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事已至此,你就和櫻櫻假意成婚,先把這陣應付過去了再說。”

這日夜裏,趁着女兒洗漱的時候,岑治将秦衍叫到廚房裏商議。

這件事給岑櫻的打擊是致命的,她自上午回來後便将自己一個人鎖在屋中哭,誰也不見,一直哭到晚上才勉強用了些飯菜填肚子,然後便是燒水一遍遍反反複複地清洗。

岑治一個男子不好過問得太仔細,思忖良久後,将秦衍找來,直截了當地提了此事。

秦衍聽後短暫地沉默了一陣,竈堂裏的火幽幽燃着,将郎君毓秀的面龐映出幾分陰郁。

“怎麽,你不願?”見他不應,岑治一下子急了,“你可別忘了,這一切的禍事是因為誰起的。若不是為了掩蓋你外鄉人的身份,櫻櫻怎麽會給他瞧見?”

“何況今天所有人都瞧見了櫻櫻衣冠不整,是你救回來的,就算那些個混蛋沒欺負她,也一樣叫你看了身子,她是個女孩子啊,出了這種事,可怎麽活?秦公子,我們岑家待你不薄,也不會希求你什麽,更不會挾恩圖報,你大可放心。此事過後,就算是兩清了,等這一陣應付過去,或是你家人找上門來,自然放你離開。”

往日沒個正經的老父親言辭懇切,拳拳一片護女之心。秦衍眼中濃黑如墨,看不出任何情緒:“岑先生誤會。岑姑娘待在下救命之恩,理應報答,某沒什麽不願的。”

“不過,某聽聞渤海封家以律法傳世,清明公允,能為百姓做主。聽聞渤海侯已經莅臨雲臺,岑先生何不去尋求渤海侯幫助。”

他拿不準封衡是否到了沒有,只能以言語試探。岑治嘆了口氣:“你以為渤海侯是我等小民想見就見的麽?”

“我也去向裏正打聽過了,渤海侯并沒有來,倒是定國公世子尚在縣裏……”

薛家的人,可從來都不是會體恤他們這些小民的,何況他根本不能讓薛崇和封衡見到櫻櫻。

岑治陷在自己的思緒裏,并未注意到秦衍眼中一閃而過的怔然。他道:“總之,你且準備着,明日,我叫周沐帶你入城,去買些婚禮的必需品,擇良日結婚。”

岑櫻還不知道父親悄無聲息地就把婚事給自己定了。她哭了一晚上,自己慢慢想明白了,這件事又不是她的錯,也已經發生了,哭有什麽用呢。

王三那夥人遲早還會來的,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想法子應付,可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想明白了這一點,她也就振作起來,起床預備做早飯。

Advertisement

一邊綁頭發一邊出了門,卻發現身着青衫的郎君在門前廊下坐着,正用砂紙打磨着兩個風幹的葫蘆。

春風将院中盛開的桃李吹下,拂落在他的肩頭衣上,郎君姿儀俊美,十指修長如玉,美如映畫。

岑櫻不由看得呆了,怔怔地走近:“悶罐兒,你在做什麽啊。”

那兩個葫蘆是去歲歲末岑治的學生送的,岑櫻有心給父親做酒壺,洗淨煮過後就一直吊在廚房後風幹,已經足足挂了三個月。

她原本打算過幾日再來處理的,沒想到倒被他捷足先登。

秦衍手中的動作未有半分停滞,嗓音清冷,有若檐下飄忽的鐵馬:“晨起瞧見廚房後頭挂了幾個葫蘆,想着興許會有用處,就先準備了。”

“啊?什麽用處?”岑櫻追問。

秦衍放下砂紙,取了竹刀将其中一個葫蘆一剖為二:“合卺。”

“合卺?”岑櫻愈發不解,“你做這個做什麽呀,是誰要結婚了嗎?”

他動作微滞,擡眼看她。往日靈動清澈的雙眸此刻有些紅腫,似是哭了一夜,想來,那件事對她的打擊不小。

岑櫻還不知他和父親的那些談話,被他這樣看着,臉頰便有些升溫,支支吾吾地:“你,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呀……”

秦衍于是收回視線,語氣仍是極淡:“你,和我。”

“啊?”岑櫻杏眼圓瞪,半晌,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臉漲得通紅,“你你你……你是什麽意思啊……這種事怎麽能開玩笑呢?”

“沒有和岑姑娘開玩笑。”秦衍目光清明,有若淡雲春煙,“昨日是我唐突了姑娘,自然要對姑娘負責。”

岑櫻兩頰通紅:“不、不算唐突的,那也是事出有因……”

她想說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他們就算扯平了,但被他那樣看着,根本說不出條理清晰的話,俏面如桃花飛紅,難為情地低了眉去。

秦衍瞄一眼少女含羞模樣,突然便明了岑治要自己暫且別告訴她假成婚的用意,還真是……舐犢情深啊。

他唇角自嘲地揚了揚,問她:“怎麽,岑姑娘不願?”

她臉愈發紅了,答得卻是句毫不相幹的話:“我,我去洗漱……”語罷既跑出了屋子,沖進廚房裏,俯在竈臺上籲籲地換氣。

胸腔裏一顆心急亂得仿佛要沖破柔軟的喉嚨,砰砰直跳。岑櫻捂着通紅的臉想,他不是很嫌棄她的麽?為什麽會說要娶她?

難道,他其實是對她有意的嗎?

夜裏下起了小雨,岑櫻聽着窗外纏綿的春雨聲,懷着甜蜜而憂愁的心事,輾轉反側。

兩人的婚事就此定了下來,一連十餘日,岑家都在籌備婚禮。

許是因定國公世子薛崇還在縣中,王三那一夥人投鼠忌器,這段時間內都未來尋他們的麻煩。

三月三十,宜嫁娶,岑治請了廚子在自家院子裏擺了席,宴請村裏的鄉親。

民間的婚禮并沒有朱門大戶那般講究,只保持了基本的流程,因岑櫻的繡工實在拿不上臺面,岑治扯了兩匹紅布托鄰居周大嫂給這對新人做了衣裳,又請來秦裏正主婚,在衆人見證中合了卺,送入洞房,就算是禮成了。

然,雖知女兒成婚是出障眼法,但親眼看見那從襁褓嬰兒被自己養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嫁人,岑治還是不可避免地掉了眼淚,哭得稀裏嘩啦極其失态,倒惹得岑櫻也掉了眼淚。

夜已經很深了。暮雲收盡,銀漢無聲。明月高懸,三星在天。

岑櫻的卧房已被改作了婚房,扯了紅绫妝點,裏頭的桌椅板凳也全部上了紅漆,映着燭臺上燃着的一對兒臂粗的大紅喜燭,燭光氤氲,到底為這簡陋的婚室增添了幾抹喜氣。

竹編的床頭,岑櫻身着新做的喜服,手裏拿了把掩面的團扇,忐忑不安地坐着。

這幾日她都過得好像一場夢,突然之間,喜歡的人便向父親提親了,然後父親也同意了,再然後,他們就拜了堂,成了親,在天地神靈的見證下,在衆人的祝福聲裏飲了合卺,成了夫妻……

他那麽好的一個郎君,就像天上的月亮,高不可攀,與她這村野枝頭開出的山櫻雲泥之別,卻肯娶她。今後,她一定要對他好一些……

她懷揣着心事,連秦衍推門進來也未聽見。冷不丁眼前燭光一閃,她唰地放下扇子:“悶罐兒?”

他似飲了酒,墨黑的眼中醉意氤氲,回眸睇過來時才清明了些,問:“怎麽自己把扇子放下來了。”

“啊?不能放嗎?”岑櫻忙将扇子舉起,遮住了視線,也就自然而然沒能瞧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冷意。

秦衍并未解釋,他走至榻邊坐下,随手撥開她掩面的團扇。

突然靠近的清冽墨香使得岑櫻心口驟緊,臉上也悄悄燙了起來。她松了扇子,怯怯擡眼望向新婚的夫婿。

隔壁家的周大嫂說,女人一輩子最美的時候就是做新嫁娘的時候。為着讓他看見最好看的自己,她從清晨起來就開始忙碌了,篦發,絞面,上妝……一直水米未進,直至方才小蘿溜進來塞給她一包麥餅。

她從未塗過脂粉,也不知道這樣的自己好不好看,但絨線絞在臉上那樣疼,便有些期待他的反應。

但他并沒有看她,視線掠過她頭頂落在其後的大紅帳幔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有些沮喪,又隐約覺得他有些不高興,懷着忐忑輕輕地開口:“我……我是要改口叫你郎君麽?”

“櫻姑娘随意即可。”秦衍心不在焉地應。

和這農女成婚是他計劃之外的事,如果不是因為封衡未至,薛崇卻已來了雲臺,他不得已要有個安全的身份,他是不會答應岑治的。

岑櫻雖救過他,但救命之恩他已還了,沒理由再以身相許。

他的太子妃,大魏未來的女主人,當是位大家閨秀,絕不可能是一個連卻扇禮都不知曉的農女。

他不說話,岑櫻也只好自己找話:“那,你,你今晚是要睡在這裏嗎?”

她知曉成了婚後夫婦是要睡在一起的,這樣才能有娃娃,但更多的卻不知道了。

秦衍似有些意外,詫異地瞄了她一眼。少女雪膚花貌,鬓若濃雲,櫻桃似的唇似因飲了酒的緣故紅彤彤的,一雙瑩澈的秋水眸裏含着小心翼翼的試探,見他望來,不明所以地眼簾微動。旋即明了她只怕并不懂洞房花燭的真實含義。

虧得岑治防他跟狼蟲虎豹一樣,他的女兒卻是一張白紙。

于是指指角落裏岑治早已備好的一張小榻:“我睡那兒。”

默了一息,又吐出毫不相幹的一句:“你父親,待你很好。”

岑櫻不解,聽他提起父親,也有些傷感:“是啊,從前哥哥還在的時候也常常說,阿父最偏心我。”

“你還有哥哥?”秦衍微感詫異。

“嗯,不過六年前阿兄就走丢了,是被北邊的胡人掠走的……”

憶起往事,岑櫻的聲音微微哽咽,眼中也沁出晶亮的水露。

生在天家,民間的父慈子孝、棠棣情深,秦衍是從來不知的,這時聽來,也莫名有幾分諷刺。

他已消失了四個多月,可他的父親,此刻理應在考慮另立嬴徽或者嬴徯,否則也不會派罪魁禍首薛家來尋他。

而母親,為了将來臨朝稱制的太後位置,想來還能替他拖住一二刻。

至于——他的那些弟弟妹妹,包括他那一母所出的胞妹嬴姝,只怕都恨不得他死在涼州。

心底便生了煩躁,他起身去熄蠟燭:“睡吧。”

他動作太快,岑櫻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他滅了一支,只餘一支花燭孤零零地燃着。她忙奔下床去,及時制止了他熄第二盞。

“你怎麽……”小娘子又驚又怕,“這蠟燭要一直燃到明天早上的,這樣才能長相厮守、白頭到老。否則就是夫妻離心……”

秦衍聽她喋喋不休地在眼前說着,挑了挑眉,并不在意。

這些不過是騙騙無知黔首的吉利話,何況她與他也并不是夫妻。但見岑櫻小心翼翼地重燃花燭、近乎虔誠,也未戳破。

冷不丁她卻問他:“你的頭發呢?”

他皺眉:“頭發?”

岑櫻有些失望:“新婚夜按理都是要結發的……”

心裏忽地生了不安。他讀過那樣多的書,不可能不知道新婚夜夫妻要結發,那麽,他……

大約是真的不願和她結為夫妻的。

作者有話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