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廿陸〗 白雲千載空悠悠

次日尚早,秦旻就因睡得不踏實早早地醒來。他揉着自己酸痛得不能側頭的脖子,念叨自己素來不是什麽嬌貴身子,再艱苦的環境也都呆過,偏偏就是昨晚躺了一晚上草垛,翻來覆去也都睡不安生,弄得現在眼下烏青一片。淺淺睡過去,又急匆匆從驚吓中醒來,秦旻後來幹脆半睜半閉着眼透過頭頂一塊穿了的屋頂,依稀盯着亮眼的北鬥星惺忪地發愣。

秦旻撒手不再揉脖子,勉強支持着牆面從草垛上爬起來,腳下不穩地走到廟外。他如今被白衣纏的風聲鶴唳,生怕一閉眼腦中就要不受控制地浮想聯翩。

“阿旻醒了?”公孫宴盤腿在破廟外的空地上打坐,頭發都上沾落了些早露。他仍合着眼,沖西南方一指道:“我昨夜拾樹枝的時候發現那兒有條清水河,你先去洗洗吧。”

這時候的天還蒙蒙亮着,遠處的輕霧漸漸蕩漾過來,公孫宴深陷其中,整個人都像出了水一般。秦旻站在他身前,不禁看得有些愣了,他記得公孫宴本家在常州,最是江南好風景,就連那裏出來的人也都是平淡如水。若說女子如出水芙蓉,那男子呢?秦旻做賊心虛一般,瞄了一眼坐如磐石的公孫宴。

男子大概就如雨後竹吧,清健拔長又謙謙君子态。秦旻樂呵呵地想着,一轉身撥足往西南的小河邊跑去。

端坐在濕冷土地上的公孫宴這才悠悠地打開眼,微微一側頭,含笑看着忙于洗漱的秦旻。小腹的抽痛再次疼得讓他清醒,他不得不回過頭來看着叫嚣的腹部。手掌輕輕一按,就有一道黑氣蹿出而後又神速地鑽回自己的腹中。公孫宴攤開掌心,和着昨天被秦旻震出來的疤痕,有幾道走向不明的暗流在掌中各條掌紋裏撞擊。

許是聽到了秦旻輕快的足音,公孫宴當即收手負在身後,一個打挺從地上躍了起來。他看起來容光煥發,精神頭甚足,“阿旻,昨夜裏睡得可還好?”

秦旻這下露出為難神色,吞吞吐吐又吞吞吐吐才道:“睡睡複醒醒,可能是才換了個地方所以不太習慣。不過慎瑕,你昨夜裏可有聽到什麽動靜,像是急促的腳步聲一類的。”

公孫宴一驚,折過臉去顯是躲閃秦旻投來望聞問切的眼神,“我在外打坐了一宿,倒也沒聽到什麽動靜,可能你聽到的什麽些蟲鳥弄出的響聲吧。”

“不該啊,分明是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忽急忽慢的。”秦旻眼神直追着異樣的公孫宴,他上上下下盡數打量一番之後,不由地嘆了“啧啧”幾聲,“慎瑕,你肚子那裏怎會有一塊腳印。”說罷,擡手就想替公孫宴拍拍幹淨。

公孫宴見狀,不管三七二十一劈手就拍開,護着腹部貼着秦旻的衣袖擦了過去。

“有何,有何不妥嗎?”秦旻攢掌成拳,眼神低了低,問得小心翼翼。

公孫宴尴尬地看着茫然無措的他,強扯了個笑來,“沒事,省的髒了你的手。”

“慎瑕。”秦旻壓低聲音說着,始終沒能擡起臉來與公孫宴對視,他解下斜背的包袱絮絮道:“這是我昨天趁你解手的時候去成衣鋪買的估衣,裏頭一共有三件,我身上銀兩不夠也只能讓掌櫃包起這幾件粗衣。”

秦旻說着說着卻登時臉紅了起來,他總覺得自己這番話似乎也可以理解為他此刻想讓公孫宴當着自己的面寬衣解帶,于是他趕忙笨嘴拙舌地解釋道:“你可不要多心了,我只是、只是見你有出遠門的意思,我們兩個細軟也沒收拾,衣服也沒的換洗,所以、所以這才……”

公孫宴一個側身提步上前,才想拍拍秦旻,可那肩頭就像是塊熱鐵一樣還沒來得及伸手就逼得他在倉促間收回袖中。他終究只是站在和秦旻相距咫尺的地方,像故交一樣撞了撞肩,而後笑道:“多謝阿旻好意,不過你這解釋未免有些越描越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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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旻只管低着頭,被硬生生磕了下肩頭才擡起頭來。見公孫宴一臉打趣,秦旻自己也繃不住笑起來,仿佛剛才一小點摩擦也随着愈發透亮的天色驅逐。

“慎瑕,不知接下來你準備游洛陽城什麽地方?”秦旻順手接過公孫宴褪下的外衣,替他遞了件幹淨估衣過去。他雙眼又落到灰敗土地上打轉,臉上兩坨錦簇色更是添了花一般。

公孫宴正好重套上的外袍,遙指前頭一座蓊郁青翠的高山道:“前頭是白雲山,正好出了顧敏之一事,游游青山賞賞山花也能靜下浮躁的心。”

“顧敏之最後是因為和蕭石談不攏才被害了的罷。他雖然為人刻薄了些,但總歸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九層軒是他領我們的,讓我開了這輩子興許再也開不了的眼界;還有吃食方面,他也一直關照後廚切莫虧待了我們。其實再多想想,他這人還是性本善的,他為了你送我的這塊玉佩,還不惜和蕭石翻臉,以至丢了性命。”

秦旻幾嘆幾詠,一臉的歉仄遮也遮不住。

公孫宴停下領路的步子,不解地審視秦旻,反問道:“你當真是這麽想的?”

“恩,也算是出自肺腑。短短十天半月的時間裏,我所認識的人裏不論好壞這也都是第五個丢了性命的。”秦旻不禁回憶起自己雙親過世時的景象,那時的自己哭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哭死過去也好過一睜眼這世上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不過事到如今已是十多載前的了,秦旻早就眼堂裏掉不出眼淚來了,他只是想及這個問題時習慣性地揉揉眼,道:“一個人壽終正寝也罷,意外身亡也罷,留在世上挂念着他的人才是真正傷心欲絕的。”

“不過也還好。”秦旻突地握住公孫宴的肩膀,與他相視一晃後放眼望向不遠處層巒疊嶂的山脈,倍感釋懷地道,“挂念也總有一天會消弭,它每一天都少一點,而不是一下子消退幹淨。等到有天世上沒人在想着故去的人的時候,他們就能再投胎轉世了,這是我娘告訴我的。所以我現在總是告誡自己不想去惦念着我爹娘,或者過多流露出對江郎中的愧歉,我的日子還長……”

“我也由衷希望他們能重新開始,即便相逢不識。”

公孫宴表情微僵,他眯着眼與秦旻看向同一處山巒。眼中倒映的是如畫峻嶺,公孫宴表情愈發嚴肅,他不置一詞就沒人能堪破他的心思,同樣也不會有人看到他隐在袖中微微發顫的左手。

即便相逢不識,公孫宴聽到這寥寥又漫不經心的六字時就有股和秦旻大幹一架的沖動,把他擒到地上然後聲嘶力竭地告訴他,這六個字不是每個人都承受得住的,這比被人挖了心還要難受上百倍。

可公孫宴說什麽都沒有這麽幹,他擡了擡下巴道:“白雲山是我們在洛陽的倒數第二站,最後一站我想去一處故居,去完之後阿旻你就動身回到小鎮上,去找安得當鋪的老掌櫃說以我的名義幫我去取樣東西出來。若是趕巧,你在中秋前就已經在小鎮上了,中秋的時候再回一趟露水橋,慎瑕便在那裏等你。”

秦旻聽得有些不舒服,平日裏公孫宴很少以表字自稱,今天這段話卻一反他常态。秦旻故而問道:“你不同我一起回去,自己去安得當鋪?”

“離別傷情也正如人之食寝,再正常不過。你我同甘共苦了許多日子,也終歸要各奔東西,若有緣再聚也不難。”公孫宴揉着自己小腹,緩緩道。

秦旻的傷懷也不過一瞬而已,下一瞬就眉開眼笑,“也是中秋就能再見了,小別而已。慎瑕到時可不要耍賴不肯來了。”

“豈會,我說過定不會負你所望。”公孫宴小歇之後再度領路,他将後話道在心裏,笑容發苦,“我也說過會還你臨仙樓下的齊衍文。”

白雲山山麓是幾家茶肆,茶棚頂上舉着面黃土色的皺巴小旗,就當作是自己的招牌。

公孫宴和秦旻走了一上午,肚中也不曾進食,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走到其中一家茶肆裏歇腳。

“兩位公子可是遠道而來?”整間茶肆只有一個老兒在忙活,他殷勤地拿出燙好的一壺粗茶給兩人都倒了些許,又笑吟吟地自拉家常,“這白雲山啊,風光好,風水也好,是個好地方。”

“老人家你這裏可有什麽墊饑的?我與兄長一早未曾用過東西,腹中空空如也了。”秦旻見公孫宴面露疲色,沖老子使了個顏色将他招呼走。

白發老人依舊笑吟吟,他駝着背從棚裏取出幾個新鮮的白面饅頭,邊走回秦旻他們那一處,邊有力道:“白雲山上啊,現在花開得正好呢!山下看不到的花,山上還都開着呢!”

公孫宴接過饅頭,道了聲謝,問道:“老人家,白雲山這幾年可有什麽變化?”

“變化可大哩,那叫什麽,哦天翻地!”老人捶着腰端來一只舊碗,自來熟地插在二人中間的小長凳上坐下,“人三五年不見都會有變化的,山也是這樣的!”

“兄臺有所不知,白雲山其實大變沒有,小小變化倒是層出不窮。”

秦旻目瞪口呆地看着來者。

“你這小子現在才想着回來,喏,老兒的碗給你吧!”老人家将碗推到來者面前,自己則慢騰騰地站起來。

“許笛?”秦旻掂量着這人的打扮,頭頂扁平四方的混元帽将高束的發髻盤在其中,一身青蘭道袍煞是惹眼。雙目如黃杏,開口便是少年音,即便如此權衡下來,秦旻還是問得不幹不脆。

小道士接過老者投來的海碗,大大方方将碗中茶水一飲而盡。他盡興地咂咂嘴,沖公孫宴明晃晃一笑,道:“這其中一變呢,就是白雲山上起了座道觀。”

秦旻從板凳上一躍而起,搶在公孫宴前面咋咋呼呼開口:“你這個道士,怎麽之前還騙人是仵作!”

“貧道于白雲山清和觀修行,乃全真道萬千弟子中一,何時說過自己是個仵作了?”圓潤的少年之聲非要故作老道,聽得人很不是滋味。許笛卻娴熟地再舀上杯粗茶,看似不經意地說:“貧道與二位也算是同路,不如就結伴而行的好。”

“許師父此行也定是有要務在身,我與阿旻只是游山玩水,并無修道心思。”公孫宴說罷起身,不願多做停留。

許笛擱下碗,接過靠在一旁的長劍,突地出手如驚鴻游走,直指公孫宴大開的後背空門,“貧道問你,你是假無心,還是真害怕。”

秦旻慢了一拍前去制止,未能抵擋在許笛厚積的劍勢,叫許笛那柄青光環繞的利劍刺入公孫宴後背。

“慎瑕!”秦旻慘厲一叫,亟亟撲到後背鮮血淋漓的公孫宴身旁,穩穩接住了身形搖晃的他。

許笛在秦旻的目眦欲裂中沒事兒人一般的收劍,他拍了拍身後的塵土,道:“白雲山清和觀許笛恭候二位。”

作者有話要說: 白雲山确實有,但山上有清和觀是我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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