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玖〗 明月樓高休獨倚
“但信人間有白骨,不信人情至白頭。”
公孫宴抽出袖間白扇,他俨然在一席風卷殘雲的用食中全身而退,攤開折扇一角,撚碎紙風,由着垂落胸前的烏發搖曳,秀目半合,又意猶未盡地加了句道。
問題本是秦旻提的,可他對公孫宴的答複無言以對,只能埋頭于菜肴之中,裝作未聞。可偏偏公孫宴興致好有,在洪波湧動的繁蕪人言中還能繼續評頭論足,評出個讓人大吃一驚的論斷。
“咳咳。”秦旻匆匆引頸灌了口茶,以掩尴尬道,”慎瑕是不走平沙反蹚流水,見解不同尋常。”
說罷,他還瞟了對方一眼。白扇在手,大談白首白骨,即便慎瑕他身着華服,與人說笑也是如若春風拂面,不過他骨子裏似是來自雲山霧罩之巅,那樣遙遠的地方,不是秦旻探出手就能夠到的地方,中間劃開了天地之深。秦旻定定地望着他,近在咫尺,卻叫人體味到揮之不去的距離感,慎瑕就是個隐在團團白霧下的人。
神秘的顏色,配上捉摸不定的人,秦旻讷讷地住了嘴,洗耳恭聽吧。
公孫宴擡了擡眼,不着痕跡地一笑,”我曉得你的意思,我從前也是堅信不疑的,那時又焉知今時不同往日。”
見秦旻直起了身子,擱下手中的木箸,坐得端端正正,像是等着先生的面提耳命一般。公孫宴卻抱之淡淡一笑,轉而講述的是另一檔惹人遐想的趣事,”阿旻,說到奇緣,你可有聽過勾影術?”
“勾引?勾引就勾引了,對象還是棵樹,真是匪夷所思。”秦旻不解,歪頭問道。
公孫宴驚詫之後,笑得前仰後合,”以前倒不知你還是語出驚人的人。”言畢,公孫宴發覺說漏了嘴,趁秦旻深究之前,連連詳細說道:”這我也是在家所藏的奇文異書裏看到的,方才那長胡子先生說的段奇緣一下就讓我回想起來了。”
勾影術是門邪術。
常人不可修煉,若志在修成此術,也只有那虛無、不定的鬼魂才能,而且非要是對人間尚有遺憾,尚有不甘的鬼魂。
百鬼夜行,孤魂野鬼不同于陽間凡人肉胎,承不住日曬光炙,要是逗留白晝中時間長了,就要有灰飛煙滅之虞。所以,多數的怨魂幽魂只能在風高黑夜裏出沒。
“不過,人與鬼在陽間白日下行走,你可知兩者有何不同?”公孫宴撥着壺蓋,清脆短促的響聲一下接着一下,像是一面響鼓敲在了秦旻心頭。
他不禁心驚。心驚肉顫到想讓他粉飾太平,不聽下文。
秦旻沒将情緒表露在臉上,他故作迷茫,順着公孫宴的話頭,欲擒故縱地說道:”慎瑕,你就別話說一半了,省得我還要刨根問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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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宴聞言而笑,可緊接着他又瞥見秦旻言行不一致的模樣,不得不亟亟收斂,啞然失笑。公孫宴也學着對方懶散地斟一杯茶,懶散地半倚在靠椅上,懶散地張口将本該長篇大論的東西歸為簡單一句話,”幽魂勾了人影化為己用,便能在光天化日下行走,可半人半鬼的模樣卻要付出代價。”
公孫宴閉口不談代價的事情,但其中的代價豈會是尋常?
人間尚有血債血償的道理在,又何況是被怨聲載道包圍的陰間。勾了人影,能夠重返人間在白天裏大搖大擺,可這畢竟是背了條人命在身,幽魂的臉上便會加印被勾影者的臉,兩者疊繞,就如凡間的黥刑一般,是罪惡的記號,是恥辱的記號,是永不能輪回的記號。
斷其紅塵後路,被鬼差通緝,捉到之後便是挫筋斷骨,堕入阿鼻道煉獄,嘗遍其中所有駭人的酷刑。
死則死矣,不得再生,困于陰曹,受遍活罪。
公孫宴沒有和秦旻說,那些尚有不甘的幽魂最後都是用同歸于盡的方式自我了結。達成前世遺願之後,與塵相依,與雲相伴,也算是能在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盡頭消逝得唯美。
生于紅塵,未滿于紅塵,至于終了,終能與棄他于不顧的紅塵作伴。
“原是這樣。”不願詳聽的話題煞尾,秦旻敷衍道。
公孫宴并未對他心不在焉的态度置氣,但也同樣笑得意味不明,只聽他又徐徐緩緩地吐字道:”不知日後會是我悔不當初,還是你悔不當初。”
秦旻剛想問其原因,就被公孫宴截住了話茬,公孫宴眼沒擡手未閑,将折扇開得更平,邊是欣賞,邊是悠哉地道:”阿旻,你該問的不應當是為什麽你現在能毫發無損地從牢獄中出來?”
末了,他還輕言了一句:”這扇上的桃花真是畫殘了。”
“為何?”秦旻問道。問題抛出,也不知他要尋根究底的是第一個問題,還是公孫宴随口說出的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又或是兩者都有。
公孫宴睇望他一眼,嘴角含笑。
他一日下來笑着的時候多于正色的時候,但給秦旻的印象卻與那日在臨仙樓下的素衣翩然、玉面拘禮的人大相徑庭,可說是種颠覆。
臨仙樓下的慎瑕,送予秦旻的僅僅是止乎禮的作揖與客套,甚至連名姓都不願告知就匆匆拱手離去。那時的他單手負于身後,舉手投足間是出自大方之家的儀态。秦旻還真切地記着,慎瑕當時用作束發的藍色發帶随風弄舞,一如道軟橋使兩者的鴻溝愈漸消弭。看似遙不可及,卻也只是看似而已。
而今日的慎瑕,欣然相告名姓,還應允秦旻喊他表字。席間,時而捧腹,時而淺笑,比起那日真實許多,但這樣的真實僅僅游走于表面。
像是畫卷上的人,可摸可觸可觀可感,你卻永遠看不到他的心。
秦旻敲了敲腦袋,埋怨其中起哄的思緒都攪壞了他再遇公子的心情。
“任大人确實是死了,正如長胡子先生說的那般死在了自己床上,和之前的三人一樣,死時雙目瞪大,神情震悚。而至于路見不平弑殺狗官的好漢是何人,至今還沒能得出個定論來,那人手法撲朔迷離,可能是某個江湖俠客吧。江郎中的兒子五天前從外縣趕回,暫代縣官一職,他命仵作再驗屍身,發覺了些蛛絲馬跡,可就是找不到這些細微線索中的關聯。”
公孫宴歇了歇,左手又挑了節筍往口裏送去,”官府不肯透露進展,弄得人心惶惶,不過這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就在昨天走漏了些風聲。江縣官知你本性,也猜度你可能與這三樁案子并無關聯。行兇者手段高明,三具屍體唯一的共同點你也知道,都在遭受驚駭之下斃命。”
秦旻颔首沉思,接上道:”所以,只缺一個人恰巧能證明我确實沒有理由謀害人命。慎瑕,你別和我說此人就是你。”
公孫宴舉着茶杯,促狹一笑,眉眼彎彎,他反诘道:”有何不可?”
“你怎就能篤定不是我幹的?萬一出了岔子的話,有牢獄之災的就不僅僅是我了。”
公孫宴仍是笑着,笑意更是疊起,”就憑我第一眼看見你秦旻的時候,就信你沒有壞心眼。若要是真出了問題,那就一塊兒上牢房去,兩人也能做個伴,到地底下再聚。”
秦旻依舊忐忑着,他不放心地又問:”那你是如何和縣官說的?”
“我說,我日日和你在一起,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你還哪得空置會旁人。”公孫宴半撐着腦袋,斜睨着秦旻,口氣漸漸輕浮。
秦旻騰地暈色上臉,直紅到了耳根子,他萬萬沒想到公孫宴會胡謅出個這麽個理由。好男色、共雲雨,光是想想這字面上的詞,秦旻就已經面紅耳赤,他更是笨口拙舌起來,支支吾吾道:”慎瑕,你、你能幫我,固然是好事兒,我心裏也、也感激你。可是,可是秦某與你只是君子之交,沒你說得那麽、”
“那麽情/色?”公孫宴嗤笑,臉卻垮了下來,眼中冰霜從僞裝良久的平和中露出一角,他聲音降了降,”我只是和你鬧着玩罷了,你也不必和我扯什麽皇天厚土的大道理,我怎麽與江縣官說那也是我的事兒,你只要記住沒有後顧之憂便成了。”
秦旻被他突變的态度吓得一怔,心中的不安更是生根發芽,他話鋒一轉,”我想,出手要了任大人性命的人可能就是真兇。”
“是嗎?”公孫宴不以為然,他又換回之前的親昵,但卻更顯得他脾氣的陰晴不定,”我聽人說,什麽有力線索都沒有,人就憑空沒了,大夥兒都傳言說這不是人幹的。”
秦旻才捏在手裏的茶盞,落地碎成一地渣。
他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阿旻,你怎麽了?”
秦旻強笑,”沒什麽,沒抓緊而已。”
他奮力搖搖頭,人言可畏,秦旻也知道在市井裏流傳的碎言碎語是不能當真的,腦中卻仍是出現了一襲裁到足踝的白衣。
不會是他,白衣沒有惡意。秦旻又告誡了自己一遍,至于為何信得死心塌地,就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我只是想到了個素未謀面的故人而已。”秦旻自己又添了句道。
公孫宴聽了似是心情大好,往秦旻盤中又夾了些菜。
“也是,一日下來,我也該告辭了。”秦旻與公孫宴并肩走出客不歸,他朝公孫宴拱手作別道。
正當他背身起步的時候,他的衣袖又被拉緊。
不再是起初時那樣輕輕牽起,而是被人狠狠攢住,粗麻布料在公孫宴手中都能扭曲變形,只見他指節發白,手腕不停地顫抖。
公孫宴又擺出副怒色狠狀,”你要走?”
“天色将晚,慎瑕,我們可以改日再聚。”秦旻一頭霧水,從實答道。
“改日?”公孫宴嗤了一聲,寒聲道:”你又想騙我到幾時?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什麽人來給你看看風水?”
還不等秦旻發問,公孫宴就率先發難道:”你哪兒都不許去,只能跟着我,我去哪兒,你去哪兒。”他神色晃了晃,不如方才犀利,喃喃又道:”不會耽擱你太久,就這點時間裏,你與我做個伴吧。”
“為、何?”
公孫宴無力一笑,臉色血色乍退,渾身簌簌地發抖,在愈漸西沉的斜陽裏他驀地就張皇起來,如臨大敵。
他咬緊牙關,道:”我是你救命恩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今夜,露水橋見,我等你,別再叫我失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