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帝上元出游的事并沒有瞞過仙居殿中的太上皇後。次日,大長秋卿常澤送去上元節禮單子請她過目時,站在檐下喂畫眉的蘇後多問了一句:
“陛下昨夜子時才歸,又是和那村女攪在一處麽?”
常澤面露難色,不等他回答,蘇後又冷笑出聲:“我說他怎麽對十三娘那般上心,還特意出宮去看望。”
“十三娘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有心思談情說愛,簡直是沒把我京兆蘇氏放在眼裏。”
上回元日夜裏他歇在春芳殿的事本也沒有瞞過蘇皇後,但看在兄長一等公的加封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想還有這次。
常澤道:“陛下昨夜已去看了蘇娘子了,若非陛下帶去的沈太醫,太傅現在還被蒙在鼓裏呢。”
蘇後也已知了蘇望煙被人下藥的事,臉色一沉。常澤又道:“其實陛下喜愛縣主,也未必是壞事。”
“永安縣主畢竟只是個孤女,又無父母親族,陛下再寵愛她,也還是要倚仗殿下您的娘家。依奴看,殿下倒不如同意……”
蘇後被他說得反笑起來:“他給了你多少好處,要你來為他做說客?”
常澤便掌自己的嘴:“奴婢冤枉,奴婢可全是為殿下考慮。”
“他自己給人安了個妹妹的名分,兄妹名分已定,可不是我不許。”蘇後笑哼了聲,喂食的手在金盆裏漱了兩下:“但願,他能記得他是從誰的肚子裏爬出來的就好。”
——
一月過去,蘇家雖抓住了那下藥之人,卻始終未能從她口中得出有用的線索,只得給蘇望煙換了煎藥的婢子,殷勤服侍。但連着兩旬的倒春寒,蘇望煙又着了涼,始終纏綿病榻。
期間岑櫻也托了薛姮去看過,得知她病情穩定下來了才稍稍放心。她本就為自己的出現搶了蘇望煙的丈夫而愧疚,蘇望煙又曾幫助過她,愈發心裏不安了。
二月二,龍擡頭。
皇娘送飯,禦駕親耕。
太上皇後與文武百官都随了嬴衍去往東郊親耕和舉行親蠶禮,岑櫻難得有個清閑日子,乘車出宮去往定國公府。
途中經過清化坊,恰遇見周沐捧了堆紙筆從一處店鋪出來,忙命車馬停下。
“周哥哥,好久不見。”
“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你春試準備得怎麽樣啊。”
道旁酒樓二樓的雅閣裏,岑櫻抱着雲團,一邊替它順毛一邊問。
眼前的女孩子秀豔美麗,除身上衣衫華麗之外,待他的和善親密與去年此日并無不同,但兩人的身份已是雲泥之別。
周沐心間有些失落,淡淡一笑:“沒多少把握,盡力吧。”
各處官學都被士族把持着,連取士也看門第,大魏推行科舉近百年,從寒門跻身朝堂的可謂少之又少。他并沒抱太大的期望。
“你一定能考中的。”岑櫻道,“我阿爹常說,你是他帶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了。等到時候你留在了京城,櫻櫻就又多了一個熟人了。”
周沐笑容微苦:“朝廷取士,豈是只論才學。”
“不會的呀,今年是陛下登基第一年,已經嚴令主考官不論門第只論才學的。周哥哥的明經是連阿爹都誇贊的,定會心想事成。”岑櫻笑着安慰。
陛下……
他看着少女洋溢着笑意的眉眼,很想問秦郎君、那位陛下對她是否盡心。話到嘴邊,卻只是一句:“但願吧。”
“我也希望可以順利入圍,進入殿試,為村中枉死的鄉親們報仇。”
報仇。
這幾字仿若一記重錘砸在心上,岑櫻愣了愣:“我們的村子怎麽了?鄉親怎麽了?”
“你不知道?”周沐疑惑道,臉色旋即嚴肅起來,“當日,定國公府……”
他壓低聲音:“當日薛家意圖殺害陛下,特意在村中制造匪亂,血洗了村子。”
“阖村死亡五十一人,皆是死在那白鷺府指揮使薛崇的刀下。若非明府告訴我真相,只怕我這輩子都要以為那只是場普通的匪亂!”
他口中的明府,是叱雲月的父親、涼州總管叱雲成,他的話自然是有分量的。岑櫻聞此也不由愣住。
“櫻櫻,我也不怕你笑話,這回科舉,我原沒有想要考取功名。我只想在進入殿試的時候,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揭露薛氏弟兄的罪狀,求陛下做主,為鄉親們讨回公道。”
周沐越說越激憤,緊攥的拳上青筋畢露。岑櫻抱着雲團的手顫抖地幾乎抱不住,遍體皆生出涼氣。
村子遇劫的事,當日月娘言談前似說漏嘴了一句,但被夫君攔下了,就再未說過。
此刻,要不是周沐告訴她,她絕想不到那被自己視作兄長的少年郎,竟是屠村的幫兇。
更想不到,薛崇竟然如此人面獸心!
“兄長不要再說了。”她抑住心底無邊的寒氣,告誡周沐,“京中處處皆是白鷺府的耳目,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要再叫旁人知曉了。”
……
這日,岑櫻沒再去定國公府。
她回了宮,在書案旁從下午枯坐到傍晚,沒有等到丈夫回宮的消息,倒先等來了尚衣局的宮人。
宮人是奉了新帝的命令,來替她量體裁衣的。岑櫻像個木偶一樣任她們施為擺弄。
一丈毯,千兩絲。宣城太守知不知。
腦海中回蕩過幼時父親教過的詩,她有些窘迫地道:“我的衣裳已經夠多了,不用再做了。”
宮人笑着應;“奴等也只是奉了陛下之命。”
又捧來了繡圖請她過目。五色翟鳥紋,芙蓉錦雞紋,鳳穿牡丹紋……皆為龍鳳翟鳥之屬,用金絲銀線繡出,一粒粒縫了珍珠上去,光豔奪目。
規格禮制,明顯逾矩。岑櫻問:“這紋飾會不會太過貴重?是我能用的麽?”
“縣主,這是陛下的吩咐,您放心就是了。”青芝抱着雲團走進。
她們個個都似打啞謎,又不肯多言,岑櫻只得咽下了腹中疑問。
夜裏她等他等得睡着了,嬴衍過來時,她正趴在書案上,發出幾聲低低的夢呓:“青芝……是悶罐兒來了嗎……”
嬴衍的臉色霎時沉若濃雲。
一旁的青芝裝作未聞,低着頭小心翼翼地退下。他将人從案上撈起,拖入懷裏,岑櫻已恍惚醒了過來:“悶罐兒?”
她迷蒙睜開眼。
嬴衍冷着臉,抱她在懷中坐下:“叫朕什麽?當着下人的面,也敢這般胡言亂語。”
“以後,不許在別人面前提這幾字。”
“就要。”她輕輕地嘟哝,大夢過後仍有些不清醒,“我才不管呢,朕來朕去的,當皇帝了你很威風是不是?”
“只是你一個人的悶罐兒不好麽?”嬴衍沒理會她的胡言亂語,以指腹一點一點揉着她臉上被書脊印出的紅痕。
他這一聲語聲并不十分清晰,岑櫻尚在初醒的混沌之中,也就沒有聽見。她揉揉眼神智清晰了些,又憶起了白日的事:“我、我好像有件事情想問你……”
雞同鴨講。
嬴衍斜她一眼,拾起案上那本被她壓出褶皺的《禮記》:“我先考考你近日的功課。”
他給她派了女傅,從儒家經典到記述宮中禮儀制度的《內典》,全部都要她了若指掌。偶爾還要過來親自過問。
可憐岑櫻只是跟着阿爹學過一點兒聖人的教誨,哪裏系統地學過這些。每日疲累不已,直至今日才趁他禦駕春耕偷摸着出宮,卻得知了村子的事,早早地回了。
知是逃不過,岑櫻只好耐着性子任他抽背了幾句。偶有幾句答不上的,便乖乖伸手任他懲戒。
嬴衍只瞥了她一眼,捏着戒尺并未動作。
“說吧,你要同朕說什麽。”
他已知了她今日出宮遇見周沐的事,還知方才底下人來報,周沐的住所被人縱火,險些死掉。不必問也知道她要問什麽。
岑櫻遂說了清溪村被屠之事,問他:“你之前就知道的對嗎?上次月娘想說,你不讓她告訴我。”
“是。”他徑直了當地承認道。
岑櫻有些失望:“那你為什麽不處罰薛崇呢?你已經做了皇帝了啊,還是說,難道你一點兒也不在意那幾十條的人命嗎……”
她想起周沐告訴她的那些名字心間便一陣陣地抽疼,那些蒼白單薄的名字背後,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是一個個關心她愛護她的活生生的人。她不明白為什麽他們之間的争鬥要把鄉親們扯進來。
嬴衍密長眼睫在燭火裏微扇了下,面上并沒什麽情緒:“定國公府畢竟是太上皇的舊部,根深蒂固,一時不好拔除。”
“你再給朕一些時間,朕必定會還他們一個公道。”
“可那又要等到什麽時候呢?你之前,又為什麽騙我?”岑櫻眼角酸澀得要裂開,卻固執地不肯掉眼淚,看着他燭火陰翳下稍顯陰郁的臉,一定要等個答案。
“告訴你,有用嗎?”嬴衍容色淡漠,扶住了因悲痛而搖搖欲墜的她,“已往之不谏,來者之可追。事情已經發生了,在沒有絕對的把握将敵人一擊致命之前,只能蟄伏。”
“清溪村之仇,朕從未忘卻。早晚有一日,朕會讓薛家為了那些死去的冤魂而賠命。你又在擔心什麽?”
他微皺眉宇,心間其實是有一些煩躁的。
他自幼生在皇城裏,見慣了死人的事。京中大臣反叛動辄夷族,他治過人死罪,也親手殺過人,甚至每一年秋決問斬都是由他親手勾選死刑犯名字。
眼下,對清溪村村民的死他也沒什麽可傷懷的,只是覺得他們因他而死實屬無辜,實則心中并無多少觸動。
皇權之争,不該将手無寸鐵、毫無利益瓜葛的百姓牽扯進來。
将來清算薛家,他也必然會重提此事。岑櫻卻在此時指責他,着實有些莫名其妙。
岑櫻搖頭:“我沒有怪你。”
“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也和薛崇一樣,把我們看得和草一樣輕賤,死了就死了,不會為他們做主……”
“這自然不會。”他不假思索,“我的老師教過我,民貴君輕,社稷次之,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上。”
真會如此嗎?岑櫻有些失落地想。她想太上皇當年禦政時何嘗不是有仁君之稱,若非親眼見識過他的狠戾,她是斷斷然不會信的。
悶罐兒是他的親子,是因薛家才流落村中險些死去。但他卻毫無追究之意,又遑論是與他毫不相幹的幾十條人命。
至于悶罐兒,她知道他見慣了這樣的事,便很害怕他也會像他的父親,因為司空見慣,就将人命看得有若草芥。
就像,就像他對待那個宮人的死一樣……
——
此夜之後,岑櫻有些消沉。
她變得越來越不喜歡這座宮城,即使有丈夫護着她,然而禮法還是壓得她不得不向太上皇後、長樂公主等人低頭。每次去往仙居殿問安,都是她最難熬的時候。
她也很想念她的村子,想念她大槐花樹下的家,想念屋子後面的小溪,想念她養的大花蘆花小雪。
那夜走得匆忙,也不知它們是不是被強盜捉去吃掉了,若是落到鄰居們家裏,還能得一條活路。
嬴衍起初還能隔幾日便來看她,陪她說說話,檢查她的功課。後來則越來越忙祿,幾乎一旬才能出現一次。
青芝說,是因為蘇家被禦史臺官員上奏賣官鬻爵、不宜立蘇氏女為後、京中又莫名傳出他流落西北成婚的事,太上皇後越發認定是他執意要立岑櫻,連蘇望煙的病也一并算到了他頭上,母子二人鬧得不可開交。
實則嬴衍也不可能在登基之初時局未定時就将事情散播出去,為着避嫌,也就不好再來看她。
他不能來,倒是把阿黃給她送來了。岑櫻每日看着阿黃和雲團打架,和女傅學東西,倒也不算太寂寞。
太上皇後估摸是惱了她,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只是長樂公主愛捉弄她,時不時來宮中串門。
對于阿黃留在她宮中的事,長樂公主很是驚訝:“這不是我皇兄的狗麽,怎麽會在你這兒?”
“這本來就是我的狗。”岑櫻抱着阿黃,沒有回頭。
“那你借我玩幾天。”長樂公主是知道二人成婚的事的,也沒多驚訝,倒對這似能聽得懂人語的鄉下小土狗來了興趣,“就一天,我明天就還給你。”
岑櫻不同意:“阿黃很怕生,公主會吓着它的,恕我不能同意。”
長樂公主臉色一陰。
一條狗而已,神氣什麽!
就連她自己,也不過是仗着她那死去的爹娘雞犬升天升上來的罷了。
都是皇家的消遣,真以為被認了養女就是個公主了。
她當時并未發作,然而次日岑櫻被蘇後叫去仙居殿聽訓回來之後,殿中的宮人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縣主不好了,長樂公主硬要給黃耳大将軍喂生雞蛋,黃耳大将軍它、它快不行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