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謝濯心裏的确沒有殺意,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沒将燕楚當成一個活生生的國家。

他終究還是穹閣弟子的,他不戀塵世、不求大道,更不會像古來聖賢那樣為國為民,他是為蕭祈才離經叛道的,所以他只需在乎蕭祈一個。

在他眼中,那些害過蕭祈的人只是棋盤上的黑白子罷了,他們存活于世的唯一用途是替蕭祈破局改命。

未時将過,歷經風霜的城門被攻城錘轟然撞開,固守在位的最後一批守城士兵倉皇撤離,他們撤得丢盔卸甲,期間不乏争吵或是大打出手。

聯軍最要命的弊端暴露無遺,辰梁兵罵戎羌兵戀戰,戎羌兵罵辰梁兵怕死,他們就這樣吵鬧又狼狽的倉促逃命,甚至還罵罵咧咧的跑向了不同的方向。

燕楚軍中不乏謹慎的,知道應該先派人去追擊探路,只是那罵罵咧咧的兩路逃兵是褚钊與狄骧分別喬裝帶得,一入城中便且戰且退,只想着跟先前撤離的守軍會和再一起反擊,根本顧不上跟追兵糾纏。

這兩個上慣了沙場的老狐貍比謝濯演技好多了,他們奔逃的恰到好處,亂軍之中,狄骧被燕楚的箭矢擊中了右臂,他左右親随皆大驚失色疾呼“王爺”二字,本就追得興起的燕楚副将當場紅了眼,随即調度兵馬大肆進攻,勢要将他親手斬殺。

狄骧受困,燕楚攻勢驟起,本該領命伏擊的戎羌人将計劃抛去了腦後,急于會和的褚钊牽制不住那些身系狄骧的戎羌人,聯軍因而分崩裂析,褚钊趕到一防陣線時,本該有千百人駐守的巷道居然生生空了一半。

百密一疏,滿盤皆毀,越州城的阡陌要道成了擺設,燕楚人縱橫街巷,大肆追逐着被屬下架着逃命的狄骧。

沒有人手操控,一切機關都成了擺設,尚在城中的百姓們驚慌失措的躲在房檐屋後,眼睜睜的看着他國的精兵強将長驅直入,一點點碾碎了他們昔日的家園。

一防破了便是二防和三防,城中黑煙四起,砍殺之聲不絕于耳,順風順水的燕楚人很快發現了城中府邸的存在,急功近利的兵将們沒有将那點守軍放在眼裏,他們雀躍又猙獰的沖擊着防線,滿心都是建功立業後的風光場景。

兵戈相接,聲聲刺耳,門扉開合的吱呀聲是唯一的異類,亂戰之中,只有少許敏銳之極的人才能注意到。

可那門後出來的人卻實在是太顯眼了,顯眼到兵刃搏殺的聲響都因而停滞了片刻。

從門口到戰局,不過區區十幾步,刀劍也好,暗器也罷,但凡個中好手,足以在此時此刻要了謝濯的命,而燕楚人也的确是這麽做的。

數道勁風鋪面而來,些許透過雲層的日光在兵械上折出刺眼光亮,謝濯眉頭微皺,輕輕擡手擋了一下,猩紅又滾燙的血液确是濺出來了,但那并不是他的。

衛淩閑庭信步的走下臺階站定,腕間翻轉,抖去了劍尖的血珠,同秋水一色的長劍铮鳴作響,一時間竟能将所有的刀劍悉數壓至喑啞無聲。

“怎麽跟你說得,往後退點,躲好了。”

“人都到了,總得招待。”

謝濯眨了眨眼睛,理直氣壯的踩過了地上的血水,他學着衛淩的動作翻轉手腕,只是他手中拿得不是劍,而是一支輕巧的煙火。

火信點燃,青煙縷縷,他挽起袖口使足力氣将那煙火擲出,衛淩甚是嫌棄的撇了撇嘴,但還是劍鋒一掃送去兩道劍氣,将那赤紅色的煙火送上了高空。

天幕陰沉,赤光炸開,血霧似的粉末彌漫在天際,籠罩住了岌岌可危的越州城。

帶着裂痕的城門在外力的作用下緩緩關合,榫卯擠壓,木楔哀鳴,低沉又不詳的傳向了拼殺正酣的街巷。

攻入城中的燕楚先鋒至此才停下勢如破竹的腳步,他們眼前的街巷越來越窄,能容數人通過的長街漸漸收攏地勢狹長的斜坡,而就在他們前面倉皇奔逃的狄骧則突然不再跑了。

“副将!!”

“——變陣!停止前進!變陣!”

燕楚副将擔得起臨危不亂這四個字,他見勢不對立刻命令下屬停止追擊,一手勒缰一手持劍,青筋暴起的手背隐隐發抖。

“長孫将軍,別來無恙。”

一直踉踉跄跄舉步難行的狄骧終于演夠了戲,他擺脫了左右攙扶,在長街盡頭轉過身來,一把扯下了臂間的護甲,那支穿透甲衣縫隙的羽箭并未傷及他分毫,只是紮透了特意捆在肩上的血袋,

陳年舊怨,不死不休。

請君入甕之後便是刀兵相向的搏殺,狄骧迎上長孫煜鄙夷又厭惡的目光,他早就在期待這一刻了,從當年僥幸逃生他便發誓要加倍奉還。

将門之後,骨頭比誰都硬,長孫煜面無懼色,他追也追乏了,于他而言,狄骧的人頭總得他親手砍下才夠解氣。

“雕蟲小技,本将今日就跟你……”

他輕蔑一笑,正好搏命一戰,可頃刻之間,越州城中黃煙四起,那是燕楚軍中表危急的信號,除非特殊關頭,絕不會輕易使用。

“——副将!左路人馬遭伏!!”

“報——副将!!我們後方受敵!!”

“東側突現大量敵軍!——副将!他們有埋伏!”

燕楚的傳令兵夠快,他們搶在長孫煜破釜沉舟之前接連趕到,最狼狽的一個已經滿臉是血。

“報!城門處出現了伏軍!城門已關!副将!!我們被困了!!”

仿佛是要印證傳令兵并非危言聳聽,再次湧現的黃煙占據了半邊天空,如潮水般湧出的守軍顯然是埋伏已久的,他們從四通八達的暗道裏現身,在燕楚人身後亮出了刀刃。

兵荒馬亂之中,長孫煜眉目猙獰的調轉了馬頭,他也算是将才了,知道不能在此糾纏太久,想要破城而出只能趁着城中布局未成形,立刻彙集兵力快馬突圍。

“……撤!撤!集結人手,我們突圍!!”

狄骧沒急着阻攔,他兀自卸下背上的長弓,東挑西撿捏出了一支長箭,又慢條斯理的搭箭拉弦。

擅射者獵鳥,力大者獵熊,世間飛禽走獸各有不同,與好騎射者而言,總有最偏愛的一種。

燕楚國中權貴家的那些公子們便是如此,只不過,他們偏愛的獵物是人。

那專用的箭矢箭頭上倒刺短而彎曲,挨上一下不會殃及性命,只會剜去一大片血肉,這樣的傷痕狄骧身上有,蕭祈身上也有。

“也不敘敘舊,急什麽呢。”

狄骧咧了咧唇角,瞄着長孫煜的馬腿射出一箭,箭矢破空的聲音不小,可惜長孫煜是聽不到的。

陷坑下沉,機關上浮,煙塵四起,機括激活,平坦無阻的道路在燕楚人撤離半途的時候徹底變了模樣。

森然的冷光列陣排布,一步之差,生死之隔,燕楚人馬從中一分為二,長孫煜舍了愛馬跌落在地,一路連滾帶爬的才勉強躲避到尚且平坦的地面上。

不過他不會有驚魂未定的時間了,因為他所趴伏的地面正隐隐顫動,新一輪機括的激活聲響轉眼就接踵而來。

謝濯布下的機關不做阻擋之用,只為剿殺。

越州城從一開始就是一座陷阱,它将吞沒貪婪的燕楚兵将,将他們統統碾成血泥。

軟弱退守的辰梁人不再退了,不聽調遣的戎羌人也開始在各個街口巷道彙集,加入到守軍的行列,而僞裝成無辜百姓的暗衛則紛紛從袖中抽出了藏匿的兵器,狠狠刺進了燕楚人的胸口。

第二道破空的赤煙來自封堵城門的狄骢,衛淩在暗道前以長劍架住槍尖俯身一撐,借着身形輕靈直接騰出左手抽出了腳邊屍體上的長刀。

血光在寒光一閃之後噴薄而出,他撇下刀柄起身站定,持着長槍的燕楚士兵抽搐着倒去他腳邊,竭力捂住自己被刀刃割透的咽喉。

“謝濯!城門動手了,你算好時辰!”

“放心,戎羌王撐得住。”

“——誰他媽管他啊!”

衛淩長劍一頓,頓時一口濁氣卡在胸口上不來。

暗道狹窄只容一人通行,謝濯現下在裏頭卯足力氣轉着最後一截絞索,他再想沖進去打人也得忍着。

謝濯好的不學,專學些嘴碎的毛病,他俨然是不把衛淩氣到動手不算完,鐵質的拒馬破土而出,震了他一身塵土,他笨手笨腳的鑽出暗道躲到衛淩背後,嘴裏還不忘嘟囔一句戎羌王爺也撐得住。

“……”

罵了顯得更心虛,不罵又憋氣。

衛淩惡狠狠的挑起腳邊長槍将眼前敵人捅個對穿,下手比行伍多年的老兵還狠。

城中機關複雜,他護送謝濯四處折騰,又得提防敵軍又得提防四體不勤的謝濯左腳絆右腳,一路上神經緊繃得厲害,故而嘴上戰鬥力下降,只能單方面被謝濯氣得跳腳。

“還操心那倆玩意呢,你就不擔心你家……”

新一輪機關奏效,守軍能得到片刻喘息,衛淩一邊蹭去面上飛濺的血水,一邊臭着臉色轉過頭去,他本想和往常一樣罵罵咧咧的甩給謝濯一個白眼,但他沒能成功。

——謝濯嘔了血。

鮮紅的血水染髒了青衣軟甲,此刻正自着謝濯唇邊落去地上墜落濺開,既安靜又刺目。

“你家倆都沒事,我家那個更沒事。”

同他一樣扶膝喘息的謝濯挑了挑眉梢,神情還有點欠揍,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又或者是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你……”

驟然炸裂的響聲撕開了雲層,那是來自城外燕楚大營的方向,衛淩渾身一顫,竟不知是應該先去看看天邊的信號顏色,還是應該先查看謝濯的情況。

“不用看了,是黑的。”

特制的煙火如同驚雷,直蹿天際,顯出騰繞虬龍,它浮在半空沖着燕楚營盤露出鋒利爪牙,似是要将一切吞噬殆盡。

謝濯連頭也沒擡,只扯來衛淩衣袖擦了擦手,他仿佛是早就經歷過這個時刻一樣,染着血的唇面一開一合,雖是虛弱不堪卻又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妖異。

“我都說了,我家那個沒問題……看吧,阿祈得手了,這場仗,是我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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