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

子,自己四十多歲的人都禁不住臉紅。

江逾白喝完了藥,臉上有了點血色,見她愣着,問道:“飯菜做好了嗎?”

聲音低沉沙啞,仿佛能聽見回聲。

“怎麽了?”見她不說話,江逾白皺了眉。

廚娘這才回過神,把碗接了過來。随即又不好意思道:“郭府嫁閨女,熱鬧極了,我一早就去看了,方才回來……”

江逾白說罷了,便讓她出去了。

更了衣,江逾白沿着街市走着。頭還有些昏昏沉沉,仿佛世間所有嘈雜都隔了很遠才傳到耳中。

一路走了許久,到了熟悉的巷口,江逾白發現那家賣豆花的小攤還在。

此時早已過了早飯,連午飯的時間都過了。店家夫妻倆一把年紀了,也許是嫌收了攤子晚上再擺出太麻煩,幹脆就一直擺着桌椅。在附近坐着和鄰裏街坊們聊天。

要了一碗豆花,一屜包子,江逾白獨自坐着慢慢吃。

只擺三張桌子的小攤,自然不會有什麽珍馐美味。只是記憶中的味道,時隔這麽多年再吃到,還是讓江逾白很是感慨。

“咦,你是……”老攤主頭發花白,越看他越眼熟。也不見外,幹脆就坐在他面前打量他。

回京這麽久,他都沒敢回這個地方。沒想到一回來,就被認出來了。

“老婆子老婆子,你快回來看看。這是不是江家那孩子?”老人家站起來招呼着在不遠處和別人說話的妻子。

“是我啊。徐叔。”江逾白起身鞠了躬,笑了起來。

他這話一說,被他稱為徐叔的老人家立馬邁着蹒跚的步子走出來攤位,高聲吆喝左邊賣布的賣藥材的,右邊的鞋匠鎖匠,還有街對面的酒樓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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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一會兒,小攤便被來看他的曾經的鄰居們擠滿了。

“你這孩子,這麽多年也不回來看看。我還當我老婆子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賣布的婆婆眼圈紅着。

“真沒想到一眨眼,你這小子就這麽大了。”攤主徐叔年紀大了,瘦的一把骨頭,身子也佝偻了,站着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好像還不如霜兒高。

“你和你爹娘剛搬來這兒的時候,都十一歲了還不如我那孫女壯實。瘦得厲害,個頭也矮。”

“那時候也多虧了各位叔叔嬸子的照顧。否則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江逾白扶着老人家坐下。

“哪裏哪裏。”酒樓的李老板擺擺手:“我打開這酒樓起,這麽多年雇來的夥計,只有你最勤快最能幹。那時候給你跟別人一樣的工錢我都不好意思,不幫襯着良心也過不去。”

“是啊。阿白這孩子。下了學堂就去你那裏幫忙,忙完都三更半夜了還來替我們收拾攤子。”攤主妻子枯瘦的手摸了摸他肩膀。“那時候可真是怕把你這小孩子累得不長個了。”

“都十八九歲了,寒冬臘月還沒件棉衣。我給他做了,他推辭不肯收下,好說歹說收下了又不見他穿,一問是給他爹爹買藥沒錢,拿去當了。唉。”賣布的嬸子眼裏也滿是心疼。

“可不是。這孩子真是年紀小小就知道孝順,冬天那手上身上都是凍瘡,我看着心疼,給他兩瓶治凍瘡的藥,可是一個冬天都不見他的凍瘡好,後來才知道那藥他都給他娘用了。”開藥鋪的也道。

江逾白靜靜聽着,笑着看着大家。要是沒有這些熱心的左鄰右舍,單靠他一個人與獨臂的養母幹活,日子不知道該多難過。

“算來今年也有二十八九了?可有家室了?”有嬸子笑着問道。

想到今日納妃的霜兒,江逾白搖搖頭。

“這?”衆人面面相觑,驚訝無比。

江家這孩子相貌堂堂,英俊倜傥,又曾是狀元郎,現在應該也在官府任職,怎麽會連個婚配的女子都沒有。

于是又有嬸子擠到他身邊坐下,拉着他說給他說媒。

小攤因為他的到來熱鬧了一下午,夜幕降臨時,他才告辭離去。

站在曾經和養父母住過的房子門口,江逾白深呼吸了好幾下,才推門進去。

他沒賣這房子,連鎖都沒上,因為屋裏實在寒酸,根本沒有可以偷竊的東西。再加上養父母都是在這裏自盡身亡,附近也沒人敢進來。

小小的院子在月光下顯得更加荒涼。雜草快要和人一般高。房子上到處都是蜘蛛網。

太多年沒修繕,屋子的牆都裂了縫,已經有些歪了。一路進了堂屋,還聽見老鼠從角落竄過去的聲響。

當年将軍家從小錦衣玉食的小公子,一朝成了最窮苦的老百姓。十歲的自己一開始還不懂事,哭着鬧着要找爹娘。夜晚睡不着就眼淚長流,想不明白會教自己讀書識字,騎馬射箭,耐心哄着自己的爹娘怎麽一夜之間就沒了。

一路從邊關逃到京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沿路乞讨。

原來家中的女仆人和爹爹的屬下竟然膽敢讓他叫他們爹娘,十歲的江逾白不依,鬧出的動靜幾次讓路人起了疑心以為他被拐賣,差點報到官府去。

後來……後來在這裏住下後,那女仆人被砍了的手沒有及時醫治,整條手臂都潰爛流膿,差點沒命。被好心的游醫截了胳膊,才勉強保住性命。

失去手臂後醒來時,女仆人抱着他嚎啕大哭,哭聲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最後暈厥過去。

而爹爹的下屬的兒子跟他一般大,也不知去了哪裏,他每次問起,那男人都避開不談。

直到那日,在女仆人病床前,他才說,當兵的會核對死了的人數。怕被發現小公子還活着,會被全國上下搜捕……

他把自己的孩兒推進火海了。

“将軍待我恩重如山,救過我的命,狗皇帝要滅門,我怎能坐視不理……只是,只是對不起我那孩兒……”

七尺男兒滿臉的淚水,跪倒在地上,朝着邊關的方向給自己的孩子磕頭,直磕得頭破血流,他拉都拉不住。

年幼的江逾白從此幾乎一夜之間長大。悶聲不吭開始給做木匠的養父打下手,開始做家務,開始更加用功的讀書。

毀掉他一切的人,他一定要報仇雪恨,血債血償。

這條路再長,再看不到盡頭,江逾白都命令自己再也不許哭,不許軟弱,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要替父母,替養父母,報這個仇。

清晨,謝恒臨趴在桌子上醒過來時,胳膊僵硬酸痛,半邊身子都麻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昨夜他撐到四更才睡着,期間還醒了幾次,斷斷續續在做一些奇怪的夢。

他夢見上一輩子有一回發高燒,整個人昏睡許久,朦胧之中看見江逾白在一旁坐着,拿着浸濕了涼水的手巾伸進被子裏,仔細地給他擦拭身體。

屋子裏有月光灑進來,屋子裏暗暗的只有一盞燭燈,江逾白忙碌的身形和擔憂的神色,謝恒臨看了許久。

這只是件很小的事,謝恒臨幾乎都快忘了。夢裏夢見他才想起來,那次退燒之後江逾白并沒有提忙了一夜照顧他的事。要不他曾經醒來過,也許一點也不知道。

床榻上,郭溶月也醒來了,她昨夜是合衣睡的,待會兒丫鬟們進來會看出來,她得換個衣服,于是讓謝恒臨轉過身去。

謝恒臨走到房間一角,看不到的地方,對着牆壁微微嘆了口氣。

他與郭家的小姐相遇是在祖父家,宴席上他只顧着吃東西,也沒在意這郭小姐長什麽樣。

下午在花園中被郭小姐輕聲叫住時,甚至還想了一下她是誰。

誰知這小姐四下看看,拉着他往一棵大樹後走去。開口便是說,想當他的妃子。

謝恒臨還當她喜歡自己,心裏驚訝她的大膽。誰知郭小姐“哼”了一聲道:“我才不喜歡呢。我心有所屬。”

謝恒臨摸不着頭腦。

她一身粉色衣衫,分明是小女子的打扮,卻看着爽朗大方。她說:“爹爹要将我許配給吏部李大人的公子。可這正妻多麻煩,要侍候公婆要相夫教子,要打點府內上下事務,還得管着不知道多少個妾争風吃醋。想想就可怕。”

“但嫁給你就不一樣。你将來會有很多妃子,有的是人想給你生孩子。我只要一個小院子,兩個小丫鬟,讓我靜靜待着,同在閨閣時候一樣清淨就別無他求了。”

謝恒臨被她逗笑了,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哪兒有你想的那麽輕松。若是不想嫁李大人的公子,你和你爹爹好好說說,把你許配給心上人。”就準備要走。

“唉,你怎麽不明白。”郭小姐急得一跺腳,頭上的發飾都晃了晃。

“皇後娘娘在催你納妃,我爹爹要将我許配給我不認識的人,若是你肯娶我,我們二人都能為心上人守身如玉了!”

守身如玉?謝恒臨愣了下,扶着樹笑了起來。他問:“你怎麽猜出我有心上人?”

“你方才吃飯時不小心把酒灑在桌子上一點,自己拿了手帕出來,要擦時又把手帕收回去叫了下人來。那手帕定是你心上人送的吧?”

“依我看,這人還是個男子。”郭小姐洋洋得意。

謝恒臨忙讓她別說了。

後來兩人又暗裏來往幾回書信,合計了這事。謝恒臨原本不想這樣拉着一個女子進了宮門。可郭溶月說,若是嫁了那李公子,不也是一輩子要在那深宅大院裏,還不知道要面對多少迫不得已的事。再說光是和不認識的人生子,她想想就恨不得一死了之。

謝恒臨最後思來想去,覺得也算緩兵之計。若是郭溶月将來想和別人在一起,那他想辦法送她出宮不就好了。于是就同意了。

等兩人換好了衣裳,郭溶月摸出來一個小瓶子,倒了一點血在床上。兩個人都有些臉紅。

有心上人卻不能在一起,一個女兒家膽大心細地做這些違反世俗的事的時候,郭溶月又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謝恒臨忽然有些好奇,問道:“你心上人是什麽樣的人?”

可惜沒等郭溶月回答,有丫鬟敲門了。兩人又忙躺在床上,做出剛睡醒的樣子。

太子府裏已經給郭溶月安排了一處院子,接下來的幾天,為了做做樣子,謝恒臨時不時去她那裏坐坐。

兩人一同應付着皇帝皇後和郭府這麽長時間,互相也算了解了。聊聊天或是各自做各自的事,倒也沒什麽不自在。

日子流水般匆匆而過,謝恒臨聽聞江逾白又升官了,先是行人司的司正,又是吏科給事中。

兩人早朝有時還能遇見,但謝恒臨目不斜視,看見了也當沒看見,徑自走自己的路。

江逾白有兩次想和他說話,見他不想理自己,也就沒再多說過什麽了。

有一回謝恒臨快到轎前時,想起來要找舅舅說幾句話,一回頭發現江逾白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不知道跟了多久,一副落寞的樣子。

謝恒臨掐着自己手心,回頭上了轎子就走了。

轉眼到了冬天,大雪紛飛時,江逾白已經成了左佥都禦史,正四品。

“原來是搭上高相了啊,怪不得升這麽快。”

下早朝時,兩個大人在前面走着,一路聊着天。

“可不是。聽說高相還要把自己女兒許配給這江大人。”一人說。

謝恒臨不由放慢了腳步。

“那高相的女兒才十六,江禦史都二十九了,這……”另一位大人驚訝得提高了些聲音。

“你小聲點!”兩人怕被周圍下早朝的人聽見,左右看了看,一回頭看見謝恒臨,忙尴尬地行了禮,快步離開了。

吏部的陳尚書與高相一向不和,視對方為眼中釘。兩撥勢力平常就針鋒相對,之前還幹過互相栽贓陷害的事,被父皇嚴懲後老實了沒多久,最近又不安分了。

前幾日陳尚書一聲招呼不打,直接把高相一個在吏部的人給撤了職。第二天以江逾白為首的幾個禦史便彈劾了陳尚書。

這種事兒從前就發生過好幾回,也算不上什麽稀奇。自從攀附了高相,江大人可謂是春風得意。

回了府,郭溶月迎上來遞給他一杯茶水。

謝恒臨喝了一口,郭溶月又期待地看着他,問他好喝不好。

“這茶……是普洱?”謝恒臨又唱了一口。

郭溶月說:“只是普通的普洱?沒有特別之處嗎?”

謝恒臨沒明白。

郭溶月只好屏退一衆丫鬟,喜悅道:“這是孟郎托人帶回來的。”

謝恒臨恍然大悟。

當晚睡不着,謝恒臨推開房門去院中走走,卻遇到了同樣睡不着的郭溶月。

她獨自一人在月下坐着,沏了茶自顧自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謝恒臨走過去一摸,果然,茶壺已經涼了。

“茶水涼了就不要喝了,小心胃痛。”

郭溶月回頭看他,一雙眼睛有些濕。

“他出什麽事了嗎?”謝恒臨把她面前杯子拿走,問道。

“沒有。”郭溶月搖搖頭,淡淡笑了笑說:“他在軍隊當了個小官,這次除夕夜皇上大宴群臣,把邊關的幾個将領召回來,恰好其中就有他。”

“那等到時,我安排你們相見。”謝恒臨說。

“我嫁于他人,只怕他再也不想見我。”郭溶月嘆口氣,不說話了。

冬日夜晚難得有月光,但還是冷到讓人難以忍受。兩個人在院子坐着各懷心事,第二天雙雙染了風寒。

“呵,現在的小後生啊。”

下了早朝衆人往宮外走。郭大人撫着花白的胡須笑得一臉褶子。旁邊幾位與他走得近的官員也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今日太子告假,沒來上早朝,因為與太子妃雙雙染了風寒。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郭大人被簇擁着越走越遠。站在原地的江逾白手裏的象牙笏好似猛然重了千斤,重得幾乎拿不動了。

有官員上前來說朝政上的事,江逾白一路點着頭應和,出了宮門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雙雙染了風寒啊。

聽着真叫人妒忌得要命。

有時候江逾白甚至想霜兒捅他幾刀報複他,也好過如此鈍刀子磨人,使得他如此日夜不得安寧。

在都察院忙了一天,晚上到家匆匆填飽肚子,江逾白又坐在了書桌前。

陳尚書一衆人暗地裏藏污納垢相互包庇,收受巨額賄賂,做事也推三阻四,私底下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

前一陣子陳尚書的小兒子在京城騎馬,當街踩死了一個小孩子,天子腳下,這事居然硬是被他們壓下去了。

高相也不是什麽好人,貪污并不少,但高相做事勤快,又善于揣摩皇帝心思,所以當了十年丞相也安然無恙。

他打算借高相之手除掉陳尚書及其黨羽,再想辦法扳倒高相。最近他還發現一件棘手的事,高相暗地裏與二皇子似乎來往密切。

他假意與高相走得近,甘心當高相的一條狗,靠着指哪兒咬那兒得了高相的信任。就算是這樣,高相與二皇子的關系,他也只是模模糊糊有些線索。

霜兒五六歲便是儲君,這麽多年來皇帝也沒要換的意思。朝中人人都恨不能手腳并用爬上太子的船。這高相竟然會冒險與二皇子私下來往,不知道在計劃着什麽。

上一世,三皇子上下打點,朝中有那麽一些人還真願意支持他,但可惜的是三皇子手裏沒有兵權,光靠那點文官什麽也做不了。被江逾白甩了一地他試圖謀反的證據,逼迫他去了封地。謝恒臨根本不知道這事,以為弟弟是心甘情願主動要去。

但這二皇子……上一世他生母發了瘋病,抱着七八歲的他投井身亡。這一世他活到現在十六了。聽說平日裏也就讀書寫字,很少外出,怎麽會暗地裏跟高相牽扯上。

江逾白打算先繼續換取高相信任,看看他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天一天比一天冷,随着他登高相家門的次數越來越多,麻煩來了。

原本很多人傳言高相要将小女兒嫁給他,那只是傳言而已,他自己是沒有感覺到高相有那個意思。

可是現在高相的小女兒見了他兩回,芳心暗許,高相發覺了,便問他可有意。

這下江逾白左右為難,只能推脫說自己年紀太大,家中貧寒,還未想過娶妻。

這話一聽就是假的,他若真想依附于高相,那高相要嫁女兒他求之不得,怎麽會推脫?

推辭了兩次後,高相似乎是生氣了,也不再提了。

除夕夜,大殿裏富麗堂皇,宮燈流光溢彩。皇帝與皇後大宴群臣。

江逾白端坐着飲酒,眼睛卻穿過人群看向謝恒臨。

年輕的太子一身明黃色衣衫,看着臉龐更顯稚嫩。一旁的側妃頭上戴着花形的金簪,聽說是皇後娘娘賞的,那金質的花朵栩栩如生,中間還鑲嵌着紅色的寶石。

宴席快結束時,衆人喝得東倒西歪,連皇帝臉上也染了紅暈,被皇後勸着說不能再喝了。

謝恒臨忽然起身,獨自一人出去了,江逾白忙也站起來遠遠跟着他。

外頭還在飄着雪,謝恒臨只是出來透個氣。

江逾白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站在他旁邊,仿佛只要這樣,便能疏解些許思念。

兩人在外面站了一會兒,謝恒臨不想被人誤會,轉身往殿內走去。擦肩而過時,江逾白沒防備他突然回身,下意識伸出手,像是想碰觸他,卻又反應過來這裏人多眼雜,趕緊收回了手。

他想說,殿下,我們終于又一起過年了。可又怕謝恒臨想去前世的事不高興,不敢這麽說。

他想說殿下,天寒地凍,要保重身子別受寒了,又覺得這話該是那位美好端莊的側妃說的,自己沒有資格。

想來想去,竟然沒想到能說些什麽。

謝恒臨淡淡看了一眼,剛要邁步,又停下定定看着他的手背。

“太醫院有治凍瘡的藥。去拿一些塗塗吧。”謝恒臨說。

江逾白的手上凍瘡很嚴重,有兩處明顯還有些滲血。好好的一雙手慘不忍睹,謝恒臨有些看不下去。

其實這凍瘡養養就好了,江逾白上一世在宮中待了一年耐心塗藥就好了。可是這一世七八年在外地操勞,總想着過了冬天就消了,再加上事情太多,也沒顧上。

“不礙事。”江逾白笑笑。

謝恒臨看了他一眼,要走時又聽見他沒頭沒尾解釋了一句。

“其實上一世那個毒,從殿下說喜歡我時,我就沒再下過了。”

謝恒臨微微訝異地看着他。

“但下毒一事是我的錯。我對不起殿下,若是殿下想報仇,要殺要剮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說這些,也不是想殿下原諒我。”江逾白看着他道:“只是忽然很想解釋給殿下聽。”

“殿下對我是怎樣的心意,我對殿下也是一樣的。一刻也不曾變過。”

胸腔裏翻湧的情緒讓聲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江逾白極力掩藏。

謝恒臨發上落了些雪,聽完微微歪着頭看了他好一會兒。

“可是我已經不敢相信你了。”

江逾白聽了仍然只是淡淡笑着,搖搖頭說沒關系,然後目送他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鞭炮聲便此起彼伏。江逾白昨晚喝了酒有些頭疼,勉強又睡了一會兒才起來。沒過多大一會兒,廚娘就來敲他卧房的門了。

打開門,原來方才太子府差人送來了治凍瘡的藥。

江逾白從廚娘手中接過那青花的小瓷瓶,攥在手心裏,也不知道這瓶子有沒有在霜兒手中躺過,就硬是莫名其妙覺得這冰涼的小瓶子還殘留了霜兒手心的熱度。

“我就說太子殿下啊肯定不會忘記大人。”自從進了京廚娘就沒見過謝恒臨,也不知道自家大人見沒見,還以為太子把去楚州的記憶抛之腦後了。此時看太子還記挂着大人,頗有些高興。

“這事不要告訴別人。”說完,江逾白就把房門關上了。

留下廚娘在外面不滿地發牢騷,兀自說這有什麽不能說。她還正想拿這事和在京城認識的朋友們炫耀炫耀。

屋子裏,江逾白用熱水洗幹淨了手,把藥粉小心地倒上去。

凍瘡有些發熱,還帶着癢意和一點微不足道的痛感。

江逾白塗好了兩只手,便盯着自己的手背看着,想起昨夜落雪飄飄,霜兒站在檐下,分明對他很抗拒,又忍不住擔心他的傷。

其實他多少有些後悔昨日說那些話。

雖說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霜兒将來後宮還會有更多妃子。他要與霜兒有點什麽,也似乎微不足道,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

可他和霜兒都心知肚明。他們對彼此來說,是要麽只有對方可以,要麽是只有對方不可以。

霜兒選了第二條路。他就不該再去打擾了。

吃了早飯,江逾白再次回到了那日回去過的街上,給當年照拂過自己的街坊鄰居們封了幾個紅包。

大家推脫不下只好收下,又從家中拿了點心和花生瓜子等讓他吃。

大年初一什麽都不能幹,衆人擺了桌子在路邊,打麻将的打麻将,下棋的下棋。

江逾白閑着也沒什麽事,也下了兩局,結果被生氣的大爺給轟走了。說他怎麽走不了幾下就贏了,太沒意思。

于是江逾白就坐在一旁喝着茶吃瓜子,聽大家聊家長裏短。

這家的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那家的老頭子臨死前總算看到自己家兒子成了親。說着說着,衆人眼神都往江逾白身上飄。

江逾白啼笑皆非,怕又如那日一樣要被拉着說一個時辰的親,正想找個理由告辭,一起身,腿上突然被一個小娃娃撞了下。

那小娃娃走路還不穩當,穿的圓滾滾的,撞到他腿上自己倒往後一仰摔在地上了。

江逾白忙彎腰把他抱起來。小孩子柔軟的身體就這麽趴在他身上,他動也不敢動,怕不小心傷了這娃娃。咫尺之間,他看着小孩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伸手一摸,像比那最嫩的豆腐還要軟上幾分。

方才試圖給他說媒的幾個嬸嬸婆婆互相使眼色,看着江逾白抱着孩子時生疏又充滿好奇的樣子嗤嗤直樂。

江逾白卻走了神,在想将來霜兒的孩子也會是這般嗎。

納妃的事有帝後施壓的原因,可霜兒将來要當皇帝的,不可能後繼無人。他也沒什麽好怪霜兒的。

孩子的母親來把孩子接了過去。

連日大雪,江逾白告了辭,在難得的陽光下慢慢往回走。

上一世他把霜兒害得年紀輕輕丢了性命,霜兒還沒來得及與女子有什麽來往,也許這一世發現和女子在一起才是正常的?也許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呢?

“我已經不敢相信你了。”

霜兒的話無比清晰地回蕩在他腦海中。

這麽一想,更沒什麽不能理解了。

畢竟和他在一起,對霜兒來說,就意味着要拿上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做賭注。

那毒,別說霜兒,連他自己想起來都心悸。

一開始他試了很多法子都沒辦法接近皇上,一想到滿門被殺,為了他能成功複仇不被懷疑,養父母也自盡了。這麽多條人命啊,他什麽都不做,午夜夢回都是面對父母和養父母的質問痛苦無比。

第一次把藥下在太子的茶碗裏,他手抖地厲害,一腦門的汗,差點露餡。

既然你殺我滿門,我也叫你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我家那麽多條人命都沒了,我只害死你們家一個人,這對你們來說很合算。

江逾白一次次安慰自己,一次次告訴自己這是正常的。善惡有報,他沒有主動害人,他只是在報仇,只是在報仇而已……

可是漸漸的,夢裏不止有家人的質問和催促,還有霜兒了。

霜兒什麽也不說,十歲的孩子站在他夢裏,一雙如琉璃般的眼睛看着他,折磨得他更加無法入睡。

如果現在要江逾白選,他無論如何不會再那樣做了。霜兒什麽也沒做錯。他寧願被不安,被家人的指責埋怨逼到絕路,拼死去刺殺皇帝,也不願意再害一個小孩子。

可那時候的他根本不知道怎麽辦才是對的,面前的路口他也不知道要走哪一條,好像稀裏糊塗就走了一條沒有退路的。

他計劃着下了慢性的毒,這樣就沒人知道是誰在什麽時候下的,他就可以不暴露身份,繼續伺機殺了皇帝。只是沒想到霜兒十五歲皇帝便死了。他為人子,沒有資格說仇人死了那所有恩怨一筆勾銷吧,于是錯上加錯,又下了幾次……

直到最後,霜兒吐着血死在他懷裏的那刻,江逾白恍惚之間覺得自己腦中的一根弦斷了,覺得自己也随着霜兒撒手人寰了。

這世間再也沒有可以讓他留戀的東西,再也沒有讓他放在心尖上在意的那個人。

從此,比從前獨自活在這世上,還要更加寂寞的感覺一次次在他身體裏翻騰不息,無數次讓他覺得無法呼吸,連動一動手指都會覺得累。

偏偏這事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和霜兒解釋,也不想和霜兒解釋。

告訴他,疼你愛你,給了你一切的父母殺了我全家人嗎?告訴他因為你父母,我從小榮華富貴變成颠沛流離,十年間一貧如洗歷盡苦楚?還是告訴他,我爹娘都是曾經平定一方的大将軍,都是因為你爹娘誣陷他們謀反,才全部命喪黃泉?

太沉重了。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是逼霜兒在他與自己爹娘之中選一邊,說出來就是讓霜兒同他一樣日夜不得安寧,就是叫霜兒對他充滿內疚,覺得虧欠他。

他不要那樣的霜兒。

他的小太子,就該受父母關愛,就該什麽也不知道,心安理得地被爹娘捧在手心裏,一家人和和睦睦,共享天倫之樂。

轉眼到了上元節。

江逾白一人出了門,在人群中随着人流漫無目的的走。

算起來上一世,也是在霜兒十八歲那年他們一同悄悄出了宮,在外面過的上元節。

還記得當時四處都是燈籠,霜兒驚訝地微微張着嘴,看了這邊看那邊,小孩子似的新奇無比,到處都想摸一摸瞧一瞧,一路見了吃的東西,還要叫喬裝的侍衛們買上一些帶走。

期間有一次,霜兒松開了他的手,他以為霜兒又跑去那個攤子了,一轉身,霜兒正為成功騙到他而笑彎了腰,滿天滿地的燈火倒映在霜兒眼中,漂亮得他心都跟着顫了幾顫。

這麽一路回憶着,江逾白嘴角不知不覺一直挂着笑。

誰知霜兒沒遇到,倒意外地遇上那位側妃了。

沒有了金銀首飾,一身普通姑娘的打扮,但她氣質出衆,江逾白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挽着旁邊戴着面具的男人的胳膊,江逾白起先以為是霜兒,但一看清楚身形就确定并不是。

跟着他們走到街市的盡頭,只見那男子摘下面具,在無人的角落俯身親吻着郭家的小姐。

江逾白皺着眉,認出那是除夕夜在宴會上見過的戍邊将士。

江逾白咳了一聲,從轉角處走了出來。

角落裏的二人驚慌地分開,隔了一步的距離一齊看過來。

發現是他後,那位側妃臉色一變,往前一步護住身後的男子。而那男子似乎并沒有認出來他。

“你先走。”郭溶月低聲說完,那人忙警惕地後退着離開了。

江逾白也沒有為難那人的意思,等這裏只剩下兩人了才蹙眉問道:“殿下待你那麽好,為什麽背叛他?”

“怎麽,發生什麽了嗎?”郭溶月整了整衣衫,頗為從容。

江逾白一頓:“看來娘娘是不想認了。”

“江大人,本宮看這上元節熱鬧,獨自來這街市上走走,恰好遇到了大人而已。怎麽還未向我行禮,大人就說這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郭溶月也擺出一副生氣的神色,不悅地看着他。

“本朝上元節沒有男子陪同,女子不能一人來這街市上。敢問娘娘,是如何‘獨自’走走?”江逾白不耐地冷聲問。

郭溶月忙争辯道:“本宮方才與丫鬟們走散了!”

“那臣送娘娘回太子府,看看那些丫鬟們到底有沒有同您一起出門吧。”江逾白微微彎腰,做出“請”的姿勢。

等到了家丫鬟們都在家,并且并沒有在為和她走散而着急,那被江逾白這麽一通鬧,就算江逾白不說他在外面與男人私會,身為太子側妃獨自一人去街市上這事明日所有人都會知道……這成何體統。

郭溶月心中着急,壓低了聲音脫口道:“江大人到底想如何?”

“為何要背叛太子?”江逾白惱怒地一把隔着衣服狠狠抓住她手腕,目光冷冽。

郭溶月怔了怔,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先是彎了嘴角,接着抖着肩膀笑了起來。

“江大人若是為名,可以把我交予大理寺,可以直接将我送去太子府讓殿下處置我。若是為利,可以以此為威脅從我這裏得到好處,或是直接開口要錢,反正我也只能忍氣吞聲唯命是從。江大人之所以這麽關心我為何背叛太子……”她笑着看了看江逾白。

江逾白沒想到被一個女子猜中心事,如被火燒般猛地放開她手腕。

“是因為大人,對殿下有什麽感情吧?你羨慕我,又不理解我為何這麽做。更重要的是,你害怕殿下得知我與別人私會會傷心。”郭溶月直直看進他眼裏。

想不到這位娘娘如此聰慧。江逾白過了一會兒才道:“娘娘多慮了。”

“是嗎?”郭溶月看起來也不在意他的回答,走出了角落準備回府。

見江逾白還在站着,她想了想又退回來,壓住嘴角的笑容,鄭重朝江逾白行了個禮,道:

“這事萬請江大人保密。孟郎想見太子殿下,求他幫個小忙,但殿下今日有事進宮了。所以只有我二人一路過來,沒想到臨到分別竟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孟郎後日便随大軍離開,我以後定不會再犯。求大人饒了小女子這一回,行嗎?”

江逾白懷疑地看着她,确實,戍邊将士常常數年才輪得一次回朝的機會,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幾年後了。

他除了霜兒并不在意別人要如何,這忙對他來說可幫可不幫,但他心裏也不想為這點事置一個女子于死地。

突然,江逾白想到了什麽,神色一變,往四周看去。

漆黑的夜色裏,連鳥雀都沒有一只。

他屏息聽了聽,又往周圍看了看。

“大人?”郭溶月很疑惑。

“你走吧。沒有下次了。”他擺擺手,又沿着小路走了一段,跳上一截矮牆。

江逾白直覺這是個陷阱,要害霜兒。可他找遍了周圍沒見什麽可疑的人,也只好回家了。臨睡前還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

誰知第二日竟有禦史臺的同僚上書彈劾,說自己親眼所見,昨夜江逾白竟私下與邊将見面。

近臣結交邊将是死罪。

江逾白後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強自鎮定地聽着那位魏禦史描述他的穿着,與那位邊将的穿着,還把那條小路的方位說了出來,并送上一份口供,是江逾白家的廚娘的,裏面對于昨日他的衣着的描述與魏禦史描述的一模一樣。

皇帝命人把那位孟守備押了進來,一問,果然對方立刻承認了昨夜與他見過面。

謝恒臨在最前面站着,不可置信地和前面的大臣一起回頭看他。

為什麽從頭至尾對方沒有提到郭溶月也在,為什麽只單單拎出來他和那個孟守備一個照面借題發揮?

他昨夜只想着假如是陷阱,那些人是要害霜兒背上結交邊将的罪名,他該如何幫霜兒脫罪,萬沒想到最後這火是燒到自己身上的。

那位側妃回去肯定不會解釋三人是如何見面的,現在霜兒也定誤會他了。

“江愛卿,當真有此事?”皇帝把發了怒。

江逾白踏出隊列,閉了閉眼,跪了下去。

“臣昨夜,确實見過孟守備。”

滿朝嘩然。

雖說他這等官職結交一個小小的守備根本算不上大罪,但明知規矩在還要觸犯,免不了被重罰示衆。

江逾白垂着頭,攥緊了手中的象牙笏。

“但臣是為了暗中查明邊境有官員屍位素餐,中飽私囊吃空饷一事。請皇上明鑒。”江逾白大聲道。

這下連高相也震驚地回頭看他了。

鎮西将軍吳武是淑貴妃的弟弟,全國上下都知道除了皇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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