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話劇票
晚上的風有點兒涼,行李箱的質量不好,塑料殼子很薄,倆輪子拖在大馬路伢子上咔咔作響,好像随時都要掉落出去。
尤良木覺得自己雖然窮、衰、挫,但好歹有一點尊嚴,所以離開時沒拿唐雲乾的支票,能夠無愧于心,難得挺直了一回脊梁骨。
唐雲乾本來說讓司機送他,他堅持說不用,唐雲乾說找間屋子讓他住,他也撒謊說自己可以去找好朋友合住。
其實他哪有什麽朋友。
原來被抛棄是這樣一種感覺,那尤良木多少有點慶幸,還好自己第一次被人抛棄的時候——也就是剛出生被母親扔在公共廁所混着血水的屎溝裏,那時還什麽都不懂,也不會傷心。
現在這麽大一人了,倒也不會像嬰兒那般哇哇啼哭,只是被心愛的人辜負、被人丢棄,這種感覺确實不怎麽好受。
往好處想想,自己或許該開瓶酒慶賀一下,學着電視劇裏的有錢人那樣,高高興興地一醉方休。
因為事已至此,他欠唐雲乾的,應該全都還清了吧。
*
回歸眼下,記憶漸漸如潮汐般退去,在尤良木腦海裏不斷翻湧起伏,算了算,距離他和唐雲乾分開的那天晚上已經過去一年了。
如今,唐雲乾讓他再次住進那間公寓,他當然是不敢啦。
尤良木心有餘悸,生怕又是一進門就看見谷之涵坐在客廳,或者自己住着住着在大半夜被掃地出門,那還不得尴尬死啊,這種事誰還想再經歷一遍?
他是蠢,但也還未蠢到這種無藥可治的地步。
“乾哥,我不想。”
尤良木垂了垂眼,畢恭畢敬地謝絕了唐雲乾的這番好意,隐隐中帶着某種疏離又客氣的感覺。
唐雲乾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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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有幾秒是安靜到極致的,令尤良木背上的汗都下來了,他覺得自己這樣直白地說“不”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是債主施舍的善意,也不要拒絕得太難看了。
他便補了幾句客套話,盡量讓自己的表達聽起來更委婉些,“真心謝謝你啊乾哥,但我不用了,真的……我現在住的地方挺好,住習慣了。”
唐雲乾還是沒有說話。
尤良木不想惹怒債主,即便現在對方的臉色看上去已經不高興了。
在他眼裏,唐雲乾一直是個不怒而威的形象,強大卻不嚣張,掌控一切卻不顯兇惡,但不代表這個男人沒有脾氣。
即便這位大人物總是以一副平和沉靜的外表示人,但只要接觸了,就會感受到他那一番不能輕易冒犯的氣場。
尤良木覺得自己連唐雲乾的百分之一都夠不上,就跟貓與老虎,相處起來自然要恭順些,哪怕是說着拒絕的話,也最好把姿态一降再降。
“更何況……我也不好再麻煩您了,我已經麻煩得您夠多的了。”
男人說着,還立馬夾起一塊在清水裏涮了三次,已經徹底将辣油涮幹淨的水煮肉片,穩穩放到唐雲乾碗裏,“乾哥,吃吧,這應該不辣了。”
唐雲乾喝了口清水,潤潤喉中的幹燥,“那套公寓空着也是空着,你搬過去,當是給我看房子。”
尤良木認真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哎……真的不了。”
水杯被唐雲乾猛地放下,磕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那就随你便吧。”
男人說完,推開面前的碗筷,表示這頓飯到此為止。
仿佛他這頓飯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吃晚餐,而是別的什麽,只是現在那目的達不成了,導致心情不佳,飯也就沒有再吃下去的必要了。
尤良木想,自己這回應該能猜到對方的心思了,唐雲乾一定是因為不能吃辣,才會吃兩口就沉下臉去,不吃了。
“乾哥,你明明就不能吃辣,為什麽還來這兒呢?挑個別的地方不好麽?”
唐雲乾胸腔略微起伏一下,并未回答他。
滿桌的飯菜還剩這麽多呢,那條魚都沒動過,多浪費啊……尤良木見唐雲乾不吃,自己就奮力吃了起來,吃得還挺香的。
他不擅長和唐雲乾相處,只擅長幹飯,而且能幹出一番餓死鬼投胎的樣子。
沒等尤良木吃兩口,唐雲乾看着他,又把服務員叫來,多點了幾份菜,明明桌上還有許多剩的。
尤良木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乾哥,這個……會不會點多了。”
“不會。”
“但是吧,”尤良木聲音沒什麽底氣,仿佛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提意見,“咱倆吃不完呢。”
唐雲乾看着他擺弄着手裏的湯勺,聲音柔和下來,“吃不完就打包,你帶回去。”
“哎,謝謝乾哥。”尤良木小心翼翼地謝過債主。
男人想起自己還跟唐雲乾同居那會兒,有時候倆人一起出去吃飯,凡是他愛吃的菜,唐雲乾就總會點多。
也不知道為什麽,資本家這麽聰明一人,偏偏總在計算食物總量的時候出了差錯。
現在也是如此,不過他沒敢再覺得對方是為了他。他想,唐雲乾可能是想幫襯這飯店的生意吧。
到了該走的時候,尤良木提着幾袋打包好的飯菜,像個喜迎豐收的農民伯伯,這些可以當作他未來兩天的夥食了,又能省下一筆。
他和唐雲乾一出飯店門口,兒女雙全的馮助理又奇跡般出現了,兢兢業業地來充當他們的柴可夫司機。
唐雲乾讓他先送尤良木回家,尤良木還挺抱歉地說,“馮助,讓你這麽來回跑,還要特地載我……哎,真是不好意思啊,辛苦辛苦。”
馮港倒是很盡責的樣子,并沒有一絲怨怠,包含深意地看了後視鏡裏的他老板一眼,唐雲乾輕咳了兩聲。
馮助理會意,便又轉過頭來,和善地對尤良木笑笑:“沒關系,唐總會給夠我加班費的。”
路上很暢通,車子行駛到一半,忽然間,唐雲乾像是随手般,從口袋裏抽出了兩張紙質票,遞給身旁的尤良木。
“看話劇嗎。”
尤良木看着這倆票,愣了一下。
“朋友給了我兩張票,”唐雲乾淡淡道。
他一直看着車窗外,沒看尤良木,平滑的瞳眸被街上的車燈映得斑駁如晦。
尤良木咕嚕一下咽了喉嚨。
這票老貴老貴,他知道,剛才他瞥了一眼,這話劇是他想看很久的。
原本他并沒有這種燒錢的興趣,是以前和唐雲乾在一起的時候培養出來的。
那時唐雲乾會帶他去看,當是一種無聊時候的消遣吧,反倒是他傻乎乎的,總把這看作是約會。
唐雲乾對話劇的興趣其實很一般,這他也是知道的。
現在這張票上所寫的話劇,尤良木那會兒确實想看,只不過當時這劇目還在籌備階段,想看也看不了,現如今他和唐雲乾分開了,這劇團卻是正式巡演了。
“不了哈哈,”尤良木晃了晃腦袋,沒敢接過唐雲乾手中的票。
雖然唐雲乾說這票不是買的,而是朋友給的,可到底還是有價值的東西,挺貴的吧,尤良木不敢随便收下。
“乾哥,你還是……你不如找別人去看吧,這麽好的票,和我看不是浪費了嘛。”
做了三年的債務人,男人那種不敢虧欠的心理已經植入骨子裏,也知道自己在對方心裏的價值遠遠小于這張票的價值,不值得。
唐雲乾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被拒絕了,話裏透出不耐,“我不想和別人看。”
“啊。”
“你覺得我有必要把時間耗費在其他人身上嗎?”
尤良木誠惶誠恐地說,“那、那我就更沒必要了……和我看的話,是白浪費了您的時間。”
唐雲乾轉過頭來,不滿地看着他,“為什麽?”
這要怎麽說啊,尤良木一陣心虛。
唐雲乾眼神冷下來,“我想找個人同我去看場話劇,還要你來考慮是不是浪費時間?”
“呃。”
要反駁也不是不可以,尤良木大可以說出“你想找個人陪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可他不敢說,說了就是得罪人。
換做是以前,唐雲乾說要跟他去看話劇,那他肯定是敲鑼打鼓喜洋洋,尾巴狂甩美上天,跟聽見主人要遛自己的小狗差不多。
比方說有一次,他和唐雲乾說好了周日去看話劇,但他送外賣送晚了,超過了和唐雲乾約定好的時間,明明說在開場前兩個小時見面,先吃頓飯再去,他卻晚了足足一個小時。
他擔心唐雲乾等,那種不想虧欠的心理就又冒出來了,急急忙忙在手機上給唐雲乾發“堵着呢”,再發了很多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唐雲乾給他回,“不急,注意安全。我等你。”
僅僅這九個字,足以讓尤良木安心。
此時,唐雲乾看似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也收回了手,做出要把兩張票撕掉的動作。
“你不去就算了。”
尤良木一看,吓了一驚,及時按住他的手,“別啊!多浪費啊。”
“這票沒用了,不撕了做什麽?”
“……”
唐雲乾嗤笑,“難道我要一個人在劇場裏坐兩個小時?我還未到這麽無聊的地步。”
尤良木“唉”了一聲,這麽好的票,就這麽撕了多可惜啊,多少人想看都沒搶到票呢。
他想了想,好聲好氣地勸,“那......谷先生呢?”
唐雲乾皺了皺眉,“什麽?”
“呃,我是說谷之涵先生,”尤良木硬着頭皮說出這個名字,“你可以和他去啊,兩個人作伴,也不會那麽無聊了。還是說,谷先生他不喜歡看話劇呢?”
“……”
其實說完這兩句話,尤良木是有點後悔的,陷入了不作聲的狀态。
而唐雲乾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尤良木本以為自己說出那個名字時,應該會有溢出來的酸意,事實上沒有,他早學會了适時掩蓋自己的情緒。
所以“谷之涵”這三個字從他口中出來的時候,只是聽起來很平淡、很随意的一句話,稍掠而過,并沒有暴露出什麽。
空氣似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有點令人窒息。
尤良木自己也難受,心裏堵得慌,又擠不出更多的話來。
他無意間轉眼,去偷看了唐雲乾一下,發現對方顯然也不高興。
他多少能明白唐雲乾不高興的原因,無非是因為一個外人過于多管閑事,對人家情侶間的相處和安排指手畫腳,弄得尴尬了。
過了好一陣子,唐雲乾揉了揉漲澀的睛明穴,沉沉開口:“我們已經分開了。”
“哦、哦,是啊......抱歉啊乾哥,還是我太多嘴了,我不該亂說話的。”
尤良木沒忘記自己早就和唐雲乾分開了的事實。作為一個外人,他确實不該說起唐雲乾的這些私事,因為這全與他無關。
将心比心,換做是自己的私事被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這樣議論,還故作好心地給出建議,也确實會不高興。
他怕弄壞唐雲乾的心情,就結結巴巴給對方道歉,“對不起啊,乾哥,我知道的,我和您早已經分開了……哎,我這張破嘴,一快就容易說錯話。我、我不是要對你和谷先生之間指指點點,只是——”
“我的意思是,”唐雲乾道,“我和谷之涵已經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