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給你看過我媽媽的照片,你應該還記得吧。”
莫約十多分鐘之後,我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抹兩下臉,對鐘林雲說。
“記得。”鐘林雲說,“你們長得很像。”
“是吧。”我強扯出一個笑容,“大家都這麽說。”
我媽年輕的時候是一個芭蕾舞者,能上劇院演出當主角的那種,後來跟了我爸,就逐漸不登臺了。
她在家裏閑的無聊,生我前去少年宮當個指導老師。從我之後聽她反複的念叨中可得,她還挺喜歡那份工作的。可惜的是生完我之後她身體日漸差了,最後沒辦法,把少年宮的工作也辭了,專心在家當富家太太。
“這是官方的版本,也是我們家和外面說起我媽情況時的标準答案。”我看着鐘林雲,睫毛上挂着淚,眼前還是水霧霧的一片。
“嗯。”鐘林雲應一聲,從桌上抽兩張紙,遞給我。
我道一聲謝謝,把淚擦了。
“事實的情況……”
我本來應該有個姐姐的,據我爸說。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懷着的時候胎位不正,生下來沒活幾天就沒了,沒的時候是大半夜,我媽都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我媽聽說孩子沒了的消息,直接就暈了過去,還在虛弱狀态的身體撐不住打擊,發起高燒,燒了大半個月,好了後頭腦就不太清醒了。
她總覺得自己的女兒沒死,誰說都不認,葬禮也沒參加,只一個勁的抓着我爸念叨。
我爸這個人就是面子大過天,他不願意讓外人知道自己老婆腦子出問題了,就嘴上敷衍着我媽,醫生也不讓我媽去看,囑咐家裏的人誰也別往外說。我媽雖然在孩子的問題上出了迷糊,但其他別的什麽認知都還正常,所以也比較好瞞,避開孩子的話題就好了。
風平浪靜了兩年,我媽又懷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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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這個倒黴蛋。
這次很順利,剖腹産出來,母子平安,在醫院待了一星期就出來了。
一切都非常正常,除了我媽固執的認為生下來的是個女孩這一點外。
如果有任何人,試圖告知她,懷裏抱的小孩是個兒子,她就會大發雷霆,尖叫着反駁。
我爸嘗試了許多次,都被我媽的尖叫還有我的嚎哭雙重勸退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爸真的是個妙人,事情發展到這個程度,他所想的居然還是保住他那一畝三分田地般大的厚臉。
他依舊沒有找醫生,只把這件事壓了下來,默許我媽把我當女孩養大。
所以在我有個人意識之前,甚至在我有個人意識之後一段時間內,我都傻呵呵的認為自己是個女孩子。
直到我爸在我四歲的時候告訴我了我的真實性別。
“我當時其實也沒那麽震驚。”我把紙巾揉搓成一團,“我那時候小,對于性別沒什麽概念,幼兒園的廁所都不分男女……對于我來說從女孩變成男孩不過就是上廁所由蹲變成站而已……”
但是我媽不這麽認為。
我是從她歇斯底裏的尖叫聲中得知性別的重要性的。
過程很簡單,我爸告訴我,我是男孩。
從他嚴肅的表情和認真的态度看來,年幼的我不明覺厲,覺得自己知道了一個秘密。
一個大秘密。
于是我迫不及待的把秘密分享給了媽媽。
然後……
我就看到了一向溫柔耐心的母親表情一點點猙獰,她抓住我的肩膀,尖叫起來。
我吓壞了,無論是她的力氣還是她的表現都是我沒見過的吓人,于是我嘴一撇,也開始掙紮着哭泣。
保姆阿姨聽到響動沖進來,把我和我媽分開,并打電話通知了我爸。
我爸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請了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的建議是讓我媽入院治療,因為她精神狀态尤其不好,而且存有攻擊傾向。
出于一貫的面子問題,我爸拒絕了醫生的建議,只拿了藥,囑咐保姆看着我媽按時服用。
“那些藥挺有用的,我媽确實從她奇奇怪怪的臆想裏出來了些。”我手指戳着紙團,紙屑一點點往下掉,鐘林雲伸手把已經被蹂躏的不成樣子的廢紙從我手裏救出來,放到桌子上,然後抽了張新紙給我。
“謝謝。”我小聲說。
那些藥也有副作用,它們讓我媽的情緒越來越不好,經常失眠,在淩晨三四點驚醒大哭。
我爸嫌她吵,耽誤自己的休息,和她分房住了。
“我那時候很小,但是也察覺到我媽變了些,就……看我的眼神變了,冷冰冰的,一點溫度都沒有……保姆說怪吓人的,讓我在媽媽好之前稍微離她遠點,我就對阿姨發脾氣了,說再怎麽樣也是媽媽啊……這樣,然後……”
然後有一天晚上,我半夜忽然驚醒,發覺有人坐在我床邊。
那時候我已經自己睡了,出于我爸鍛煉孩子自立能力的要求,保姆搬到了隔壁房。
我吓了一跳,轉頭眯着眼看,發現是媽媽,于是又放下心來。
我想叫她一聲,問她為什麽這麽晚還不睡,是怕黑嗎,還是怕一個人睡,爸爸也讓她鍛煉自立意識了嗎……
于是我開口叫她,因為剛醒的原因,嗓子比平日沙啞了許多。
“媽……”
我音節沒有發完,就看見我媽的臉色變了。
說來也怪,那麽黑的環境,那麽暗的燈光,我居然清楚的看見了她顫抖的嘴唇,扭曲的眉毛,痛苦的眼神。
這個坐在我床頭面容陌生,卻又和我的媽媽一模一樣的女人,看起來像童話裏我巫婆。
在那一瞬間,我做出了恰當的比喻。
下一秒,她伸手,猛地掐住了我的喉嚨。
“……保姆聽到了聲響,過來把她拉開了。”新的紙巾也被揉成一團,雖然還沒變得那麽粗糙,但離那個狀态也不遠了,“因為我差點被掐死這件事,我那個便宜爹終于意識到這樣不行,把我媽送去了醫院,然後……我就沒有媽媽了。”
我平靜的說着,眼睛一眨,淚水不受控的往下掉。
“其實……也不是……不是沒有吧,基本每個月我都會去醫院看她,她的狀态……時好時壞的,但是都……不大願意和我講話……”
人一哭起來,呼吸就容易亂。盡管我努力保持着平靜,但講出來的話語還是和爆豆似的,結結巴巴,話語還沒眼淚掉的順暢。
淚眼婆娑中,鐘林雲又撫上我的後頸。
他揉捏的力氣适當,像是專業的按摩師,讓我整個人都安定下來。
我哭泣着想,鐘林雲要是去樓下對那些野貓施展這番手藝,就算是那只平日兇巴巴見人就龇牙的獨眼貓王,也要抱着他的腿撒嬌着要跟他回家。
“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情緒很差,還問你說,‘你覺得男孩子好還是女孩子好?”
“記得。”鐘林雲說,“那天你眼睛都是腫的,我以為是成績發下來,你被家長教訓了。”
“是嗎?”我扯下嘴角,“我那時還照了鏡子,覺得自己看起來沒多狼狽呢……狀态很糟糕嗎?”
“有點……吧。”鐘林雲猶豫一下,說。
“你好明顯。”我破涕為笑,很勉強的,“你真的不會撒謊。”
事實上那次我的成績還不錯,班上前幾,我興奮地去了醫院,把成績單交給我媽。
我媽盯着成績單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擡頭看看我,忐忑又期待的我。
“你為什麽不是女孩呢。”她最終只嘆一口氣,自言自語一般。
“其實在上了小學之後,我已經清晰的知道自己是男生,但是因為一些女孩子的習慣改不掉,經常被人欺負,我有時被打得很疼,就會想,我不要做女孩子了,做女孩老是會被人欺負……”
“但是後來你來了嘛,然後那群人打不過你,我媽又跟我說了那樣的話……我就想啊,是不是作為女孩子活着會好一點呢,因為沒人會打我了,當女孩的話媽媽還會對我笑、會抱着我哼晚安曲、會誇我是乖孩子……所以我當時問了你那個問題。”
我擡眼,看着鐘林雲。
“你覺得女生好一點還是男生好一點呢?”
我問,“小時候你說不知道,那現在或許你有答案了嗎?”
鐘林雲在我的視線裏直起身,手也從我脖子上拿開。
存留的餘溫護不住我的後頸,冰冷的空氣摸上來,我打了個哆嗦。
這個問題或許對他來說太難了,我嘗試補充條件。
“你覺得我是男生好一點呢,還是是女孩子好一點呢?”
鐘林雲輕輕皺起了眉。
他面對的仿佛不是一道只有兩個選項的選擇題,而是一道高等數學競賽題。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面前的問題确實比競賽題要難。
因為競賽題有标準答案,這道題無論如何都指向錯誤。
我吸吸鼻子,感覺有些着涼。
“那……這麽說吧……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呢?”
鐘林雲的眉頭一下皺得更死了,又在幾秒後舒展開來。
我盯着他,盯着他眼珠中自己的倒影。
有那麽一個瞬間,我覺得在他神色裏捕捉到一絲“釋然”的意味,又或是一種“沖動”的情緒。
我想他大概找到了标準答案。
“喜歡你。”
鐘林雲看着我,很平靜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