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姐姐和祖母吃了好大一個……

少年聲若朱弦玉磬,娓娓地道:“柔止無錯,不必跪祠堂,老太太何必只聽一家之言。”

老太太年輕時氣性便極大,年紀大了,愈發肆無忌憚,可許徵三言兩句,竟叫她內心生了些忌憚出來。

她氣勢只弱了這麽一瞬,便被許徵抓住了空檔,他以眼神示意柔止身後兩名侍女,青霜白露終于等着了為自家姑娘分辨的時機,忙上前一五一十地将今日之事,說了個清楚。

“……廚房的人也可作證,今日分明是三姑娘的侍女先對許公子的仆從動了手,還說了許多不客氣的話。如此,她們還專門跑到清輝院外頭,高聲地說些風涼話,我家姑娘原是想着做主人家的,如何能叫客人受委屈,便才出去喝止,可那兩人愈發變本加厲,姑娘便叫我們也出去,教訓了那些人一番……此事原是大房之人尋釁在先,我們姑娘原是好心!”

老太太聽得眉頭緊皺,看向華柔嘉,華柔嘉臉色也一陣青一陣白。

她只道是柔止蓄意找自己的麻煩,哪裏知道自己的婢女做出了這樣過分的事兒?如今還偏偏捅到了老太太跟前,倒顯得她不懂事不會做人了。

柔止方才被許徵出面說話給驚着了,這會兒見老太太神情猶疑不定,便也回過神來,委委屈屈地道:“三姐姐如果不喜歡我,便沖着我來就是,又何必為難阿徵哥哥……阿徵哥哥本就孤苦,若非我今日過去,還指不定,要被欺負成什麽樣子呢……”

華柔嘉吃了一驚,哪裏想到自己會被她反告一狀,忙從座位上下來,跪了下來:“祖母,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外頭忽然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柔止眼睛一亮,喊了一聲“阿娘”。衆人都看出去。

林含瑛方才出去了一趟,哪裏知道一回來,自己的寶貝女兒便出了事。她美目一掃,先看了柔止那頭,見她被許徵牢牢地護在身後,除了眼眶紅了些,瞧着倒是沒有大礙。林含瑛這才擡起眼,同老太太行了個禮,“母親。”

老太太一貫不喜這個兒媳,平日也不怎麽見她來請安,這會兒見她來了,便諷刺地一笑:“你倒是來得及時。”

林含瑛揚眉,笑了笑,也諷刺了回去:“母親說笑了,丫鬟來尋我,說大房的丫鬟克扣我三房客人的膳食,言行之間,更是多些冒犯,我聽了此事,自然也無心旁事,早早趕了回來。”

說罷便看着華柔嘉,柔聲道:“三姑娘倒是同我說一說,你自己對下人管束不力,被你妹妹給撞見了,替你料理,你為何還這麽委屈?”

林含瑛才懶得管什麽小輩不小輩的,這些年她牢牢護着女兒,連丈夫都可以不搭理,隔了一層的她祖母也好,或是心懷不軌的隔房堂姐也好,要是惹了她女兒,都照罵不誤。

華柔嘉是一貫知道這個三嬸嬸難惹的,何況這會兒她并不在理,如今這樣被質問了一番,臉色幾次變化,嗫嚅着道:“我并沒有污蔑四妹妹的意思,只是……只是聽了下面人的話,便有些誤會了……”

老太太見她可憐,心想着到底是自己養大的孩子,能有什麽便也沉下了臉,“你身為隔房長輩,怎麽好和她一個小輩計較?”

“我自然是不與三姑娘計較的,”出人意料的是,林含瑛笑了笑,扶起了還跪着的華柔嘉,替她拍了拍衣裳,慢條斯理地道:“小姑娘家家嘛,有些氣性,也是正常的,這事兒确實是柔止做得不好,就算聽見了奸仆克扣貴客,又怎麽能沖動用事,怪罪到自己姐姐身上來呢?”

華柔嘉忙道:“三嬸娘說的是,是我被奸人蒙蔽,這才誤會了妹妹!”

柔止聽見母親數落自己的不是,頓時睜大了眼睛,瞧起來更委屈了。許徵見她要張口,忙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安靜。

只有老太太覺得不妥,林含瑛何時這麽通情達理過?

果然,林含瑛話鋒一轉,又道:“既然是奸人蒙蔽,那就好辦了,三姑娘委屈,我叫柔止給你道歉,可這起子亂嚼舌根、陽奉陰違的小人,卻是斷不能再留在三姑娘的身側了。”

華柔嘉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柔止也呆了呆,旋即用崇拜的眼光看向她阿娘。

她阿娘這會兒通體都好像沐浴在佛光裏,真的好棒哦!

小丫頭眼睛裏的星星都好像要掉出來了,許徵瞧着,眼中閃過笑意,低聲問她:“你不喜歡她們麽?”

柔止用力地點了點小腦袋,氣鼓鼓地道:“她們太醜了!”

其實能夠在姑娘身邊伺候的丫鬟又怎麽會醜,可柔止此語,說的并非樣貌,而是內心。

兩個丫鬟仗着自己得勢,肆無忌憚地欺負旁人,誤導主子,混淆是非,鮮亮的外表下,是極為醜惡的內心。

換成往日,林含瑛再是強勢,手也伸不到隔房的侄女手中去,可如今她占了理,華柔嘉這個蠢貨又說出了自己被奸人蒙蔽這樣的話,林含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她微笑道:“依我看,便尋了牙婆來,發賣出去,這等搬弄是非、心懷鬼胎之人,再是留着,也只是教壞了姑娘,柔嘉覺得呢?”

華柔嘉一時卻愣住了。

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雖然這次晴兒、柳兒是有錯,可她以為也就是像先前自己母親懲治下人那樣,罰一罰月銀,或者是挨幾下板子就是了。她們是從小陪她長大的,怎麽能像林氏所說,說賣就賣呢?

她動了動嘴唇,看見自己的侍女跪了出來,同華柔止、林氏求情。

她也想為她們求情,可是這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兩個侍女罷了,發賣就發賣了,也還會有新的人進來,她要是如今再求情,就是徹底把這次苛待許徵的事情攬到了自己身上,她母親與祖母定是要責罰她的。

于是她閉上了嘴,一言不發。

老太太見連華柔嘉自己都不說話,不由皺了皺眉,也沒有對這兩個丫鬟的去留再說什麽。

今天一大早還趾高氣昂的兩個侍女便被人拖了下去,因着怕她們哭喊惹了主子們不悅,連着嘴巴都拿布條堵上了,一路拖走,只剩下嗚嗚咽咽的聲音。

不過是兩個下人被發落,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自此之後,想來沒有人再敢欺負四姑娘好性兒,欺負三房那位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的少年許徵了。

許徵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看向了幾步外站着的林含瑛,外頭金光彌漫,原是今晨的陽光,卻并不刺目。柔止小聲地同他道:“哥哥,我阿娘這麽狠心,是為了我們好。”

小姑娘似乎是怕他誤會自己的母親狠毒,還替林氏解釋。

許徵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輕“嗯”了一聲,垂眸,漆黑的眼睫掩去了他複雜的心緒。

可上頭老太太猶不甘心,聲音卻失了方才的底氣:“……即便如此,柔止才六歲,這氣性卻也太大了些,若不懲戒,難道誰脾氣上來了,都能把自己兄長的東西打翻?不敬尊長,卻是事實。”

林含瑛擡眼望向她,心中已有愠怒。

她不去同老太太計較她偏心,莫名其妙将柔止罵了一頓的事情,老太太反倒是敢順杆子往上爬了?

她思索着,正要說話,好生地怼一怼這位老虔婆,卻聽得少年聲音道:“柔止年幼,此事乃是沖動行事,自然該賠禮的。可她是為我才這麽做,這責任,理應由我來擔。”

林含瑛便望向這少年,見他牽着自己的小女兒,垂眸望着柔止時,眼中堪稱溫和,再擡眼時,又成了冷冰冰的模樣。

許徵道:“我觀大房早膳,有不少名貴之物,我便着人拟了禮單,用作賠罪,還請老太太、三姑娘過目。”

華柔嘉還沉浸在失去了兩名侍女的難過之中,忽地被遞了張單子,她如今也識得字,看了一眼單子,就知道這份禮物的貴重。她忙遞給老太太瞧,老太太瞧了,也有些不解。

這上頭光是碧粳米便有一石,更不用說那數以百計的燕窩等物,還有些珍貴的藥材,統共下來,乃是上千兩的銀子。

這……這少年,難道是她們有眼無珠?

便連林含瑛,也有些驚訝。不過這并不是她關心之事,見那祖孫倆如今驚得說不出話來,心中暗諷她們眼皮子淺,便行了禮,帶着那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出去了。

一出門,柔止便忙不疊地拍母親的馬屁:“阿娘好厲害好厲害!三姐姐和祖母吃了好大一個烏龜!”

林含瑛:“……”

許徵卻立時反應過來,輕輕咳了一聲,提醒道:“柔止,是吃癟。”

柔止疑惑道:“鼈不就是烏龜嗎?”

林含瑛無奈地往前看了一眼,柔止也往前看,頓時開心了起來,“爹爹!”

原來是華謙,老早就在老太太院門前不遠處等着了。他同妻子一道回來,聽說女兒被老太太提溜走了,自然十分擔心,可林含瑛只道後宅之事他不便插手,華謙卻還擔心妻女吃虧,便在院外候着,還叮囑林含瑛若是說不過了,便遣侍女出來搬救兵。

華謙笑着将女兒抱了個滿懷。

柔止便靠着他,嘟嘟囔囔地說那些丫鬟有多壞,祖母有多偏心,她被華謙同林氏夫婦寵得無法無天,便是在父親跟前說起祖母的壞話,也一套一套的。華謙聽了也不生氣,只是摸了摸柔止的腦袋,誇她道:“扇扇做得真好,能保護哥哥了呢!”

柔止驕傲地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

林含瑛無奈地搖搖頭:“你便這般縱着她罷!”

這一家其樂融融,許徵站在當中,倒是有些突兀了。于是他後退一步,同華謙微微行禮,只是道:“今日之事謝過三夫人與柔止,我便先回去了。”

少年身姿若青筠,有煦雅的風骨。柔止趴在父親的懷中,擰過腦袋去看,卻不知道為什麽,覺得他好像有點孤單。

“哥哥,”于是小姑娘又鼓足勇氣喊,“我明天還可以找你一起吃早飯嗎?我很乖的,不會打擾你讀書。”

許徵步伐稍頓,回過頭來,便輕聲:“我平日用飯極早,你怕是起不來。”

柔止握着小拳頭,表示自己的決心,她倔強道:“我能起來的!”

華謙聽了,忙道:“扇扇莫鬧,你哥哥天天要讀書,是很辛苦的——”

卻忽地聽少年道:“無妨。”

他打斷了華謙的話,又沖着柔止溫和地道:“好,那我明天便等扇扇過來。”

柔止的眼睛倏地睜大了——

阿徵哥哥喊她扇扇!

小姑娘眼睛裏一瞬便盈滿了驚喜,一直到華謙抱着她一路走回她的房間,她都還笑眯眯的,嘴裏也不知在嘟囔什麽。

華謙放了女兒走出來,便見妻子不大高興地站在外頭,他不由好奇地道:“方才去救人的時候還急匆匆的,怎麽回來的路上,就不高興了?”

林含瑛冷哼了一聲:“小沒良心的——你可知道,她這一路念叨着什麽?”

華謙想起幼女的話,不由發笑道:“看來這兩個孩子是真的投緣。”

柔止念叨了一路的是“扇扇最喜歡阿徵哥哥了,阿徵哥哥也最喜歡扇扇”,這樣翻來覆去的兩句話,好像怎麽也說不厭。

林含瑛欲言又止,觸及丈夫含笑的眉目,只是說:“……先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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