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尤良木

很多年以後,唐雲乾仍清楚記得自己當下的感受。

他看見尤良木像只狗一樣趴在地上。

不知為什麽,他忽然之間,對這個只會挨打、卻不會反抗的陌生男人,起了一點極為廉價的憐憫和同情。

但僅是很少一點,而已。

于是,他讓保安住了手。

“停。”

“唐先生……”揍人揍得正起勁的保安,一聽見唐雲乾的聲音便面露惶然。

尤良木像坨臭狗屎一樣伏在地上,他被打着腦袋了,有點暈乎,耳朵裏嗡嗡作響。

他猜想自己眼角也出血了,因為感覺到有點濕意,肯定不是淚水,自己從來不哭。

流血還好,不算什麽,現在時興男兒當自強,尤良木順應潮流,五髒六腑生疼也還是不吭一聲。而營養不良所導致的貧血也不代表他的血液寶貴到不能流。

他覺得自己不算難過,哪怕被英勇的保安大哥揍得五顏六色,眼角爆血,他也不難過。

因為難過沒有用。

尤良木小時候會哭的,長大了漸漸就不哭了。

比較有記憶的一次,是他剛上初中的時候,有幾個不太友愛的男同學要跟他玩,大家玩起勁了,就要求他跪在沙地上,撿根樹枝寫自己的名字。

男同學們笑得燦爛,拉開褲衩在上面撒尿,那泡濃黃色的尿液澆得“尤良木”三個字逐漸模糊,筆畫消失的同時,還一陣膻味兒,刺鼻。

到最後,鹌鹑尤良木被一頭摁死在沙子上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臉上沾濕的不僅是男同學的尿液,還是眼裏流出來的淚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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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懂自己為毛哭,事情不是非得有個緣由,所以他也不刻意去想原因。

只是覺得,自己明明對這個名字沒什麽感情,眼裏怎麽還能流馬尿。

“尤良木”,這破名字是他媽取的。他對他媽沒感情,對這個名字也就自然沒感情。

沒感情到什麽地步呢,就是每每說起“媽”這字兒,他總覺得拗口。

他媽,也就是尤姝,是一個頑性難馴的人,連勉強撐到小學六年級的數載光陰都是鋪張浪費。

這樣一個文化程度低下的女人,卻偏想給她兒子取出個能彰顯文化水平的名字來,于是女人翻遍中華字典,給她兒子取了個大名,叫“良木”。

尤良木這一生,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得了詛咒,真應了這句詩——

“良木不得栖”。

這名字,是他媽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在那個不那麽開放年代,這個女人就超前又叛逆,胸脯露一半,屁股遮一半,牛仔套裝松糕鞋,烈焰紅唇大波浪,夜不歸宿是常有的事。

按尤良木他姥姥的話說,尤姝這死女子,像頭拉都拉不回來的母驢。

這位女性秉持博愛與性開放的理念,幾乎與每個瞧得過去的男人都會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深入交流”,堪稱火花四濺,非常符合十多年後年輕人敢愛敢恨的風格。

雖然她一向堅守“片葉不沾身”的自保原則,但在茂密的草堆中滾來滾去,還是很難不出事兒。

某天,這名芳華剛及十八的少女,平坦的小腹裏留下了激情過後的紀念品——

尤良木。

傳說中的孩子他爸到底是誰,這就不得而知了。因為候選人太多,皆有中選的可能,但誰都不肯套個“便宜老爸”的帽子。

聽他姥姥說,他是他媽蹲在某個公廁裏拉出來的,在血流成河和屎尿渾濁的溝渠裏,瘦得像個猴兒的他扯着個喇叭嗓子,毫無預兆地來到這世上。

就這樣,尤姝未婚先孕的醜事,被嬰兒那一聲刀劃玻璃的啼哭昭告天下。

再後來,尤姝就走了。

不是死了,而是走了。

她月子都沒坐滿就認識了個男人,那男人秦嶺以南的,到北方來搗騰商貨,在老鼠橫行、爛菜葉滿地的街上,邂逅了正四處浪蕩的尤姝。

兩人幹*柴烈火,一眼萬年,對視即上床。

在此等火山爆發的羅曼蒂克之下,尤姝一如既往的前衛,與那漢子來了場閃電式成婚,外加說走就走的文青式私奔。

這下好了,尤良木本就沒個有名字的爹,連個不靠譜的媽都沒了。

他常想,不知那女人走前有沒有給尚在襁褓中的他一個親吻?

大概是沒有的,畢竟她恨他,他是她人生的污點。誰會去親吻一個污點呢?能給他起個名字,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尤良木并不想記得這位母親,但可悲的是,每次寫名字的時候他都沒辦法不想到她。

就像那時,他被一堆人摁着,逼着他用樹枝在沙地上寫自己的名字,那出來的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他在悄悄喊“媽媽”。

沒有良母,只有良木。

所以之前他跟保安大哥說自己沒媽,這真不是玩笑話。

當下腦袋眩暈,尤良木被揍慘了,眼前有種走馬燈在轉的感覺。可非常遺憾的是,當他企圖從這盞走馬燈裏窺見一絲母親的影子時,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母親離開得還是太早了,要求一個嬰兒對母親保留一點記憶,實在太過苛刻。

“噠”,“噠”,“噠”……

尤良木聽見一陣皮鞋接觸水泥地的聲響,眼前的走馬燈頓時熄滅了,對生母的回憶一幹二淨,轉變為現實中被揍得的狼狽。

眼皮雖刺痛,但他還是努力擡起眼,定定看着是誰人朝自己走過來。

哦,是那個資本家。

腳步聲戛然而止,一雙漆黑的皮鞋停在尤良木面前,看上去很貴的樣子,鞋頭略尖,鞋面光潔,反射出冬日裏難得能看見的日光。

尤良木愣愣看了幾秒,生出一種想用袖子去擦一擦的沖動。

求人,都得擦擦鞋,這是他這種小人物看見大人物時想要恭維的本能,就像含羞草被觸碰會閉攏,就像向日葵看見太陽會擺頭。

但他手還沒伸出去,就聽見一把沒什麽溫度甚至算得上是冰冷的聲音,從自己頭頂上方傳來。

“你叫什麽名字?”

“尤、尤良木。”男人嗫嗫地答。

“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舅舅欠了你們公司錢。”

唐雲乾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好比一位天生的強者在觀察一位天生的弱者。

“欠我公司錢的人有很多,你舅舅是哪一個?”

“尤啓超。”尤良木忙解釋,“可能您對這個名字沒什麽印象,他欠了三百多萬,是上個月——”

“行了。”

“……啊?”

“你這樣說,我也不确定是哪一個。”

唐雲乾沒空從成千上萬個與公司來賬目往來的法人名字中回憶起到底有沒有一個叫“尤啓超”的人,這些瑣碎的業務根本不會經過總裁的手。

尤良木卻不這麽想,他只高興于苦肉計果然好使,早知挨揍就能換來對方的注意,他早該讓保安大哥揍自己一頓。

要是流多點血,再斷個胳膊啥的,說不定效果更好。

“那唐老板,這事兒......”

他想昂起頭,但是後頸太疼,剛才被踢着了,稍微一動都鑽心地疼。

唐雲乾冷眼看着他這副狼狽之相,“欠債就還錢,天經地義,你來這裏鬧事有什麽用。”

“我......我舅舅他、他是無辜的,他只是幫人簽了個名字,他沒欠你們錢!欠你們錢的是別人……是那個做瓷磚出口的公司,倆老板跑路了,就把債務推給我舅,我舅是給他們背鍋的!”

尤良木急沖沖說了一大串,聽得唐雲乾蹙起眉頭,眉心中央陷進去。

男人的這個表情,恰好被竭力擡頭的尤良木捕捉到了,他略略一怔,很不合時宜地去想……

怎麽會有人連皺眉都這麽好看。

眉心皺起,兩條眉毛向中間偏,弧度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如此恰到好處,跟深邃的眼窩和筆直的鼻梁相得益彰。

這是唐雲乾的這個表情,第一次出現在尤良木眼裏。

在後來那些日子裏,他也時不時會看見。

當他往湯裏放了麻舌頭的胡椒,當他說希望盡快把欠對方的錢抵清,當他送外賣不小心摔得手腳都受傷了,當他和別的男性朋友吃飯被對方碰見……

如此種種時候,唐雲乾都會蹙眉。

而當他要離開的時候,唐雲乾的眉蹙得最深。

尤良木曾覺得,唐雲乾是這世界上皺眉最好看的男人。這個表情不會令人感到愉悅,卻會令這個男人本身散發出更加深沉的魅力。

所以那時候,他其實不後悔與對方分開。

甚至有點竊喜,因為看見了唐雲乾為他皺眉皺得那樣深,那樣有魅力。

即便,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看見。

當下,他狗模狗樣地伏趴在地上,自然是無法預料到後來發生的一切。他只是像一只被虐待過的狗那樣,慘不忍睹。

這樣的他,縱使鼻歪眼斜,也多少能激起旁人一點憐憫之心。

唐雲乾俯眼,視線掃過他臉上的累累淤傷,還有那一條膝蓋處磨破的棉布長褲。

男人稍作回憶,很淡地問:“每天早上站在我公司樓下,舉着個牌子大喊大叫的人,是你?”

尤良木驚訝。

原來資本家不是瞎子,人家早就留意到餘光範圍裏死死掙紮的貧苦人民,只是視若無睹而已。

“是的,”他喉嚨裏歡欣地喊出一聲,“是我!”

尤良木興奮得舉了一下手示意,當即“嘶”了一聲。說不疼是假的,他疼得甚至很難坐起來。

骨頭快散架了,他卻并不怎麽在乎自己身上有多少傷,也并不在乎流入眼角的血。

他只在乎,那萬惡的資本家終于肯跟埋汰的自己說話了。

“是我呢,是我一直在等你。”尤良木仰望着對方。

唐雲乾沉默少頃,對被揍得滿臉淤青的男人說:“跟我上樓,去辦公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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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暴揍一頓之後的小尤終于跟老公說上話了。

小尤: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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