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衛氏先人曾與蕭氏先祖并肩為戰,是辰梁開國的功臣之一。
然而位高權重,必遭小人眼熱,君主忌憚。
衛家于幾十年前開始家道中落,族中男丁寥寥,且都一身病弱,到了衛淩這一輩,男子只活了他一個,而他也是從小體弱,不習武不從文,整日渾渾噩噩茍活病榻。
世人眼中的衛家就此衰敗,如今長佑城裏沒人還記着昔日與先祖開國的衛氏将軍,更沒人知道衛淩這個開着棋館的奸商居然也是名門之後。
衰落和隐沒其實也是一種全身而退的方式,衛氏一族通透聰慧,先人清楚皇族心性,知道榮極必衰的道理,衛家若是還在,衛淩興許都活不到現在。
他生性懶散,又生來有異,故而一直順水推舟,渾渾噩噩消極避世,醉酒觀花虛度光陰。
謝濯入長佑城那年,他聽這少年英才的名號聽得耳朵起繭,可他怎麽都沒想到謝濯居然會親赴花街柳巷深處的曲折弄堂,只為見他一面。
彼時,謝濯是長佑城的天之驕子,他是沒落世家的廢物少爺。
衛淩從一開始就覺得謝濯腦子有病,謝濯放着滿朝争相攀附姻親、登門拜禮的皇親英才不用,偏偏用他,放着備受恩寵聰穎能幹的蕭裕不保,偏偏要保一個差點被皇帝掐死的孽障。
起先,他對謝濯的懇請無動于衷,甚至還用了點下三濫的手段,讓旁邊花樓妓館的漂亮姐姐将謝濯吓了回去。
可謝濯卻連連碰壁,又連連來碰,反複幾次之後,那些嘴碎的妓子小倌都笑他豔福不淺,居然有這麽個青年才俊對他念念不忘。
他每每聞此都會在心裏翻個大大的白眼,他不是真的廢物,他耳聰目明,能預感到這長佑城會有大夏将傾的那一日,而謝濯這艘賊船駕好了是大富大貴,駕不好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衛淩記不清是第十一次還是第十二次,總之那會臉皮越來越厚的謝濯已經不會再被塗脂抹粉的姑娘吓得滿地跑了。
他們在長滿青苔的石桌上對飲一壺劣酒,他托着腮幫子大着舌頭問謝濯是不是腦子有病,已經醉到捧着下巴才能支棱住腦袋的謝濯傻呵呵的看了他一會,然後鄭重其事的點了一下頭。
如今這艘賊船還算駕駛平穩,只是中途上船的蕭祈一腳将他踢去了甲板下面。
他于蕭祈奪國有首功,可蕭祈就是個腦子不好使的醋精,他和謝濯明明是兩個下頭的姊妹情深,蕭祈卻總覺得他對謝濯有什麽非分之想。
半壺酒下肚,謝濯面上染了紅潮,衛淩眯起一雙生來上揚的桃花眼,細長的食指輕輕撫上杯沿打了兩個轉。
他是覺得謝濯好看,不然他當年也不會上賊船,不過他對謝濯僅停留在欣賞的層面上,他清楚自己的斤兩喜好,像謝濯這般細皮嫩肉的,比起親自去睡,他更喜歡看謝濯被睡。
“我說,這怎麽事事都如你說得那樣,你就真算得那麽準啊?”
衛淩的酒量同樣好不到哪去,他伸手戳上謝濯腮幫,兩指夾起軟肉狠狠掐了一把,謝濯皺着眉頭捂着臉往後一躲,他便縱身一撲,剛好把謝濯帶去了榻上。
鼻尖碰着鼻尖,發梢纏着發梢,天旋地轉之後,衛淩悶頭一栽,直接同謝濯一起滾去了榻間。
“人家都說,說——說什麽來着——哦對,老和尚說,洩露天機,必遭天譴的——”
咫尺之間,謝濯還未醉得徹底,他揉着眉心試圖起身躲過糾纏,可衛淩壓着他頭發,他一動彈就扯得頭皮發疼。
“那是他、他學藝不精。行了——松開!疼,疼,你快起來。”
“……鬼才信你話。”
衛淩瞧見了謝濯眼底的躲閃,他受過指點通曉醫理,謝濯是個什麽德行他再清楚不過,只是這世事無奈,他想管又不能管的東西太多了,謝濯不肯言明,他也不能問。
不能管的事情索性不管,總歸也輪不到他給謝濯收屍。
衛淩在某種程度上灑脫的要命,他嘴角一抽,愛答不理的翻了個白眼,直接垂首埋去謝濯發間洩憤似的嗅了一陣。
淡雅清幽的罕見香氣讓他将這糟心事抛到了腦後,不出片刻,他便立刻呲牙瞪眼的踉跄起身,風風火火的跑去內室翻找謝濯用得是何種發油,居然能這麽別致好聞。
年宴辦得熱鬧,蕭祈卻無心享受,他只想早點料理完這邊快些回去找謝濯守歲。
無奈與他親近的臣子多是些直腸子,而且是不會花言巧語,凡事皆在酒裏的那種。
一群熱血志士把酒相敬,文臣武将皆能劃道拼酒,興致來了便大手一揮,以酒水為墨在桌案上畫出山河輪廓,論戰法,商國策,群情慷慨,一度能吵翻殿裏的屋檐。
辰梁的宮宴太久沒有如此場景,荀遠道看着舒心,便早早将地方騰給年輕人們折騰,而褚钊打着守衛宮禁的由頭避開了飲酒,其餘幾個與蕭祈交情匪淺的酒量太差,不過幾個來回就抱着自己的小桌案睡得嘴歪眼斜。
蕭祈一人獨木難支,饒是酒量不錯也差點沒能豎着回去,待到宮宴散場,兩個侍衛小心翼翼的攙扶他往寝殿走,他眼一瞪腳一跺,醉醺醺的叉着腰嫌棄人家身上汗味不好聞,沒有謝濯身上香。
也就是侍衛忠君愛國,不然肯定被他氣得大逆不道。
路上折騰了一刻多,蕭祈總算是扶着柱子挪回了寝殿,燈火重重晃得他眼花,等好不容易找到路往裏走,習以為常的門檻又差點絆了他一個狗吃屎。
“謝濯——謝——濯——”
華服冠冕皆是累贅,蕭祈噘着嘴摘下了礙事的發冠撇去一邊,珠串墜地悉索作響,他甩開靴子邁步向前,沒走兩步就硌得腳底生疼。
“……慢點,慢、慢點……”
早被衛淩灌醉的謝濯沒比他好到哪去,兩個醉鬼迷迷糊糊的四目相對,謝濯手軟腳軟的伸手去接蕭祈,蕭祈暈頭轉向的往下一撲,剛好摟着他去榻間滾成了一團。
“暈……別動,阿祈,別,別動了……”
衣衫糾纏,交頸相擁,謝濯努力睜開千斤重的眼皮,安撫性的吻上了蕭祈熱乎乎的嘴唇。
“我就動,等——謝……謝濯?”
酒香仍殘留在唇齒間,卻不及謝濯的氣息醉人,蕭祈血往上湧,恨不得摟着謝濯揉進自己懷裏,他很是混不吝的屈膝一頂,又低頭拱蹭一頓,想要咬一咬謝濯細軟的發絲。
紅燭暖帳,佳節良宵,醉卧美人懷,本是人間幸事,只是這美人長發被人編成了歪七扭八的麻花辮。
蕭祈動作一滞,使勁眨了眨眼睛,他後知後覺的皺緊眉頭反應了一會,這才發現桌上器具是兩碗兩杯。
“——謝濯!!那混蛋是不是又來了?!是不是!!”
“唔……”
醉酒的蕭祈嗓門極大,謝濯被他吼得一哆嗦,連酒都醒了一半,他皺着眉頭捂緊耳朵想往榻裏鑽,結果蕭祈臭着面色卯足了力氣一扯一撈,惡狠狠的将他按去了身下。
有了吃醋這麽個好借口,共度春宵水到渠成。
蕭祈吃味,手上勁大,很快就氣急敗壞的呲着犬牙加深了謝濯頸間那一連串未消的紅印。
而謝濯腦袋發暈,手腳無力,只老老實實陷在榻裏乖乖就範,箭在弦上的時候,他還極為主動的張開了腿,沾了水汽的眼尾痣更是豔麗動人。
只可惜,蕭祈喝多酒了,氣昏了頭,直至謝濯困得眼皮打架,蕭祈也沒行兇成功,他一硬不起來二對不準,到最後只知道壓在謝濯身上一頓聳胯亂頂。
他們相守的第一個年節,以此終了。
正月第一日,謝濯忍着宿醉趴在床頭笑到肚子抽筋,蕭祈一邊頭疼欲裂一邊猙獰無比的盤算着遲早扒了衛淩的皮。
而衛淩卻是罕見的君子坦蕩蕩,居然不躲不藏,三日後,蕭祈接到了來自棋館的密報,圓滾滾的信鴿落在謝濯懷裏眨巴着小眼睛不肯挪窩。
他磨着後槽牙拆開竹筒裏的信紙,心裏已然開始惦記着晚上炖鴿子,若非謝濯溫言叫他先看信,他能直接把這肥鳥拔毛下鍋。
信上古裏古怪的圖案是衛淩與謝濯之間的密文,蕭祈一筆一劃的謄抄在紙上仔細破譯了半天也未果。
最終還是謝濯一手攏住鴿子一手撫上他的手背,幫着他将那些千奇百怪的符號轉化成文字,又在他看懂後,将那寫滿字的紙張扔去了腳邊的炭盆裏。
密文上頭言簡意赅的寫着戎羌王爺狄骧已抵達長佑城,狄骧是戎羌新君的胞弟,昔年曾與蕭祈同國為質,算是交情匪淺。
衛淩栖身的住處仍是花街柳巷深處,蕭祈不情不願的便裝出行,未至半路便開始邊走邊罵。
他周身殺伐氣重,拉客攬客的龜公妓子不敢上前搭讪,可謝濯就不同了,這一路走來,那些斜倚門廊軟語撩騷的風塵女子差點用眼神将謝濯生吞活剝。
曲徑狹窄,拐上十幾個彎彎繞繞的岔口才能瞧見豁然開朗的門房,已經暈頭轉向的蕭祈先是緊緊扯住了謝濯的手腕,又握住了身後的短刀,這才沉住脾氣推門入內。
飛梁畫棟,戲水飛花,花藤幔帳,衛淩的院落是十足的纨绔做派,講究細致到每一塊磚瓦,二樓的橫廊漆木雕欄,衛淩一身白衣憑欄斜躺,手中一壇酒腳邊一只貓,端得是佳人美景,如詩如畫。
蕭祈将謝濯護去身後,露出了苦大仇深又兇神惡煞的嚴肅表情,目光相接的瞬間,衛淩抽着嘴角睥睨一瞥,并未理會分毫,只伸手攏去嘴邊逗狗似的吹了聲哨,替他喊出了房裏的狄骧。
“裏頭的,別睡了,醒醒——你兄弟帶你嫂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