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蕭祈出生那一年,淨塵還沒入佛門。
他自幼生于山林之間,命格殊異常人,有觀世窺道的機緣,後受隐士指點,學得問天占卦,百驗百靈。
幾年後隐士作古,他将恩師安葬後投身江湖,他性格頑劣不肯走正路,坑蒙富商接濟窮苦,雖是一身通天本領,但卻将那些下三濫的活計玩得比誰都順手。
淨塵在長佑城散盡錢財借機窮人的那個年月正是辰梁從鼎盛之境緩緩衰落的伊始。
蕭钺父輩基業打得紮實,他青年繼位早早專政,江山穩固,獨攬大權,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刀放久了總會鏽死。
蕭钺在位之時,數代君王窮兵黩武的弊端慢慢露出了峥嵘一角,只是身在其位的蕭钺卻無暇顧及。
蕭钺早年領兵養成了問卦祭天的習慣,将士同心抗敵、國士不畏生死,這些東西在他眼中都不及一塊龜甲。
勝是占蔔靈驗,負是天時不合,他篤行神鬼之論的毛病在繼位後更加一發不可收拾,縱使少數臣子言官屢屢進谏,他也不聞不問。
不過辰梁數代基業,民心穩固,若非天災大禍絕無滅頂之災,清平盛世,哪怕君主稍有昏庸也無傷大雅,更何況蕭钺此前還的的确确的做過一段時間的好皇帝。
真正殃及國運的變故始于蕭祈的降生,習慣了高位的蕭钺已經沒了當初的心境,皇位腐朽人心,權力這種東西一旦在手,就難以放棄。
蕭祈降生那一日,天生異象,星盤詭變,熟知天象的星官看出這是千百年難遇的星盤,蕭祈是主殺伐的帝命,其星運之勢甚至足以蓋過當朝天子與天下群雄。
皇室總是先君臣後父子的,一國之君忌憚襁褓中的親生血脈,這般事情說出去足以令天下嗤笑,可蕭钺偏偏信了。
他略懂星辰天文,能看出中樞之星日益晦暗,他知道自己國運衰減,知道辰梁會在數年後經歷動蕩,但他選擇的力挽狂瀾的方式卻是要活活掐死尚未滿月的蕭祈。
金石丹藥惑人心智,區區數年,蕭钺早已被巫蠱神鬼毀了心腸,蕭祈的母親本是辰梁邊域小國進獻的女子,在蕭祈出世前那小國早已合入辰梁版圖,淪為州府郡縣。
生母卑微不受寵,亦無母族根基,這樣的皇子即便是一出生就死在皇城枯井裏都無人知曉,更何況要置他于死地的還是當今的皇帝。
沒人會在乎這樣一個孩子,朝臣習慣了主君的昏庸;世族本就不在意摻雜着他族血脈的雜種;而那些試圖加官進爵的假僧假道更是想将這蕭祈當成飛黃騰達的墊腳石。
那是一段可笑又可悲的鬧劇,一國之運、數萬臣民百姓、遼遼國土疆域的命運居然系在了一個嬰孩身上。
淨塵見過襁褓中的蕭祈。
在富麗堂皇的金殿裏,小小的嬰孩攥着軟乎乎的小拳頭,他不哭不鬧,只是靜靜的睜着眼睛往外看,他還不知道下頭那些趨炎附勢的大人們是想要他的命。
皇族誕下不詳孽障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他本性純善,不忍看幼兒早夭,再加上受人之托,于是他順水推舟,假借國寺之名入宮一辯。
論起占蔔玄術,滿皇城的江湖術士加到一處都不及他半根毫毛。
蕭钺越信什麽他就越賣弄什麽,無奈蕭祈的帝王命太硬,根本難以掩飾,他只能逆勢而為,替蕭钺提供改命斷運的訣竅,意在讓蕭祈淪為一個酒囊飯袋,碌碌終生。
蕭祈被幽禁深宮,便是他的手段,除此之外,他無力保下這麽個燙手山芋,而蕭钺也并非心存人性,他只是覺得殘害親子會有損他辰梁國君的盛名,所以才勉強給了蕭祈一條生路。
後來,淨塵那故交死谏朝堂,總罵他浪蕩無禮、不知心懷天下的古板男人躺進了一方薄棺。
他仍不願心系家國天下,仍想做他的紅塵浪子,可他最終還是斷去塵根,了斷心念,遂了故交的心思入主國寺,妄圖在一個大夏将傾的年月裏替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看住長佑城。
可再後來,荀遠道心灰意冷辭官不做,憑空入世的謝濯雖有濟世之才也獨木難支,而他身居國寺要位卻不肯為蕭钺尋什麽延年益壽之法,于是荀遠道逃避山水,謝濯心力交瘁,他便只能在這日益荒蕪的國寺裏眼看着蕭钺的江山坍塌下去。
林後高處是一方斷崖,能遙遙看見長佑城的燈火。
蕭祈不情不願的跟着淨塵穿林而過,他是想回去跟謝濯繼續耳鬓厮磨,可臨出門前謝濯要他必須跟這老和尚好好說話。
“好看嗎,像這番景色,已有許多年未見了。”
山風凜冽,吹動衣袍,淨塵眉目微阖,白白胖胖的臉上多了幾許怆然。
一年前,蕭祈先是命人拆掉了長佑城中霸占街市的僧院道館,又親手拆了用來窺知天象的通天塔,這才還了長佑城一個清淨。
燈火交輝,璀璨通明,蕭祈立在斷崖之上靜靜看着沒有答話,他知道這老和尚不會真問自己這種弱智問題,這種話裏有話的情景,他遇見的多了去了。
“可要論起當年,還是少了許多的,萬家燈火……阿彌陀佛,戰事不歇,終是不能啊。”
孤月高懸,北邊天幕上隐隐有些光亮,但卻籠在厚厚的雲層下方,淨塵長嘆一聲,側回身來看向了蕭祈。
年輕的帝王已經出初露鋒芒,蕭祈生得高大俊朗,戎馬風氣不遜于開國先祖,帝星主殺伐是天下動亂之象,淨塵始終不知道自己當年的一時之仁究竟是對是錯。
“.…..我說老和尚,你那一套,我聽得多了。”
蕭祈尋了個凸起的山石撩袍坐下,他有點不耐煩的咧了咧嘴角,撿起了兩顆石子把玩在手。
“戰是死,不戰也是死。辰梁早被那個廢物折騰完了,休養生息那一套,在我這不好使。與其被分羹蠶食,不如讓老子先打出去。”
“若有得選呢,萬家燈火與枕畔之人,舍一個便能得一個,陛下選哪個。”
“老和尚,荀大人。我敬你們于我有恩,但我勸你們,把舌頭管好了。”
石子撕裂夜幕,筆直飛進了身後的山林裏,落地的聲響傳來之後,被擊中的枝杈枯葉才悉數斷裂,而那隐于林間旁聽的荀遠道剛巧被樹上積雪砸了一身。
蕭祈撣去袖邊浮灰,一邊起身,一邊抻了抻胳膊,他舔上森白的犬齒牙尖,心平氣和的拍上了淨塵的肩膀。
“這世上沒這樣的買賣。而且為了狗屁大局舍了發妻的才是窩囊廢。這皇帝我就這麽做,看不上,你們找人來換我,我樂意至極。”
蕭祈也有自己的耳目,他知道戎羌已經開始屯兵籌劃,更知道燕楚虎視眈眈,他雖然不清楚這兩個老東西在盤算着什麽,可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讓他們把主意打到謝濯身上。
“戰是我去戰,流我的血,要我的命。你們一個守着佛爺,一個守着朝堂,做你們該做的,旁得就不必操心了。”
“——哪怕國之将士十死八九,國将不國?”
淨塵追問的這句話,倒沒有激怒蕭祈,山崖的風終于吹散了厚重的雲霧,蕭祈攤開手掌盛了一捧月光,皎白的光線将他掌中厚繭映得清晰,他合眸一頓,複又看向長佑城的方向,輕輕點了頭。
“辰梁的路,只有死戰這一條。”
世事所迫,他沒有別的路可走,他接手的就是這麽個爛攤子,他不是治國理政的明君,沒有忍辱負重強壯國勢的能力,而那些伺機而動的鄰國也不會真拿了割地就給他休養生息的機會。
他這一條帝王路走得不能回頭,他必須戰,戰還必須勝,他是靠絕境之戰力挽狂瀾才勉強獲得民心的,倘若落敗,他退無可退。
蕭祈走後,荀遠道才拂去一身狼藉,緩步從林中走出,淨塵搓着凍紅的臉頰幸災樂禍的瞥了他一眼,毫無剛才的肅穆。
“倒黴了吧,遭罪了吧,你就非得問,那混小子什麽德行你還不知道。”
“.…..閉嘴吧你,你有耍嘴皮子的本事,倒是給我入朝為官啊!”
“得了吧——我才不去,受苦受難的活,你自己幹去吧。”
淨塵笑眯眯的替荀遠道摘去了腦袋頂上的葉子,老爺子捂着胸口憤憤跺了兩下腳,實在是無可奈何。
他何嘗不懂蕭祈半生苦楚別無選擇,又何嘗不知蕭祈與謝濯之間情深意重,可他身為一國之相,許多事情由不得私心。
“我說老荀,你且放寬心,蕭祈那小子命硬,禍事不會少,但沒大事,再說,還有那位盯着呢。”
天幕北邊雲霧徹底散開,屬于蕭祈的星辰亮得耀眼,淨塵板正荀遠道幹瘦的脊背讓他擡頭去看,就在那看似孤獨的星辰一側,有一小團流溢的碎光。
“穹閣弟子有通天之能,自古以來,一不入世,二不為官。你當那謝濯小朋友一意孤行叛離師門,真是因為那混小子的美色一時腦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