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支票本
之後的那些日子,就如挂歷上的紙張一頁一頁被撕去。尤良木每日都惴惴不安,就好像有人來到他面前,光明正大地告訴他——
我要拿走你的東西。
他被一種無形的危機感籠罩,卻又有種無法阻止一切發生的無力感,他深知某些時候要到來了,仿佛被提前告知了一個期限,自己窮盡所能也還是無法改變事實,就只能坐以待斃。
坐以待斃……
可他不想。
相處了兩年多,總是有點別人沒有的情誼吧?憑着這一份特殊,他想,自己在唐雲乾那裏或許也能有一線生機?
幹脆,最後一次吧,主動去争取一下。不行的話,那就認命了。
唐雲乾陪完谷之涵回來的那天,男人深夜回到公寓,進到房間,裏面一片漆黑,尤良木已經睡了,獨自抱着那一張很大的雙人被。
唐雲乾沒有開燈,輕手輕腳地脫衣服,然後去浴室洗漱,花灑的水量也調節得很小。
洗完出來後,他看見燈亮了,尤良木正坐在床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我吵醒你了?”唐雲乾擦着頭發問。
尤良木搖搖頭,“沒睡多深。”
“那快睡吧,很晚了。”
尤良木又搖搖頭,眼巴巴地看着他。
唐雲乾看他挂着兩個青黑的眼圈,卻又不肯躺下,該是有什麽話想說,就問:“不睡嗎?怎麽了?”
“沒事兒。”尤良木想說,反正最近也失眠,沒那麽容易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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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雲乾坐上床去,尤良木卻下了床,奔去浴室做了些準備,在裏面鼓搗了快半小時。
等到再出來時,他光着腳,渾身都仔仔細細洗過了,已經完完全全把自己弄得像一道誘人的、待品嘗的食物。
“乾哥……”
尤良木走進房間,從脖子一路紅到耳根下,唐雲乾安靜地坐在床邊看書,察覺尤良木的靠近,男人便擡起頭來。
只是,從唐雲乾那波瀾不驚的眼眸裏,尤良木看不出多少想要的意向。
男人是理解男人的,輕易能察覺對方到底有沒有欲望,起碼此時,尤良木從唐雲乾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找不出任何情或欲,倒是有些寡淡。
尤良木有點窘,自己這般主動會不會顯得很自作多情?
但只要一想到,唐雲乾與那人在飯桌上的談笑風生,想到唐雲乾看那人的眼神,他就毫無由來生出一股主動生撲對方的孤勇。
至于這份主動是為了示好,還是為了別的,他心裏有數,只是不說。
笨狗要裝狐貍精是很難的,尤良木蹑手蹑腳地坐過去,表情忐忑,就這麽在唐雲乾旁邊幹坐着,磨了一會兒唇齒,心髒鼓動得快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唐雲乾偏過頭來,将他這番笨拙收進眼底。
尤良木閉上眼睛,靠着短暫鼓起來的勇氣,向唐雲乾湊過去,親了一下,僵硬又不自然,顯得蠢極了。
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天賦的,勾引人這事兒顯然不适合他,即便只是這樣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也把他顯得過于滑稽。
唐雲乾則沒什麽表現。
事已至此,尤良木臉已經熟透了,但邁出了第一步驟,接下來的也不好打退堂鼓,于是他強忍羞赫,硬着頭皮去脫唐雲乾的衣服。
唐雲乾摁住了他的手。
這意思就是,讓他停下來。
“你這個月都沒睡好,今天也別弄得太晚了,好好休息吧,不然明天沒精神。身體重要。”
尤良木愣了一陣,意識到這就是唐雲乾對他這份主動求愛的回應,即拒絕。他頓時窘迫起來,巴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不要嗎?”男人低着眼,如履薄冰,手和說話聲都有點抖。
唐雲乾嗓子不是很好,有點兒啞,“我今天也累了,改天吧。”
“……”
尤良木沒松手,在這靜谧又微妙的氣氛中,他咬咬牙,好像非得在今晚幹成這件事一樣,抓起自己的睡衣往後一掀,就脫掉了。
他脫完了上衣就要脫褲子。
他沒穿內褲。
可那褲頭才拉下一半,他的手再次被唐雲乾按住了,力道比之前大,尤良木确實動不了。
“不了,”唐雲乾依舊是淡淡地道,“早點睡吧。”
床頭燈被熄滅了,房間從暖黃色變至徹底的黑暗,尤良木才如夢初醒,呆呆地坐在床上,讪讪答了一聲:“哦……”
被唐雲乾拒絕了,尤良木縮在被窩裏苦悶了一整晚,咬住被角難過得睡不着,不知是哪出了錯。
雖然他也知道自己魅力不大,但平時唐雲乾對他還算有欲望,不至于他如此三番四次地主動,對方還心如止水,只想早睡。
終于,該來的還是來了,在多日不見的債主身上,尤良木感受到了一種漂浮在他們之間的邊界感。明明同蓋一張被子,彼此就在眼前,又好像離得很遠。
看來,唐雲乾是真的累了。
尤良木一直覺得,自己像狗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狗通靈性,而他自己也蠻通靈性。
他就像一條被撿回來的流浪狗那般,對主人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可到了即将被抛掉的時候,也會很敏感地預知到。
流浪狗是不值分文的,但很好養活,不過這不會成為它不被抛棄的優勢。尤良木這樣廉價且易滿足,也仍知自己會被放棄。
他想了幾日,琢磨自己到底要不要識相離開,不去充當一個膈應人的電燈泡。而他得出的結論是順其自然,先等等吧。
畢竟,兩年多了,第一次深深地喜歡上一個人,多少會不舍得的嘛。
直到谷之涵正式進門的那一天,他才從未像這樣清醒,理智地想出了琢磨多日的答案。
這日尤良木從老家回來,剛看望完最近身體好像不太好的姥姥,還帶了好幾袋核桃、幹棗和雞蛋等土特産,都是特地給唐雲乾帶的,這種地道的食材對身體有益。
噢,還有一捆菠菜和小蔥是他特地繞去市場買的,想着今晚弄點什麽湯。
到家時推開門,他看見唐雲乾坐在客廳裏,身邊是谷之涵,他這心裏就知道預感成真了。
還沒等尤良木摸清這預感兌現的方式,谷之涵已經先一步開口,“良木,有些話我不想讓雲乾來說,還是我來跟你說吧。”
“……啊。”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雲乾經常和我說起你的好,聽起來,你确實是他的一個……嗯,很不錯的朋友。謝謝你啊良木,這兩年多來,你也辛苦了,更要謝謝你的是……你的存在讓我認清了自己對雲乾的心,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會到現在還覺得自己對雲乾的只是友情。”
“……”
“其實,有些話不想說太盡,我也明白的,你陪在雲乾身邊有一陣子了,突然要改變這種現狀,可能會不習慣。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拖泥帶水也沒意思,更沒必要把錯誤繼續下去,只會讓事情變差。所以,良木,你懂我意思嗎?”
“……”
懂,怎麽會不懂,尤良木看着自己已經被清出來的一部分行李,整整齊齊地放在客廳,還有什麽不懂的。
他擡頭去看唐雲乾,想知道這個男人的意思,唐雲乾也看着他,眉頭深蹙,眼神裏難得出現了一絲他能讀懂的含義。
尤良木知道,這是不否認的意思。
債主承認了,這間公寓裏要有新人住進來了,是本就該住進來的那個人。
所以多出來的一個人,那個失去價值的欠債人,就該自覺離場,讓出位置。
尤良木自認不是那種有感情潔癖或對事情吹毛求疵的人,不是非要從唐雲乾那裏得到完整的、純然的愛,他自知分量,不完整的、不純然的愛也沒關系。
只要是愛就夠了。
但是唐雲乾依然沒有給他。
想到這一點,尤良木就很傷心。
“唉,”男人嘆了口氣。
他是個缺愛的人,以為自己多少能從谷之涵身上分出一點點,即便,只是當一個別人的映射也好,起碼在某些時候,尚算能贏得一丢丢唐雲乾的心。
直到此時此刻,谷之涵出現在這間公寓裏,這個男人徹底侵入他和唐雲乾的家,把他們長久維系的那點平衡打破,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在唐雲乾心目中什麽也不是。
連一個影子也不算。
所以,尤良木就覺得,太荒唐了。
他放下手裏本該是給唐雲乾帶的土特産,有點不知所措:“所以現在……呃,是要我怎麽辦呢?”
他拿不定主意,怕自己這種小人物會失了分寸,于是輕聲問坐在沙發上的那兩個大人物,想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樣做才合适。
唐雲乾從沙發上起來,緩步走到他面前來,“阿尤,你舅舅欠我的那些錢,都不用還了。”
“啊?”
“這兩年,什麽都抵清了。”
尤良木有點不知所措,愣愣地撓了撓頭,“沒抵清吧……那麽一大筆錢,三百多萬呢。”
可能是人都需要一個反應的時間,債主說債已經還清了,這本該是件值得慶賀的好事,欠債人卻腦子不清楚,一個勁說沒還清,跟個傻子似的。
尤良木擡眼,看着面容平靜的唐雲乾,說話有些抖,“乾哥,我欠你……欠你那麽大一筆錢,怎麽可能兩年就能抵清?我,我該用更長的時間……或者,得用一輩子來還的。”
“我說抵清了。”
唐雲乾是個很慷慨的人,簡簡單單,就結束了這一筆龐大的債務。
尤良木緩了好幾分鐘,才大腦重啓,處理完自己即将被“請”出家門的事實。
“唉……”男人再次嘆了口氣。
他環望了一下這個家,實在有點不舍,好歹是自己勞心勞力布置出來的呢,就這麽要放棄了,不,應該說,是他被放棄了。
唐雲乾又拿出了一個支票本,找了支筆來,在上面寫了一個足夠尤良木下半輩子生活得很好的數字。
在收筆最後一個零的時候,他的筆尖頓了頓,微顫,似有些不忍。
他覺得不夠,遠遠不夠。
于是,男人又把這張支票撕了,重新寫了一張,數目比原來的翻了兩倍,這才在支票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撕下來,想塞到尤良木手裏。
“阿尤,這張支票,你拿着。”
這已經,是他可以給這個男人最力所能及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