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洛陽城今年的冬季來得晚,已是十月,道路兩側的銀杏還未掉完,朔風拂過,便呼啦啦地落了滿地的碎金,又似燃燒的烈火,陽光照下,連風也是暖的。
值此初冬時節,上陽宮中的聖人難得的起了興致,親率王子皇孫、親信大臣前往北邙山下的牧場打獵。又不知什麽緣故,叫上了定國公府裏的兩個外甥女。
辘辘前行的馬車中,岑櫻悶悶不樂地看着窗外流水般漫過的群山峻嶺。薛姮看在眼裏,不免有些擔心。
自那晚櫻櫻養父出事後她便是這樣了,往日裏活蹦亂跳小太陽似的女孩子,整日裏郁郁寡歡的,連話也少了許多。
薛姮知她心裏不好受,除了安慰也沒什麽法子,溫柔笑着,拿話轉移她注意力:
“櫻櫻會騎馬嗎?等到了牧場,讓叱雲娘子帶你騎馬去。”
“會的。”岑櫻回過神,點了點頭,“小時候我哥哥教過我。他還有一匹健壯的小馬駒,是我阿爹取的名字,叫‘照夜’……”
她原是說着兄長的事,不妨又扯到了父親身上,眼波一黯。
自己本是要安慰她,不想又惹着了她的傷心處。薛姮耐心地安慰道:“好了,人死不能複生,你也看開一些吧,你阿爹若泉下有知,也會擔心你的呀……”
“對了,今天太子殿下也要來啊,馬上就要見到你的心上人了,櫻櫻不高興麽?”
見她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傷懷模樣,薛姮又笑着拿太子打趣。岑櫻卻把臉靠在了她肩上,悶悶地道:“我不想見他……”
一切都是因聖人而起,如果不是聖人将阿爹關着了,如果不是他的弟弟們對付他,阿爹根本就不會有事。
她知道不應該遷怒他,可他是聖人的兒子,她又怎可能不介懷……
薛姮又溫聲安慰了她一會兒,馬車很快駛至了北邙牧場。
皇家、外戚、朝臣,連同服侍的奴仆們,隊伍浩浩蕩蕩,宛似一條長龍盤踞在牧草枯黃的草場之上。
冬獵的第一日都是自由活動的,營地裏奴仆們忙忙碌碌地紮着帳篷,岑櫻無事可做,遂和薛姮在草場上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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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來的都是皇親國戚,廣闊的牧場處處皆是把守的白鷺衛與龍虎軍。二人才走至打獵的獵場邊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駿馬的清叱,疾風似的直襲後背。
岑櫻詫異地回過頭去,卻是叱雲月。
她在距離二人三尺開外的地方停住,揚起的馬蹄幾乎踏在二人臉上。問她:“會騎馬嗎?”
岑櫻愣愣地點頭。
她便拎起她後領一把将人抛在了馬上,聲音傳來時人已飛馳而去:“薛娘子,我先借她一用!”
話音被朔風和揚起的沙塵送回來,須臾間人影已遠去了。随岑櫻出來的青芝只好追上去:“女郎,等等奴呀!”
薛姮也被那揚起的沙塵嗆得不輕,連連咳嗽着。白蔻不悅地抱怨:“叱雲娘子真是無禮!”
薛姮搖搖頭示意無事:“應該是有什麽急事吧。”
她看着二人遠去的背影,眼中浮現出淺淺的豔羨。
要找櫻櫻的只怕不是叱雲娘子,而是太子殿下。
其實,她真的很羨慕櫻櫻,幹淨,純潔,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兩情相悅,不像她,這輩子都已毀了,落在那人手心裏,逃不掉,也躲不開……
……
這廂,叱雲月帶着岑櫻策馬狂奔,足足跑出了一片林子才降了馬速,将她放了下來。
岑櫻被她攔腰扔在馬上,一路疾馳,五髒肺腑都似移了位。直至被放下時頭還暈乎乎的,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月娘,你,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自己看。”叱雲月很不耐煩地說。
卻聽一聲歡鳴,她才清醒了些便被團黃色的影子撲了滿懷,她蹲下去将繞着她腿轉圈的大黃犬抱住,面上總算有了些喜色:“阿黃……”
“快些說完了就出來!”
叱雲月氣鼓鼓地說着,轉身策馬離開。
說完了出來?
岑櫻詫異擡目,自下向上,一抹挺拔颀長的身影出現在眼簾裏,烏金流雲紋的馬靴,剪裁得體的騎裝,俊朗如玉的臉龐……
原來是他。
她眼眸微黯,松開阿黃慢騰騰地站起身來。視線固執地避過他,落到一旁幹枯的牧草上。
“怎麽了。”嬴衍俊眉微皺。
這是一片白桦林,遠離了牧場,四周除了他們再沒有旁人,只有月娘在外望風。
往常她見了他都會主動跑過來抱他的,一點兒也不矜持。而除了清溪村裏和他置氣的那一回,她也從沒給過他這般冷漠的臉色。
熟悉了她的主動之後,眼下被她冷淡以待,嬴衍一時竟有些不習慣。
他轉念一想,霎時明了症結所在,臉色也微微一沉:“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他們之間,憑什麽總是她主動。
岑櫻心裏逆反似的生出不滿,不情不願地上前一步。
又不是他殺的她養父,她沖自己發什麽火?
嬴衍亦是莫名其妙。他強忍着沒發作,抓過她手将一封信塞進她手裏。
“這是什麽?”岑櫻問。
“自己看。”他臉色冷淡極了。
岑櫻忙将信拆了,一封信看罷,臉上已是淚水橫流。她櫻唇顫栗地喃喃:“我,我阿爹……”
這是父親的親筆信,裏面詳細地講了他現住在何處,他還活着,他沒死!
大悲大喜之下,她竟是拼湊不成一句完整的話,只反複地問:“這是真的嗎,悶罐兒?”
她咽下淚水,望着他的目光欣喜又滿含期待。
嬴衍陰沉着臉。
這會兒知道她父親沒死又悶罐兒悶罐兒的叫開了,女人還真是善變。
見他默認。岑櫻心裏的那塊巨石才落了地,拿着那封信喃喃念了幾個“好”字,淚水奪眶而出,面上卻是笑着的了。
她又哭又笑的模樣并不滑稽,相反,倒還有些可憐。嬴衍面無表情地掏出那塊她繡給他的帕子,一點一點替她擦着。
“可是,可是你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啊?”岑櫻哭聲漸歇,握住了他替她揩淚的那只手。
“告訴你,你能應付得了薛崇的盤查?”
這一聲十分冷淡,也十分不耐煩。嬴衍想,她就住在薛家,若不表現得十分之悲痛,以薛崇的心計,必定很快就能察覺出。
他并沒做錯什麽,不告訴她才是對的。
但岑櫻卻從這一聲裏聽出了些許嫌棄之意,她讷讷地道:“我……我覺得,你好像有些看不起我。”
他停在她頰上的拿帕子的手便微微一頓,将那最後一滴眼淚拭去:“沒有,你不要多想。”
“你從來都沒對我笑過的。”她卻固執地說了下去,還閃着淚珠的眼眸星星熠熠,看着他,一滴一滴,清淚如露下,“也沒說過喜歡我,每一次,總是很不耐煩的樣子,我要說很多很多的話,你才肯回我一句。并不止只是這一件事,其實……我都知道的……”
“是,我或許是不太聰明。但這件事,事關我阿爹的生死,你為什麽覺得我就一定會搞砸呢?還是你覺得,我阿爹的死,對于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我不會傷心。對你來說,我也不是什麽緊要的人,所以,瞞着我、欺騙我也沒有關系呢……”
越說鼻頭越酸。眼淚開了閘似的湧上來,又都強忍住了。
她知道今日的事或許是她無理取鬧了。
救阿爹出來,他一定冒着很大的風險,花費了許多的心思,她是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些的。
她只是突然想到,他什麽都瞞着她、不告訴她,待她又從來那樣冷淡,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作妻子一樣看待?是不是,他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她、只是迫于她的無理取鬧才步步妥協?
她只是在為這些事傷心而已……
但這些心事,嬴衍并不能知曉。他聽着她那些不知好歹的話俊眉便一點點皺了起來,最終忍無可忍:“岑櫻,你有完沒完。”
他覺得他真是瘋了。為了一個抛棄他背叛他的村婦,擔着那樣大的風險替她救父親,到頭來卻要被她指責他看不起她!
還有什麽沒對她笑過、沒說過喜歡她的胡言亂語,這……這些難道重要?
他為了救她那個毫無血緣關系的爹,險些搭上整座東宮與聖人對抗,她看不到?
還有,還有之前那些……
他氣息因氣結而微微粗重,心內又微微茫然。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之前幾次替她解圍到底是為了什麽。
就如同現在,他不明白他究竟因何而怒。僅僅只是被她的不知好歹氣着了麽?還是因為惱她忘恩負義?
兩人之間的氣氛早已凝滞,連阿黃也被吓住了似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知道自己理虧,岑櫻沒有反駁,輕輕一咬唇欲要離去。
不妨卻被他從身後一拉,徑直落入個寬闊溫暖的懷抱裏。他懷抱着她,緊緊攥着她手腕,胸腔裏氣息有如怒雲翻滾,隔着彼此相貼的軀體清晰地傳入肌膚來,燙得她心跳亦是疾快。
那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幾乎要将她捏得粉碎,岑櫻有些被他吓到,紅了臉,磕磕絆絆地說:“對、對不起……”
方才真是她魔怔了。雖然她并沒有說錯什麽,但在這個關頭說出來,真的很忘恩負義。
男人俊美寒逸的面龐上煞氣流轉,平複了許久,終是平息了下來。
他心情複雜地看着女孩子珠淚未褪的雪白臉龐,遲疑着撫上她的臉,以指腹替她拭去頰畔一滴搖搖欲墜的淚。便似有胭脂在他指下化開,被他指腹拂過之處泛起了淡淡的桃花色。
幽閨弱質,嬌柔堪憐。
他心頭那股無名之氣重又消下去,在心中對自己說,罷了,她雖然無理取鬧,但其實也沒說錯什麽。
他從前待她态度的确不好,大抵是習慣了那樣待人。但岑櫻,既是和他拜過堂的女人,他也承諾過要娶她,待她理應是與旁人不一樣的。
而她方才那樣,或許也只是因為太喜歡他了。
于是低咳一聲,他掩飾地別過臉,耳根微紅:“沒什麽。”
“日後,你想聽的那些,可以說給你。”
這一聲近若蚊聲,岑櫻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愕地問出聲來:“啊……?”
他耳根愈紅,心頭又有些莫名的惱意,怕叫她瞧見索性抱着人不放了。靜靜抱了她一會兒後,移開臉,薄唇開始輕啄着她耳根、沿着臉頰輕輕親吻。
灼熱的呼吸噴在頰上,酥酥癢癢的,耳畔亦是酥軟一片。岑櫻面上飛紅,身子軟得幾乎站不住,攥着他衣襟,呼吸被掠奪的一刻,她混混沌沌地回抱住了他。
……
樹林之外,出來散步的未來太子妃蘇望煙正立在一株白楊樹後,怔怔地看着林中相擁的二人。
許久,都未回過神。
作者有話說:
悶罐兒:女人還真是麻煩!
白鴿:但就是能拿捏你。反正要死要活的不會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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