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提起裙擺,遙遙地奔了過……

日暮時柔止方才回府,林含瑛早将家中打點得當,見女兒回來,正要命衆人點燈擺飯,卻見女兒神情蒼白,好似受到了極大的驚訝。

“阿娘,”柔止坐下,神情隐隐不安地道,“林閣老被抄家了。”

林氏一族之所以煊赫不倒,便是因為不管何人當天自,林家所出的重臣從來都只多不少,林重便是林家如今最為得勢之人。

林含瑛怔了怔,半晌側頭看向華謙。

華謙心知如今進京,女兒少不得要與京中權貴打交道,有些話自然應當是要與她說清楚的。他想了想,叫女兒到跟前,便說:“扇扇可是今日出去看見了什麽?”

柔止低聲道:“我見着林閣老家有一女眷觸柱而亡,旁人議論,皆說太子如今神怒鬼怨,殘害忠良。”她幼年時随母親回家乃是見過林閣老的,論起輩分來當算她的叔祖父,如此之人,落得個抄家的下場,她心中很是難過。

華謙聞言也是暗驚,尤其為那“神怒鬼怨、殘害忠良”八字而感到心驚肉跳。

可是柔止說的也并不全是假話。林閣老與太子政見不合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而太子這些年愈發殺伐果敢,鏟除異己是向不手軟的。

如此,華謙一時半會兒也不敢将太子當年身份暴露給女兒了。他皺眉沉思半晌,方才道:“朝廷如今黨派相争,林閣老卷入其中,落此下場叫人唏噓,卻也在為父意料之內。”

如今朝中一共有三波人,一派是以許國公為首、支持正統嫡出的太子的勢力,另一派則是這些年孫家暗中扶持,隐隐支持九皇子繼位的孫黨,還有些直臣并不蹚渾水,算是忠于元熙帝。

林閣老本是最後一種。

可就在今年初春,有一事被曝出——昔日太子失蹤時,皇帝早已拟好了另立太子的旨意,而代拟诏書之人便是林重。那份诏書據說至今未被銷毀,而是被林重所藏,這對于羽翼不夠豐滿的太子來說俨然是一大威脅。很快,林重當年在地方為官之時克扣饷銀之事便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落得今日被抄家的下場。

華謙思慮半晌,才将朝中形勢簡要地同女兒說了,又說:“許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你如今到了京中,局勢複雜,萬事還要以小心為上。”

柔止點了點頭。

邊上林含瑛卻輕輕地拍了丈夫一下,轉而對女兒正色道:“你是要到了說親的年紀,因而阿爹阿娘才将局勢與你說清——可你也要記住,若真遇到什麽事情了,也不必處處委屈自己。”

柔止望着燈火下父母慈愛的面容,鼻子一酸,只是貼着母親的頸側,倒還像個小孩子那般,糯糯地道:“我何時委屈自己了,阿爹阿娘不必擔心我。”

等她出去了,林含瑛才望向華謙,“太子殿下之事,還不與扇扇說麽?”

華謙無奈地道:“殿下的事情太過于複雜了些,且京中這渾水我本也不想叫她蹚,還是看殿下的意思罷。殿下既然沒有要點破,咱們也就先瞞着。”

林含瑛點了點頭。從旁人口中所說的太子殿下,如今實在是太危險了一些,已然不是當年那個瞧着纖弱卻會護着柔止的少年了。自家女兒的容貌也着實太盛,能低調些也是好事。

柔止在家中待了幾天,她在京城沒有朋友,除卻一個餘燕雪,旁人也不來找她玩。林含瑛給她找的學堂至今也還沒有着落,可謂是無聊極了。

很快,華謙便給她帶來一個好消息——

天子預備在城外山林之中秋狩,着百官可帶家眷同往。

這等場合,自然都是兒郎們大展身手的好時機,至于女眷——其實大部分夫人也都會将家中适齡的女孩兒們帶出,畢竟在場都是官家子弟,保不齊未來夫婿就在裏頭。

林含瑛倒是不急着給女兒相看,純粹當帶她出去放風,可女人天性便是愛攀比的,她提早數日便将柔止秋狩之日的衣裳首飾一一打點好。

淺杏粉提花暗紋的長衫,配了妝花織銀馬面裙,清冷飄逸,将少女盈盈身姿展示得淋漓盡致,甫一到場,便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柔止便很快見一個和善面圓的夫人過來拉着自己的手上下打量,便對林含瑛說:“難怪你不将女兒帶出赴宴,竟是這般仙子一般的人物,怕不是擔心被我們搶了去。”

林含瑛無奈地看她一眼,只說:“薛夫人說笑了,柔止在宣寧長大,京城的一些規矩還不甚懂,我不帶她出來,是唯恐沖撞了貴人。”

很快,她便被夫人們拉到一起說話去了。

姑娘們湊到一起,無非說些首飾衣裳之類的話題,奈何京城時興的衣裳款式柔止都并不了解,一時半會兒也插不進去。她自個兒倒也不急,只是不緊不慢地四處張望。

忽地,她被人撞了一下,柔止察覺到自己的手心裏頭多了個紙團。

她尋了無人處展開紙團去看,只有寥寥幾字:若要見許徵,去密林東側。

這個熟悉的名字時隔多年再次被人提起,華柔止倏地一驚。她再回頭去看,卻不見可疑的身影了。

紙團靜靜地躺在她手心,寸寸生出滾燙意味。

她心中極驚駭,面上卻極力維持着鎮定,複又走回姑娘堆裏回去。山坡視野極佳,遠遠望去,可見皇帝帶着百官在前頭,身邊站了個穿了華麗宮裝的女子,二人跟前,站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想來便是寵妃孫氏與她所生的九皇子了。

柔止眯着眼,仔細辨認。

她試圖在那些人中找到許徵的存在。

忽地有一匹駿馬奔騰而至,馬上之人穿了身天水碧的圓領袍,革帶護腕,挺拔若修竹,皎皎如冷月——

她只覺得眼熟得很。

許是她着發怔的神情太過于吸引人的注意,那些三兩談話的姑娘們之中,有一個穿着粉色裙子的姑娘看了過來,她笑着道:“華家妹妹也在看太子殿下麽?”

柔止怔怔地道:“太子殿下?”

“是啊,”那姑娘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出身高貴,妹妹要是看呆了,也不稀奇呀。”

柔止喃喃道:“怎麽會是太子殿下……?”

一邊有個傲慢聲音道:“別看了,再看,太子殿下也不會看上你。”

柔止回頭,卻見是個老熟人——餘家二姑娘,那位據說被關着繡嫁妝的餘燕景。

餘燕景當初因着柔止誤進迷宮之事,被高陽公主下旨申饬,好長一段時間都擡不起頭。如今與柔止這番久別重逢,老鄉見老鄉,眼睛裏頭簡直要冒出火星子來。

她冷冷道:“小地方來的人就是見識短淺,太子表哥與你有如雲泥之別,才看不上你呢!”

她來京時間久,又是高陽公主嫡親的表姐,與她交好之人不計其數,連樂安縣主也與她有些交情,如今聽她将華柔止俨然說成不自量力觊觎太子之人,再仔細一打量——這華家姑娘空有一身美貌,如今好似也沒有在哪出讀書,指不定便是犄角旮旯裏頭出來的小門小戶之女,土雞上位的金鳳凰。

姑娘們再也沒有同華柔止搭話了。

柔止微微蹙眉,看了餘燕景一眼,不欲與她争論,反倒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遠處的獵場。

這會兒身邊一貫寸步不離的紅袖似乎也不見了,柔止有些意外,只覺得似乎一切都過于巧合。可餘燕景有一點卻說對了——如今後宮無主,即便是年節,孫貴妃也很難主持宴席。倘或這一次不近前去看看,她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再見到太子。

柔止下定了決心,辨認出大致的方位,便趁着無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溜下了山坡。

秋季之時,山野枯枝漫漫,下午時分陽光少了些明媚,她今日穿得累贅,走的時候索性将發間的發飾拆了大半,都裝在貼身的一個小荷包裏頭,免了被枯枝挂着頭發。

這次的獵場乃是天然形成,山坡下去,除卻上山之道外,便是茂密的林子,因着是貴人游獵場所,所以平日裏無人進入,養出許多野雞野兔這般的生靈,至于猛獸卻是沒有的。

柔止跋涉半日,才算到了密林東側的邊緣,遠遠便聞得馬蹄與人聲,裏頭衆人游獵,弓箭無眼,她卻是不敢進去的。

她在邊緣徘徊,心想着,自己真是魔怔了。

為什麽非要想辦法見太子呢?倘或他真的是許徵,又何必對自己避而不見。

當年許徵失蹤之後,華家上下便對他的過去諱莫如深,仿佛從來沒有這麽一號人存在過。足足八年,唯有柔止一人還心心念念着昔日那個清輝院的少年。

可她實在是太想見到他,哪怕這張紙條有些蹊跷,她也執意要來看一看,方能安心。

可她等了一會兒,沒見着熟悉的身影,卻聽見了陌生的人聲。

一個小太監遲疑道:“殿下,今日游獵,本是陛下要考察大夥的騎射,獵犬之類的倘或進入,可是違反規則之舉……”

有個少年聲音暴躁地道:“管他什麽規則呢!父皇偏愛我,今日本來說太子不會來?——如今呢!他自幼在許國公帶領下摸爬打滾,本宮騎射如何比得過他?一會兒在百官面前,難道還要丢臉麽?孤早已打聽過了,這一帶離入口最遠,旁人不會過來尋找獵物,放了!把這獵犬放出去,給本宮覓得獵物,再僞裝成中箭模樣送回來!”

柔止站在樹後,聽說他要放獵犬,不由驚惶,往後退了半步,卻踩響了枯枝——

旋即,解除了束縛的惡犬便察覺到了這頭的氣息,緩緩地擡頭,看了過來。

世人訓犬,常以活物訓練其血性,而九皇子這獵犬,自幼乃是放養,時不時以活食投喂,今日之前,已然足足被餓了兩天。

“殿下!”小宦官驚呼,“那頭好似有個姑娘!”

文琢熙看了一眼,也是驚訝,半晌,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別管了,算她倒黴,碰上本宮——你記得把屍體處理好。”

柔止僵硬在原地,不敢動彈,而獒犬後肢緊繃,獠牙森然,對着眼前這道纖弱的人影,顯然十分感興趣,擺出了進攻姿态。

文琢熙說完話,便輕蔑地笑了聲,松開了那獒犬的束縛。

獒犬發出進攻,柔止望了一眼下山的路,果斷選擇掉頭沖進密林——下山之路并不好走,而密林之中興許還能躲藏片刻,等待有人救援。

惡犬在她身後緊追不舍,幾次都幾乎要咬到少女飄起的裙擺,二者之間的差距愈發接近,柔止幾乎能感覺到那惡犬口中的腥臭之意便停在自己的頸後。

即便她奮力逃脫,可林中的路對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少女來說也并不好走,猝不及防間,她被地上一塊尖銳石子絆倒,踉踉跄跄往前一撲,惡犬發出一聲興奮的嚎叫,猛地撲了上來!

與此同時,還有刀刃刺入肉中的聲音響起——

腥臭的血液頃刻之間,濺了滿地。

柔止怔怔擡眼,看見惡犬怒目圓睜,嗚咽了一聲便轟然倒地。而它的脖頸之處,明晃晃的一把短刃橫插其上。

有人在危機關頭時擲出了這把匕首,将惡犬一擊斃命,救下了馬上便要葬身犬腹的她。

可她并非為此出神。

她望過去,見到自己日思夜想之人站在那頭,林中清風微拂,他俊朗的面容如她夢中所思所想,如她日日夜夜在心中描繪那般。

少女哽咽了一下,忽地便掙紮着起身,提起裙擺,遙遙地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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