黃鹄餘光看到薛筎,更是定了定心。
暮秋嘯似乎察覺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劍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離,腳尖點在銀槍尖刃,暮秋嘯瞬間下腰,并且小腿勾住槍柄似是要奪走歆黃鹄的銀槍。
暮秋嘯的腰肢以下在半空中迅猛扭轉,右手長劍更是以極其刁鑽詭異的角度刺向歆黃鹄的肩膀。
歆黃鹄當然不會讓他得逞,以巧勁雙手壓住槍柄兩端,雙肩一震,長劍竟像是碰到了一層無法刺穿的內力鐵壁,铮铮劍吟,剎那被震蕩開來。
暮秋嘯并未糾纏,就要退離與歆黃鹄的纏鬥趕往殷翊身旁,卻不想,銀槍迅捷地撞向他的腰側,他只能繼續用長劍抵擋。
如果是平時,适才那一劍已經破開了歆黃鹄的內力防護從而退開。
而強行運用真氣的後果便是還未清理幹淨的餘毒開始蠢蠢欲動,真氣仿佛被割裂帶來的翻湧,叫他肺腑翻騰,但這對暮秋嘯而言根本算不來上什麽。
他的餘光一直在注意着殷翊那邊,更發現殷翊以微不可查地對自己搖了搖頭,他便只能咬牙繼續應對歆黃鹄糾纏不休。
再看殷翊這邊,當暮歆二人打鬥起來的時候,他只是淡定地後退數步。
他上輩子就見識過功夫長進後的歆黃鹄,也是在升天任海枯這裏,那時暮秋嘯已經數次毒發,在與歆黃鹄相鬥的幾乎神志不清時卻還強撐着,殷翊都看在眼裏,自然也明白今日的兩人稱不上勢均力敵,暮秋嘯也不會輕易輸了。
心裏想着暮秋嘯能撐多久,身邊不知何時便多了一個人。
薛筎手持鐮刀架在他脖子上。
殷翊絲毫不怵,甚至莞爾一笑,用只有兩人聽得到聲音說:“薛前輩,我們不是說得好好的嘛,晚生這是做錯了什麽惹您不快了?”
“我之前就說過,我這輩子最讨厭生得好看的人了,更何況還是你這種自作聰明的人,我更讨厭。”薛筎道,“所以思來想去,我還是和阮冥合作更舒坦。”
殷翊無辜地嘆息,恰巧與暮秋嘯四目相對,搖了搖頭,看到對方咬了咬唇,眼中冰霜更甚,手中的長劍更是在歆黃鹄手臂上劃出一道血槽。
他嘴角笑意更深,意味深長道:“前輩知道了?”
薛筎不置可否:“不然我為何說你自作聰明。”
“我承認,我騙了您。”騙之一字,殷翊說得坦坦蕩蕩,耳邊是铛铛铮铮的武器相擊聲,他沒有廢話,直截了當道:“師父臨死前,曾對我說過一些話,這些話連阮冥也不知,而其中便藏着那人的所在。我此次被擒,阮冥事後就是要從我口中問出這些,之後再告訴你罷了。但若真如此,我誓死不會說一個字。”
鐮刀逼近殷翊脖頸處白皙的皮膚,透入肌膚,滲出血珠。
這一點疼痛與五髒六腑被啃食的痛楚不值一提。
上輩子,他被歆黃鹄帶回輪迴谷,似乎是故意要讓他見到的是一片殘破荒涼的景象,心生愧疚,後來便将他帶去了阮冥新建的門派裏,然後在那裏足足生活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裏,阮冥一聲聲親昵地喚他大師兄,說相信絕不是他背叛輪迴谷,一定會向谷中大家解釋,絕不會再讓殷翊背負罵名。
殷翊離谷後歷經人心惟危,在外逃亡多時,以為又入虎穴,沒想到卻重獲信任與溫暖,絕處逢生中,以為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以為阮冥還是當初那個喜歡撒嬌,喜歡說“我最喜歡小師兄”的師弟,所以他信了。
就算谷中誰都不信他,可只要阮冥信他便夠了,那時的他這麽想。
即便殷翊受盡冷眼,但只要和阮冥在一起,卻像是抓住了暮秋嘯之外的溫度,度過了相對平靜的一個月,然後某一日,阮冥說:“小師兄,輪迴谷經過一次浩劫,即便改了門派名字,弟子們至今仍心有餘悸,而你一定可以做到讓大家重整旗鼓。因為,師父只和你說過那些絕密之事,所以我想推你重新坐上谷主之位。”
殷翊從來不想做谷主,聽到這些話,加上出谷後的遭遇以及目睹了這個新門派由阮冥管理下的蓬勃生機,思量再三拒絕了阮冥的心意,将那些話告訴了阮冥。
他只希望阮冥能夠重振谷內人心,讓輪迴谷重新回到過去自己所待的充滿歡喜祥和的地方,所以如他所願又何妨。
然而,對最親近之人的信任,造就的是又一次如臨深淵……
心念電轉,表面不過是一個呼吸的功夫,殷翊右手握住長長的刀片,小鋸齒陷入手心,霎時有鮮血沿着手腕滴下。
薛筎似乎清楚殷翊孱弱的內力不可能危及自身,亦或是想看看殷翊到底想做什麽,沒有阻止殷翊的作為。
只聽刀刃刺破肌膚的聲音劃破空氣,伴随暮秋嘯一劍絞掃,銀槍落地之際,立即扭轉身形,一躍而起來到殷翊身前,眼見一道長約四寸的血槽出現在殷翊右臉上,他的神色有剎那恍惚。
殷翊不徐不疾,緩緩道:“薛筎,我們重新交易如何?”
滴答滴答的血跡濺在草地上,如綠茵開出紅花。
殷翊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右臉血跡斑斑,面色蒼白如紙卻滿臉笑意,透着輕狂。
數箭襲來,“當當”數聲,除了暮秋嘯的長劍抵擋利箭之外,薛筎手中的鐮刀也飛向前方,撞歪纏着紅纓的利箭之後,“嘭”的一聲,紮根在歆黃鹄的腳邊。
未等歆黃鹄發作,一陣迷煙忽起,周圍五丈之內無法視人,歆黃鹄屏息急退,等迷煙散去,三人早已不見蹤跡。
黑夜籠罩山林,鼻尖是陣陣血腥味。
殷翊伏在暮秋嘯的背上,吐血不止。
按照薛筎的說法,殷翊所中的生蛇蠱在第一個二十日便不僅局限于攪弄五髒六腑,而是會嚴重毒發一次,破壞人體內部,使之吐血不止。之後便是第二個十日後,然後是五日後,最後是天天如此,直至吐血身亡。
薛筎在前方不斷改變前進路線,身影起起伏伏,要不是暮秋嘯身上的毒解了一半,在離開升天任海枯後又給了暮秋嘯一顆藥丸,他定無法維持內力緊跟其後。
暮秋嘯內心焦急萬分,但現下除了緊跟薛筎外,別與他法。
“這麽害怕,難不成,你喜歡的是我的臉?”虛弱的聲音忽然響起,暮秋嘯需要仔細聆聽才能聽清楚殷翊說的是什麽。
聽明白後,暮秋嘯張口欲言,可又不能直言讓主人不要開這種玩笑,便只能道:“沒能保護好主人,是屬下該死。”
連綿的輕輕低笑讓暮秋嘯困惑不解,殷翊趴在他背上胸膛起伏,竟是輕笑起來,片刻後,聲若蚊蠅道:“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殷翊的笑聲微不可聞,卻透着無邊快意。
原來扭轉乾坤的滋味是如此暢快,而這只會是第一次。
臉上和體內的痛仿佛都迎風而去,吐出的血浸透了暮秋嘯的背,殷翊眼前泛白,思及暮秋嘯适才的話,他昏昏沉沉,一字一頓道:“以後別說自己該死……世間其餘人都該死,唯有你暮秋嘯,不該死……”
語畢,恍恍惚惚,如臨雲端,殷翊不知這句話帶給暮秋嘯多大的心神波動,只知重生後一直緊繃的神經首次有了松懈的跡象。
他嘴角含笑,阖眸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