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差一刻午時,街市上已然有了飯點的熱鬧景象。
馬車停在主路邊的巷子裏,謝濯循着動靜掀開車簾往外一瞥,遙遙看見蕭祈面目猙獰的從包子攤裏殺出重圍,而那幾位排在他身後的大爺大嬸正氣急敗壞的指指點點。
“買完了!買完了,走走走,快走!”
論行軍打仗,蕭祈是少見的好手,可這繁華街市遠比峥嵘沙場恐怖百倍,蕭祈一步也不敢停,他連跑帶竄的一頭拱進馬車,謝濯愣頭愣腦的不知道躲,正好被他迎面撞了個滿懷。
“唔!”
唇舌之間被塞進了某種香軟滾燙的東西,謝濯仰躺在車廂的軟墊上懵懵懂懂的眨了眨眼。
“快吃,還熱呢!”
蕭祈伏去他身上嬉皮笑臉的順勢咬了一口,結果樂極生悲,一口下去咬得包子汁水四濺,剛好弄髒了謝濯一身新衣。
“沒事啊,沒事,那個,我,我給你擦擦就掉了。”
謝濯一身青衣,圓滾滾的油點子落在上頭,別提有多顯眼,蕭祈笑臉一僵,趕忙下意識伸手去抹,然而三兩下抹完,非但沒能掩蓋罪行,反倒把污漬揉得更大。
“.…..”
謝濯嘴裏咬着包子,想說話也說不清,他只能顫着指尖撿起一邊的油紙包往蕭祈臉上一悶,
象征性的報複了一下。
一兜包子六葷六素,是那包子攤上最後十二個蒸熟包子,鑒于宮裏還有一個吃飯沒飽的阿澤,蕭祈想也不想就大手一揮統統買下,這才惹起了民憤。
馬車壓過積了雪的長街,帶出咯吱咯吱的動靜,謝濯難得硬氣了一回,他扭臉看向車窗外頭,小口小口的捧着素餡菜包吃了一路,愣是沒搭理蕭祈。
“謝——濯——我回去給你洗,你別氣了——”
臨到宮城的時候,蕭祈實在坐不住了,他跪坐着貼去謝濯眼前,一邊傾着身子以手撐地,一邊歪着腦袋叼着肉包使勁眨巴濕漉漉的眼睛。
并不存在的毛絨尾巴在他屁股後頭搖得飛快,同樣不可見的小耳朵也蔫巴巴的在腦袋頂上。
——正所謂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可愛不能慣。
謝濯抿着唇角硬繃了十幾秒,努力想把心裏早已熄滅的憤怒小火苗重新扇起來,可他終究挨不住蕭祈水光融融的眼神,到底還是服服帖帖的舉手投降。
“我保證,給你洗得幹幹淨淨的。”
蕭祈将謝濯神情松動,便立刻得寸進尺的伸手指天,認真立誓,随後還伸臂一攬,體貼備至的兜住了謝濯的窄腰。
馬車狹窄,他們又像來時那樣稀裏糊塗的滾作了一團,少年人劍眉星目,俊朗英武,冬日的寒氣從車窗縫隙裏偷偷滲進來,卻被蕭祈暖成了讓人心燥的熱氣。
到底是喜歡極了,再怎麽胡鬧都只會引得滿心甘甜。
謝濯眉目柔和的不像話,小小的紅痣也因他彎起的眸子而顯得更加秀氣,他擡手撫上蕭祈的面頰輕輕一扯,勉強端正神色,替他擦去了唇邊的油花。
“那你洗,要是洗不幹淨,包子就歸阿澤吃。”
蕭祈早上剛對外告了病假,回宮自然得避着點人。
車馬停在了宮城偏門,蕭祈撩開車簾,小心翼翼的扶着謝濯下車,宮道上的積雪未除,宮人們知道他少年心性,喜歡玩雪踩雪,也就沒急着打掃。
落雪蓋過靴面,寬敞的宮道空蕩安靜,目力所及之處,大多是一片白茫,沒有往日裏富麗堂皇的景象。
蕭祈只有在這會才會覺得這死氣沉沉的皇宮還有讨喜之處,他牽着謝濯緩步往寝殿裏走,積在樹梢的雪花被風吹起,洋洋灑灑的落去他們身上,他轉身撫去謝濯肩頭的落雪,甚至還想照着謝濯的樣子堆個小雪人。
可惜,在這種事上,他總是不能如願以償。
“陛下。謝大人。”
守在必經之路上的老爺子正合眼養神,他在路口轉角處恭候已久,察覺蕭祈同謝濯過來,他便懶擡眼簾,從容不迫的拱手一禮。
“.….是荀卿啊。”
也就是蕭祈經過風雨,不然非得被這神出鬼沒的老頭吓出好歹,他腳步一頓,嘴角一抽,剛剛還開着小花的心田裏轉眼便枯涸幹裂。
每一個字都是打牙縫裏擠出去的,蕭祈打心眼裏怵荀遠道這個老頭,但卻不願輸了氣勢。
他挺直脊背,神情複雜的攥緊了謝濯的手,試圖讓謝濯為他壯膽,然而謝濯也沒比他好到哪去,而且還一個勁的把手往外抽。
“荀,荀老……”
這世上總有那麽點事是不能共患難的,謝濯目光一凜,直掙得手腕發紅,總算是從蕭祈手裏掙脫了出來。
“國事重要,既然荀老與陛下有事相商,那晚輩先行告退。”
“——謝濯!”
“陛下,臣告退。”
拱手、弓身、颔首一氣呵成,謝濯言辭平和,一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臨走前還不忘順走蕭祈手裏的包子。
若非他離去時的腳步太局促,旁人還真會當他是懂得權衡公私輕重,不願蕭祈為情耽擱。
“.…..”
謝濯當真是溜得頭也不回,蕭祈磨着後槽牙黑透了一張俊臉,可他身邊還有這壞事的老頭守着,他再想撈回謝濯抽一頓屁股也無可奈何。
“人都走了,陛下回回神,請吧。”
荀遠道幹咳出聲,提醒蕭祈正事要緊,他已年過七旬,須發斑白大片,腰背幹瘦佝偻,每當見到蕭祈和謝濯膩歪,都會皺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褶子。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不就是背個破東西,朕去背就是了。”
蕭钺在位時,荀遠道是唯一一個既不出身世家,也無姻親根基的重臣,後來他深感君王昏庸無能,偏信神鬼,眼見着執拗剛硬的同僚血濺金殿,遂心灰意冷告老還鄉。
謝濯曾與他共事,知他有驚世之才,能治國平亂,安邦定疆,于是蕭祈繼位後,他便讓蕭祈往荀遠道隐居的山裏跑了幾十趟,硬是把荀遠道煩得重新出山。
蕭钺留下的爛攤子成山,蕭祈又是個剛直過頭的性子,最初那幾個月,荀遠道氣蕭祈笨拙,蕭祈嫌這死老頭絮叨,一君一臣就差梗着脖子撸起袖子互掐,簡直是鬧得雞飛狗跳。
而拜這燙手山芋所賜,荀遠道對謝濯這個忘年小友也記了賬,沒少明裏暗裏的損他當年管教不嚴,居然教了這麽個蠢笨的小禍害,而且還把自己也稀裏糊塗的搭了進去。
謝濯腳底抹油的跑回了寝殿,一路上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
過兩日國祭,蕭祈要以辰梁君主的身份入國寺祭拜,在這之前,蕭祈連國寺大門朝哪開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祭祖的流程和應背祭文。
辰梁已經很多年沒有一場像樣的國祭了,辰梁國寺的住持佛心清明,行事莊正,不肯像旁門左道的術士那樣為蕭钺進獻讒言,國寺便因而一落千丈,一度差點斷了香火。
如今國寺重開,蕭祈正需一場正八經的儀式來彰顯他名正言順的大統地位,這事絕不可生出差池,而荀遠道也是因此才特意在宮城裏堵人。
只是對蕭祈來說,這治國理政還能硬着頭皮學,可說起背書,就實在是慘不忍睹了。
謝濯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人家老爺子,他蹬去靴襪,一臉不忍的窩回了寝殿的軟榻上,使勁揉了揉發紅的鼻尖。
“謝大人?你是不是,唔,是不是又風寒了呀?”
肉包尚溫,阿澤一手一個,正坐在門檻上吃得認真,吞咽的間歇,他騰出空來關切了一下謝濯,結果差點把自己噎着。
“……我沒事。你安心吃,正好也邊吃邊聽,我和你說件事情。”
謝濯搖搖頭,神色複雜的戳了戳阿澤白白淨淨的腦門。
荀遠道一生為國為民,總不能真被蕭祈活活氣死,他既使得人家晚年不安,整日吹胡子瞪眼,便總得幫忙分擔。
“好!”
阿澤倒是心思單純,只知道包子好吃就歡天喜地,壓根不知道自己吃的都是陛下心心念念的葷餡肉包。
他眯起一雙杏眼吃得愈發歡實,謝濯跟他說什麽他都嗯嗯啊啊的點頭,等最後一個包子下肚,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好像答應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