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當年的雪,當年的梅
參與修渠的士兵得到豐厚的賞賜,參與修渠的農人得到了優良的作物種子,參與這個浩大工程的所有官員,得到了比往年多了不止兩倍的年賞,而這次最大的功臣,鄭國,在面對齊抿王賜給他的宅子和金銀珠寶時,卻瞪着那雙直直的眼睛,咧着那張黑紅臉上雪白的牙齒,向王上辭行,他拒絕了財物,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坐着那輛王上送給自己的,已經破舊不堪的馬車,踏上了從燕國手中得到的那塊荒園。
他沒忘了他的承諾,他要修盡這天下的水渠,讓這個天下,再也不用靠老天爺賞飯吃。
鐘太後一如往年,她用了一百塊從各家讨來的不同顏色不同圖案的布,給他的王兒,用那雙粗糙的大手,縫出了最細密的針腳,熬了一個多月,終于做成了第二十一只小老虎。
她的王兒,屬虎。
大年初一的清晨,齊抿王田地跪在母後的面前,鄭重地行了三叩之禮,然後,笑着,從鐘太後手裏,接過了那只肚子裏裝滿了一種叫平安草的小老虎。
他內殿的床頭,他書案的窗臺,他大殿的坐榻邊,都放着這樣的一只小老虎,這只縫進了母後滿滿心意的小老虎,曾經帶給他無限的勇氣和堅持,在地府的時候,他蜷縮在湖邊睡覺的時候,兩只胳膊總是像抱着一個東西,那是他又做夢了,夢見了那幾十只不重樣的,可愛的小老虎,他總在夢中覺得,懷中永遠抱着一只。
但每次醒來,總是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坐在母後身邊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轉過身,以後輩的禮儀,替還在海島上的王孫賈,磕了頭。
這位來自民間的老夫人,沒有受寵若驚,她坦然地接受了王上的跪拜,滿面笑容地拿出一塊自己繡了一整年的百子圖,笑眯眯地放到了滿臉驚詫的王上手裏。
母後坐在旁邊,也看着自己,笑着點頭,滿眼都是期盼。
田地突然有點悲哀,在這個溫馨的清晨,在這兩位可以說最為親近的老人面前。
前世的王後,只與自己生活了一年,便因難産去世,留下了一個病弱似小貓的兒子田法章,而田法章,在國破的時候,以一個最低等的仆人身份,藏匿在民間,才茍活了下來,沒幾年,便去了,留下一個幼小的兒子和貪婪跋扈的母家外戚,國政軍事,都沒有一點發言權,最後的最後,連同他的不滿周歲的小兒子,被秦王活活餓死在松柏間。
也許,在看到前世的王後,年紀輕輕便死在血泊中的時候,也許,在地府,看到那個田建懷中餓死的小嬰兒的時候,他對娶妻,對生子,就有了一種發自骨子裏的抵觸。
他雙手捧着那幅百子圖,在兩位老人殷切的目光中,走出了內宮,他漫無目的地在王宮內游蕩,看到正在花園裏忙碌的前世的王後,現在的宿司農,沒頭沒腦地把百子圖塞到她手裏,自己卻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王宮。
大片的雪花飛舞在呼嘯的碩風裏,天地間,蒼茫一片。
齊抿王身披一件大紅的披風,懷裏抱着那只布老虎,站在那九十九層王階之上,出神地望着前方,不知在賞雪,還是在想着他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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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越來越大,齊抿王的紅色披風,被豪爽的老北風掀起,像齊軍的紅色戰旗,獵獵作響。
他站了好久,在腿被凍麻之前,他邁了出去,走下了那九十九層王階,無意識地向前走去。
直到在一座大宅子前停下,他才回過神來,門楣上大大的蘇府二字,讓他回過神來,大門寬闊漂亮,兩個石獅子旁邊,兩株臘梅迎風怒放,白色的花朵開在白色的雪天裏,分不清哪個是雪,哪個是花。
門開着,齊抿王走了進去,院子裏空空蕩蕩,他熟門熟路地往裏走,直到在那間窗前同樣開滿梅花的書房,停下了腳步。
前世,整整十年,蘇秦來齊,整整十年,每個冬天,齊抿王總是帶着美酒,來到這座宅子,這個書房,與這裏的那個人,煮酒暢談,賞梅邀雪。
當年的自己,對那個長相清雅脫俗,談吐風趣幽默的大才,總是擡着頭,專注地看着,笑着,敬仰着。
對他的布局,他的謀略,他的建議,深信不疑,每一個字,奉若神明。
那個人,對自己,對齊國,是那樣地好,即便自己被人刺殺,臨死之前,也還是做了個局,讓當時悲痛欲絕的自己,對他五馬分屍,宣稱是來離齊的間諜,以找出刺殺他的兇手,并繩之以法,為他報仇。
直到國破,他才明白,從頭至尾,除了他最後說他是個離齊的間諜這句真話,其餘的,都是假的。
那些大殿上的揮斥天下,那些書房裏的談笑風聲。
都是假的。
齊抿王抱着小老虎,走進了書房,屋內沒人,也沒生火,冰冷一片,這個宅子,前世他賞給了蘇秦,今世,他還是賞給了他。
只不過,此時的蘇秦,是否跟那個魁梧不凡的燕王,坐在他真正家裏的書房裏,烤着火,賞着梅,邀着雪,喝着酒,商量着怎麽滅齊。
齊抿王癡癡地看着窗外,看着那株老梅,看着漫天飛舞的雪花,輕輕落在梅花花瓣上,輕輕地,柔柔地。
不知是雪在吻花,還是花在吻雪。
直到天色微暗,他才站起來,腿麻了,起來時身子猛地一晃,懷裏的小老虎輕輕地掉到了地上,但胳膊也凍麻的齊抿王,沒有發覺,他閉着眼好一會,才慢慢地踱出了這間書房,走出了這座宅子。
回宮後,他便一直窩在宮裏,相比田文家裏的夜夜笙歌,齊抿王過得,簡直就像個苦行僧。
他要麽在王宮的書房裏看書,要麽在空間的書房裏看書。
小花鳥難得地清靜下來,站在書房的窗臺,靜靜地看着齊抿王。
越發瘦削的臉頰,越發深陷的眼窩,越發綿長的睫毛,讓落滿了一身細碎陽光的王上,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更像個美男子。
美男子沉靜地看了兩個月的書,在一聲聲春雷中,迎來了二月二的這一天。
這一天,王上要親駕耕牛,犁出大齊第一壟地。
跟在身後播種的,按理應該是大齊的王後,但王後未立,年輕的王上看起來也是灑脫随意地很,直接改了規矩,以後,便由每任司農負責播下第一把種子。
對他,宿司農跟在後面,一如前世。
正是在二月二的這一天,宿王後一臉羞澀地告訴他,懷了王兒,那張平凡的臉,當時顯得是多麽美麗。
自第二年的二月二,他沒有再出席過一次啓耕大典,他總是一個人,跪在宿王後的墳前,再也沒對任何女子,多看一眼。
“王上,犁歪了,要專心”,身後的宿司農毫不客氣的話響起,齊抿王回神,溫和地笑了笑,腰下一用力,犁子深了下去,就把那歪了一點的壟順得筆直。
清澈的濟河水被引到了千畝良田裏,農人們沒苦苦乞求老天下雨,也沒有如魏國那樣,擡着十八個少女去求龍王,在潺潺的水聲裏,把年前領到的種子,細心地種到了溫潤的土壤裏。
而西方的戰火,自冰雪消融,便又如火如荼地展開,秦繼續東出,吞并韓魏的一兩城池後,便迅速退回進關內,留下三晉大地一片顫栗,忙着派各國的公主和親秦國。
而秦國的太後和王舅,縱觀天下大勢,為年輕的秦王迎娶了楚國的公主。
楚國上下,自王至民,腰杆瞬間挺得筆直。
瞧,東西兩強,争着與自己聯姻,王上娶了齊國的公主,本國的公主,又嫁給了秦國。
楚國大地,物産豐饒,地大物博,民富國壯,引東西兩強,竟折腰。
于是,膽小慎微的楚王芈橫,做出了自繼位以來,最強硬地一次決定,沒理會蘇秦的聯縱攻秦,而是集全楚之力,攻打宋國。
那塊在大年初一華麗現世的君臨天下龜殼,除了他楚國,他很難想像那個殺人狂魔宋王,那三百斤的肥胖軀體上,有哪一點是君臨天下的氣質。
當然,宮廷多年的楚王,也是頗有心機的,他出兵之前,做足了功課,兩個聯姻國正在蜜月期,先不用管,他派出四路使者,分赴韓趙魏燕,合五國之力,一起滅宋。
在整理了半天斥候送來的消息後,齊抿王有點懵,這完全出乎了自己的計劃,楚王橫這個婊勁,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緊急召見了老狐貍田嬰和小狐貍田文,商量齊國的走向。
老狐貍要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小狐貍要趁勢起兵,收取泗上十二國。
齊抿王又加進了匡章,老将軍在閉了半天眼後,猛地睜開,大吼道“屠宋,一如當年屠燕”。
齊抿王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老将軍啊,你可知道,當年的屠燕,可引發了多少恩怨情仇和悲慘故事。
無奈,他又加進了上大夫秦園,年前才使楚回來的秦園也不知得了什麽病,兩眼直直地看了王上半天,在被王上的一聲故意地不能再故意的咳嗽中回過神來,拱手,直接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好看。”
除了兩個當事人,其餘正在争論不休的三人在聽到這兩個字時,齊齊回過頭來,朝上大夫伸出大拇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