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辰梁慣例是初十開朝,狄骧這檔事來得突然,蕭祈回宮後,立刻密诏了褚钊、荀遠道等重臣進宮商議,連着幾天忙得焦頭爛額。

褚钊有正事要做,阿澤也就沒了當小米蟲的興致,他提早結束了休沐,拎着兩大盒市集上買回來的糕點,屁颠屁颠回到宮裏陪謝濯。

阿澤仍是少年,心性簡單,看不出山雨欲來的兇險,他只覺得朝中一忙,謝濯就和他一樣孤孤單單的沒有人說話,于是他便捧着臉蛋坐在門檻上,努力跟謝濯絮叨着自己這幾日的見聞。

褚钊當真是将他養得很好,幾天不見,阿澤似乎長了點個子,臉上也紅撲撲的帶着健康的血色。

初九那日,蕭祈心中有了定數,衛淩帶着狄骧故技重施,假扮宮女進了宮城,塗脂抹粉的狄骧大馬金刀的撩起裙子進了宮裏偏殿議事,衛淩閑着無聊,就又溜進了寝宮,跟阿澤鬧騰了一下午。

謝濯是個通透的,衛淩不折騰阿澤就得折騰他,所以他目不斜視的握着書卷卧在軟榻,超然世外,誰也不幫。

褚钊來接人的時候,阿澤已經被衛淩徹底降服,不僅抹了脂粉,挽了女孩家的發髻,還被衛淩扯得衣衫半褪,就差換上一身淺粉羅裙。

阿澤見了褚钊立刻臊得滿臉發紅,衛淩細眉一挑,由着他從自己手底下掙脫,褚钊憋紅了耳根,緊緊護住跑過來的阿澤,連聲告退都沒跟蕭祈說,直接抱起自家小孩轉頭就走。

蕭祈眼尾一抽,跟在他身後的狄骧也是一臉無言以對,衛淩意猶未盡的搓了搓手看向謝濯,蕭祈立刻擡腳踹了仍是女裝的狄骧,連吼帶罵的讓他趕緊把這禍害拎走。

小小鬧劇,沖淡了幾分焦慮。

等閑人走幹淨,蕭祈才走去謝濯身邊俯身蹲下,把臉埋去了謝濯膝上。

他又是幾日沒有安睡,眼底已經顯出了淡淡的青黑,謝濯放下書卷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替他卸去了腦袋上壓人的冠冕。

“謝濯……”

“你做得很對,也做得很好。”

謝濯眉眼淺垂,勾着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已經長大成人的蕭祈沒有小時候那種軟乎乎的腮幫子了,但他依舊捏得很順手。

“累了一天了,起來坐着,我給你擦擦臉。”

謝濯目光溫柔的不像話,他拽着蕭祈的腕子讓蕭祈直起身來坐到自己旁邊,又主動貼過去親了親蕭祈下颚的小胡茬。

“謝……”

“我知道,你想得什麽,我都知道。”

蕭祈幹巴巴的開了一下口,但他沒能把話說完,謝濯去端了早就備下的熱水,回來時還往他臉上打了一張熱乎乎的帕子。

“我明白的,你不想打仗,你比誰都不想打這場仗。”

辰梁只有破釜沉舟這一條路,世人都說蕭祈是為戰場而生的暴君,可若平心而論,這并不是蕭祈心中所想。

蕭祈寧願天下太平,有明君替他繼位,他好帶着謝濯隐居山林不問世事,他不該做這個皇帝,也做不好這個皇帝。

他是臨危受命保全了國門,也的确是讓百姓和臣子們又敬又怕,但這不是一個賢明的君主應該做的,合格的君主要将積蓄國力和征戰伐交并行,既要守國門守國土,還要護住自己的兵士。

世人不會要一個窮兵黩武的的君主,更不會容忍一個靠着軍功上位卻吃了敗仗的君主,蕭祈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在這一場非他所願的戰事裏,他沒有半分退路。

“不要怕,我們現下不是開戰,只是消耗他們,等真到了要打的那一日,我們會贏的。”

謝濯很少主動跟蕭祈談及國事,更何況還是他不擅長的戰事,但他說得胸有成竹,甚至帶着些許給小蕭祈講故事時的循循善誘。

細心準備的皂粉能軟化一根根紮人的小胡茬,謝濯撩開帕子一角,小心翼翼的替蕭祈塗上,以便帶回一一剃掉。

言語之間,他仿佛預知到了蕭祈發紅的眼角,于是他隔着半張沒撩起的帕子吻上了蕭祈的眉眼。

“你信我嗎……謝濯,你信我嗎……”

蕭祈嗓子啞得厲害,他已經思慮周全,卻仍舊覺得心裏不安,莫名的恐慌一直籠罩着他,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面對什麽。

倉惶之間,他伸出手去死死攥住了謝濯的手腕,同樣的問題他問過一遍,那是他繼位的前一天晚上,也是那個冬日裏的最後一個雪夜。

那時病榻上的謝濯還不能起身,他半跪在床前,像小時候一樣将埋去了謝濯懷裏,惴惴不安的開口詢問,而謝濯則虛弱又溫柔的撫上了他的發頂,同他約好了勝過君臣相随數百倍的,從未變過的誓言。

“我信你。阿祈,你會是個好皇帝,不要怕。有我陪着你。”

正月初十,是新一年的第一次朝會。

戎羌欲求取同盟的事情已經在蕭祈的授意下傳開,狄骧起了個大早,換上一身像樣的衣裳,以戎羌輔政王爺的身份,堂堂正正的進了宮。

辰梁是不可能獨拒燕楚于國門之外的,即便打贏也是國将不國的慘勝,聯軍的提議看似不切實際,但只要有些腦子的人都能明白,這的确是最好的選擇了。

臨朝前,謝濯替蕭祈穿衣戴冠,他知道蕭祈要面臨一場惡戰,朝中衆說紛纭,而荀遠道又遲遲不表明态度,再加之辰梁國力不比先前,此前又與戎羌有一次戰事,因而注定困難重重。

蕭祈的朝堂多是些實幹有為的年輕人,他們不怕戰,但怕戰而無功、戰而耗國。

辰梁與戎羌是宿怨,蕭氏先祖本為封疆重臣,所克外敵便是戎羌先祖,後辰梁脫離燕楚自成一國,又同燕楚與戎羌各有接壤,數百年來大仗小仗一直未曾真正停歇。

狄骧這個外族人是不會在朝堂上得到半分尊重的,義憤填膺的武将斥他虎狼之心,尚持觀望的文臣則句句逼問,想要探出他深藏不露的秘密。

吵雜的争議中,狄骧擡起頭去跟蕭祈對上了目光,他看見他幼時的兄弟透過冠冕珠簾望向他,他知道蕭祈是信他的,他們先前已經在宮中盟下了誓約。

“王爺,戎羌王爺。您還未答老臣的話。”

荀遠道的聲線比年前更蒼老了幾分,他是這朝中最有威嚴的前輩,但凡他開口,旁人便立刻安靜了下來。

“聯軍同盟,眼下只是為了拒敵消耗,臣以為尚可以一試,可兩國宿怨已久,王爺要如何使得聯軍再無嫌隙?”

“同盟必交心,王兄早就囑咐過了,此次聯手拒敵,事關兩國氣數,非同小可。所以還請辰梁的褚钊将軍出山為主帥,統兩國軍務,保我聯軍力克強敵。”

狄骧寥寥數句,緩和了朝堂上勢同水火的氣氛,許多人面面相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

若是褚钊為聯軍主帥,那便是将戎羌的兵力握進自己掌中,即便兩軍不容難以配合,那也可以最大限度的保留辰梁軍力。

群臣片刻的動搖已經足夠了,狄骧話音剛落,褚钊便上前一步站了出來,替蕭祈為這些人喂下了定心丸。

“回陛下,戎羌戰力不同尋常,若能以我軍陣法戰術佐之,必能相得益彰,此番戰事關乎我辰梁存亡,臣願領命前往,率軍扛敵。”

這是先前商議好的,褚钊今日是全套披挂,穿得是沙場征戰的玄色戰甲。

他已經是個名動天下的将軍了,本家那些同朝為官的親族早已無法再牽制他,謝濯保了阿澤的命,蕭祈帶他得了軍功,他知道有恩必報的道理,所以他願做蕭祈的刀,替蕭祈打這最難的一戰。

狄骧邀約,褚钊應下,吵鬧的争執徹底平息了下來,朝臣間的耳語開始趨于和緩,就連荀遠道也慢慢舒緩了緊皺的眉頭。

龍椅上的蕭祈終于動了,他對着褚钊微微颔首,打算如先前商量的那般同狄骧定下國書,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認為塵埃落定的時刻,狄骧卻倏地擡起手來,打斷了蕭祈的動作。

“主帥之職,可讓辰梁放心,但若叫我王兄放心,便還要認命一人。”

語句停歇的短短瞬間,針落到地上的聲音都會變得刺耳無比,在場都是聰明人,蕭祈下意識攥緊了龍椅的扶手,手背上顯出了暴起的猙獰青筋。

濃重的殺意在一瞬間侵占了整個朝堂,且是單單來自蕭祈一人的,一貫遲鈍的蕭祈先于所有人猜到了狄骧的目的,他沉下面色起身走到狄骧身邊,珠簾悉索的聲響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靜。

狄骧神情沒有絲毫動搖,他穩下心神繼續開口,即便蕭祈抽出了禦前侍衛的長刀指向他心口,他也未曾退讓半步。

“久聞辰梁國士謝濯驚才絕豔,天下無雙。故我王兄有意,邀謝大人入聯軍擔軍師一職,助褚将軍一臂之力。此前,外臣已同謝大人說過,謝大人欣然應允,且已接了我王兄的認命書函。還望陛下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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