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課是語文課,嘯日猋有點疲憊
雅少前一個星期忽然失蹤辦案去了,昨天早上回來,洗完澡後倒頭就睡。嘯日猋總算結束了整整一周一個人的寂寞日子。他爬到床上幫雅少揉揉緊繃的肌肉和酸脹的關節,一直到雅少睡着之後很久才停下,兩個人卻連話都沒說上。
當時嘯日猋有點喪氣,等到晚上雅少醒了,他晚飯也給準備好了。依經驗判斷,雅少應該已經吃了一個星期的盒飯了。於是嘯日猋很細心地跑到超市去買了通心粉,調了蘑菇肉醬,剛做完雅少就醒了。
“雅少快去洗漱,然後下來吃飯。”雅少出現在樓梯口的時候,嘯日猋正坐在樓梯下面的玻璃餐桌旁,托着雙頰笑着看着他,隐隐透着寶石藍色的雙眼在溫暖明黃燈光下熠熠生輝。
雅少愣了一下,笑着點點頭。
再回來的時候,嘯日猋的下巴已經擱到桌面了。
雅少走過去,摸摸嘯日猋的頭,“抱歉,久等了。”而後人就一直站在那裏沒動。
察覺到雅少正把他的頭發一根根繞在自己指尖,嘯日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拉過來,“雅少,快坐下吃飯啦。”這種事情并不少見,雅少好像很喜歡他的頭發,小時候還好,長大了,嘯日猋有時候會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些古怪的情緒從雅少冰涼的指尖傳來。
“明天開學第一天,緊張嗎?”雅少問得很随意,叉了幾截通心粉放嘴裏細細咀嚼,然後展眉笑道,“廚藝又進步了。”
“緊張是有點啦,不過也還好,我對這次的同學比較期待——我覺得這個通心粉有點硬,早知道就多煮一會兒了。”他拿着叉子在盆子裏戳了幾下。
“好像是有點,你拿回鍋裏重新煮過吧。”雅少把盤子向前推到嘯日猋面前,笑道。
嘯日猋見狀,嘴巴一撅,“雅少!”
“開玩笑的啦,我沒覺得硬,吃了幾天跟石頭似的白米飯,這足夠松軟了。”
兩人從小別墅搬到窄一點的公寓就把傭人都辭退了,雅少工作以後,又時常不在家,嘯日猋必須自己照顧自己,他很讨厭叫外賣,於是便開始學做飯吃。剛開始的時候雅少對於他會不會燙到自己切到手指感到非常擔心,後來也漸漸習慣了,雖然切手指被油燙的情況不是沒有,但他不可能拗得過偶爾頑固得可怕的嘯日猋。何況嘯日猋是個男生,在廚房受傷的幾率還不及跟人打籃球來得大。
到目前為止,嘯日猋的廚藝還不算特別好,但也不算壞。最重要的是,對雅少胃口。
吃過飯,雅少因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一直拖着嘯日猋陪他看電影。放了一部又一部,偏偏嘯日猋是個精力充沛睡眠極少的人,輕易不容易睡着,所以就一直興奮地跟着看,真的睡覺的時候已經二點多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什麽東西都有點恍惚,以至於在現在的課上腦中還在回放夜半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時的情景。那時,雅少拉着正要回房睡覺的他的手說:“再看一部,就一部。這個你沒看過哦,是我新從黃泉那裏借來的。”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在晃着手中的碟片。
嘯日猋嘆了口氣,心裏埋怨雅少實在太壞了,明明知道他第二天開學的……
嘯日猋有一種感覺,對於他的入學,好像雅少比他更緊張的樣子。
入學前幾周有一次摸底考試,早會的時候分數已經下來了。嘯日猋大約就中等偏上的成績,英語和數學成績比較突出,語文卻連一半的分都沒考到,至於說物理化學一類的,也就十來名的樣子吧。前兩天領新書的時候,班主任還找他談過話,要他把家長找來說幾句。不過那幾天雅少沒在,早上走之前他千叮咛萬囑咐地在睡得迷迷糊糊的雅少耳邊把這件事重複了十幾遍,希望對方睡下午覺別睡過頭了。
摸底考試的成績決定了班級委員的分配。
考第一名的女孩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嘯日猋就看傻了眼,那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麽漂亮的女生。於是他默默地拿這個女孩與雅少作對比,想要比比看究竟誰更好看一些。然後想着想着就走神了。
現在,語文老師不知道說到什麽問題,要請人起來回答,他微微側首朝後,正巧見到坐在教室中央的女孩舉起了細長纖柔的手。
他一面埋怨把自己安排在靠窗第一個座位的班主任,一面不由自主地将整個身子都側過去,背靠在窗沿上。
結果那女孩還沒被老師叫起來,自己就收到了警告。
“嘯日猋,坐好!”
嘯日猋聽有人叫了他名字,心裏震了一下,趕緊坐正了,而後又嘀嘀咕咕道:“老師,這個位置坐着看黑板,脖子別着很難受……”
“嘯日猋,你在嘀咕什麽?大聲說出來。”
嘯日猋忙狠勁地搖頭。
“那好,你起來回答吧。”
“我……?”【可是我連你問了什麽都不知道。】他在心裏第一千次詛咒雅少。
嘯日猋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摸摸頭,傻愣愣地望着老師。
語文老師等了他大約半分鐘,嘆着氣讓他坐下了,“好好聽課,你是全班語文成績最差的。”
嘯日猋點點頭,很誠懇地坐下了。從小到大,其實很少會有人為難嘯日猋。一是因為家庭原因,通常老師不會招惹比較有背景的學生,何況禦天一家還是這所學校的老校友,捐了不少錢給學校蓋樓;二則是因為嘯日猋本身就很招人喜歡,難有老師會舍得對長相可愛個性乖巧、又略帶點淘氣的學生發脾氣下狠手。
“玉傾歡起來說吧。”
在嘯日猋展開課本,看到第一篇課文的同時,玉傾歡開了口,那溫柔寧靜的聲音,幾乎在一瞬間把他拉入了另一個空間裏。
玉傾歡說,“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的小萬卡的彷徨與無助,他求天無路求地無門,在成人的世界裏,只有他一個人,受生活折磨,寫給爺爺這樣的信,他是想要求爺爺帶他走,而他爺爺就算真的在天堂,也因為這是兩個世界,而無法幫到他。”
第一課是契诃夫的《萬卡》,嘯日猋很小的時候讓雅少當故事書給他念過很多遍,每次聽都會哭得稀裏嘩啦的要雅少抱抱安慰他。現在聽玉傾歡這麽說,心裏好像有種什麽熟悉而共通的東西被喚醒了一樣,像是一種熱情、又仿佛莫名的愛意、帶着令人困惑的悲傷。於是他轉過頭去看靜靜地對老師分析文本的玉傾歡,看着看着就沒注意對方在說什麽了。
玉傾歡頭發蓬松柔亮,有點自然卷,用粉紅色的頭繩高高束在腦後,流着整齊的劉海,前面有些卷曲的頭發散落下來,看起來溫柔又活潑。
男女生校服上裝都是白襯衫,領帶和裙子以及褲子是一個色系的寶藍色,帶着幾近純黑的夜空色斜條紋。女生的裙子剛及膝蓋,是純色的褶皺裙,有點死板,但也不難看。穿在玉傾歡身上,反倒有點清麗的感覺。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給哥哥寫了幾十封這樣的信了。”嘯日猋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再仔細看了玉傾歡的臉一眼,眼睛忽然酸澀起來。
那個時候,玉傾歡對嘯日猋的印象就是,坐在窗邊,看起來有點機靈,但總是恍恍惚惚的有點面熟的黃頭發少年。即使報到領書那天就有女同學跟她讨論這個少年的帥氣,她心中的這個印象也一直沒改變過。
好像女孩子對男生的形容除了“帥”或者“可愛”,就再沒有其他了似的。
雅少去接嘯日猋時穿了一件米黃色麻紗中袖上衣,下面是灰黑色的休閑褲。手裏捧了一束用羅蘭色皺紋紙包裝好的玫瑰,長長的卷曲的粉紅色絲帶從他的手下流瀉出來。
他出現在教室門口時還沒下課,單是教室裏忽然炸開的吵吵嚷嚷議論紛紛的情形就讓坐在一角的嘯日猋臉紅了,更何況,連音樂老師都看傻了眼。這讓閃到後門透過門洞看着嘯日猋的雅少感到很滿足。
下課之後,嘯日猋急忙沖到雅少面前,“你站在那裏就足夠引人注目了,還帶着這麽大束花!——又是誰送的?”他不滿地挑眉道。
“剛才在學校門口買的。”一般來說,雅少不會接受他人送花,興致來了甚至會查出送花人然後原址返還并委婉地表示自己已有所愛不打算與其他人扯上關系的意思。但也有花束直接寄送到家裏,被嘯日猋收到的情況。
“買花幹嘛非要包裝啊?”
“我覺得這個包起來比較好看。”雅少将花束塞到嘯日猋一只手裏,讓他彎過手肘抱好,而後拉起他另一只手,“走啦,你不是要我來見老師嗎?”
嘯日猋低着頭克制住想要捂臉的沖動,在衆目睽睽之下急匆匆拉着雅少跑去了辦公室。
雅少看着他的背影和兩人緊緊牽着的手,有點自嘲地笑了笑。
“老師,這種蘭花不能澆太多的水,否則會從根部爛掉的。”雅少溫和地笑道。
班主任愣了一下,道了聲“謝謝”,而後又開始繼續說嘯日猋的問題。
其實嘯日猋的語文成績并不差,這點雅少非常清楚。看到試卷之後,他差點當場就笑了出來。
除卻前面的選擇題外,從第一個需要用筆寫字的地方開始到最後一個格子,被嘯日猋用來寫了一篇類似于日記的文章,文章的內容是三年前小學畢業的暑假,雅少提前在大學畢業并參加警校集訓回來之後,帶他去北方看大哥的情景。
“上一次見到大哥的時候我只有三歲,什麽都不記得,這一次終於有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種人。大哥他真的……很羅嗦。”然後就是一堆細細碎碎描述大哥究竟有多羅嗦的場景。
嘯日猋對此的解釋是,考試當天,他真的不知道這張試卷是要交上去的,所以在後面寫了這個,還想回家給雅少看看。
這次會見雅少有點心不在焉。班主任今天不找他,明天、後天、大後天,總有一天會找他來見一面,原因随便是什麽都可以。不過借此機會可以看到嘯日猋這麽有趣的東西,他又不覺得很煩了。
或許下一次再見面,班主任已經向嘯日猋打聽過雅少是不是單身這一類的問題了。
兩人要離開辦公室的時候,玉傾歡在教務處幫老師辦事回來了。嘯日猋偷偷地瞄了一眼,怯生生地打了個招呼。
他的成長過程中是沒有女性的存在的,雅少因為某種神秘的原因一直沒談戀愛,而他們又沒有父母,唯一結過婚的二哥也沒跟他們住在一起,他至今還未跟二哥見過面。所以嘯日猋對跟女性交往感到有些膽怯,但又十分好奇。
玉傾歡很大方地揮手跟他說了再見,而後便見那兩兄弟消失在門口了。屋子裏還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味。
【正文】
前夜二
開春的時候,雅少本來打算用年假帶嘯日猋去南方被稱作花都的美麗城市玩幾天,嘯日猋對此感到非常興奮,因為這一趟去了回來開學都一周了——也就是說,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逃一周的課。
但就在雅少把換洗的衣服一件一件疊進旅行袋、臨着出行的前一夜,警局來電話要他出緊急任務。這一走就是兩個月,音訊全無。他即使住在宿舍的時候也沒忘記那天晚上嘯日猋哀怨的眼神。
住進營地的前一天,通訊工具就被收繳上去了,連電話都不能打。他知道嘯日猋內心無法忍受孤獨的柔軟之處,因此常會有種乾脆辭掉工作回去的沖動。
——但如果沒有這種混亂緊張的工作發洩他過剩的精力,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來。
嘯日猋每天晚上都在新聞裏看關於那件案子的消息。市警察局有三分之一的小隊都被調到那邊去了,同時派來的還有軍區的部隊。新聞報導總是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邊邊角角,但即使這樣,他也能感受到這個任務的危險。
就在這難熬的兩個月,嘯日猋作出了一個和雅少看似無關的決定。以他單純的心思,并不能發覺這個決定給雅少帶來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他甚至一廂情願地認為雅少會為之感到高興并全力支持他。當然雅少也的确是這樣表現出來的。
沒有談過戀愛的十六歲不到的他,決定讓玉傾歡做他女朋友,還有了長久的規劃和打算,諸如什麽時候結婚、生小孩之類的。
“你做我女朋友,然後我們大學畢業之後就可以結婚,然後你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們就生小孩。我調查過了,醫生說二十五六歲的時候生小孩對女性是最好的……不過如果你不願意生小孩或者想晚點結婚也沒關系……”這是他在表達自己的喜愛之情之後說的第一句話。他趴在玉傾歡的課桌上,下巴擱在手背上,仰着頭看着她,臉頰緋紅,目光閃爍。
當時玉傾歡就愣了,慌慌張張罵了他一句瘋子,并随手抓起課桌上的橡皮,狠狠地砸在他額頭上。
這只是個開始。嘯日猋這個彷如神來之筆的打算實則源於某一天在辦公室聽班主任和語文老師談玉傾歡的某些話語。
語文老師在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去二十四小時KFC店吃夜宵,然後看到了在那裏打掃清潔的玉傾歡。
後來據班主任所說,玉傾歡本來有一個當醫生的哥哥,兩人相依為命,但她八歲的時候,哥哥出了車禍,從此成了植物人,一直養在醫院。本來醫院是想讓他自然死亡的,幸而後來玉傾歡的養父母主動承擔起了這筆費用。
而事實上,這對養父母也并不富裕,養一個植物人幾乎花掉了他們大半的收入,兩年前,家裏環境終於支撐不住,養父母半帶強迫地讓玉傾歡答應了切斷六殊衣殘破的生命的要求。而後養母便懷孕了。玉傾歡明白自己不可能在這個家久待,為了讀大學,她開始在外面打工。到目前為止,除了KFC這種速食店,她也做家教、做推銷、甚至連酒吧DJ都做過。
聽到這些之後,嘯日猋有種被雷擊的感覺。在經濟上他絕不可能陷入這樣的困境,但在生活上,很大程度他和玉傾歡卻有無法比拟的相似之處,他有一種玉傾歡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他的錯覺。這大概是一種孤獨之人同病相憐的共鳴感。
當時班主任看他神情古怪,還拍拍他的肩膀說:“小嘯,別擔心,你們家兄弟多,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嘯日猋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
這個動作在旁人看來是一種帶着悲憫情懷的優雅,班主任心中不自覺地想起關於常含眼淚的天使的描述來。
於是她将目光移到雖被雅少指點過,但依舊半死不活的蘭花上,嘆道:“小嘯,這種事其實很多,你以後慢慢會遇到的,不要想太多,玉傾歡是個堅強的女孩。”
她的話嘯日猋一句也沒聽進去,那個時候,他滿心在想着如何去接近玉傾歡。
他沒有父母,所以不知道人們所描述的家庭溫暖是怎樣的——他為之感到好奇,又帶着些微的向往。這種向往之情在雅少與他失去聯系的時候尤為強烈。
他就像人類恐懼黑暗一樣恐懼這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在很大程度上,沒有雅少,的确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其他幾個兄弟真的一點用都管不上。
所以在玉傾歡的問題上,他越想越多,最後就出現了這樣一個要與之組建幸福美滿的家庭的想法。這是少年人對所有現實問題的懵懂無知而在沖動之下忽發的念頭。
那日,雅少疲憊不堪地拖着雙腳回來,将手提包遞給嘯日猋。嘯日猋接過來,帶點埋怨地說道:“雅少這次走了好久……”
雅少很是抱歉地揉揉嘯日猋的腦袋,心裏甜蜜地想着這樣的畫面其實跟普通夫妻也沒什麽差別吧。
“對不起了,小嘯,不過你放心,這種事不常有的。”
“我擔心死了,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嘛。”嘯日猋看雅少換鞋的時候手不停在抖,想像着他不知面對過多少次生死一線的鬥争,深吸了一口氣,眉間浮出怒意來。他将雅少推到旁邊的紅木矮長凳上坐下,蹲下來親自動手替他換鞋,一面說:“要是你結婚了,老婆一定會要你辭職的。”
“我不會結婚啦。”雅少背靠着牆,癱軟在長凳上,因身體的疲勞而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态,對於嘯日猋的話并沒有警覺起來,回答也是順從本心的、完完全全的脫口而出。
但這讓嘯日猋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擡眼呆愣愣地望向雅少:“為什麽啊?”
雅少忽然反應過來,而後則徹底怔住了。
就在他一言不發,大腦停頓的片刻,嘯日猋又接着道:“要是我結婚了,雅少還是單身的話,那不是太可憐了嗎?”
“你結婚?”雅少覺得看着一個十幾歲大的少年人周展着薄而濕潤、微微上翹、且帶着稚氣的嘴唇、吐出這種像是成年人才會熱衷讨論的話題非常違和、非常可笑。
“是啊。雖然歡歡沒有答應要跟我在一起,但她總會答應的嘛。”他理所當然地笑道。
之後嘯日猋又說了一些關於要是雅少換個工作就好了、以及不過當員警真的很帥還是不換了吧之類的矛盾話語,但雅少只是單純地讓這些語句從左耳流到右耳或從右耳流到左耳,經過大腦,卻無法停留。
他的腦中充斥着較之這兩個月來的工作更為慘烈的鬥争,整個人幾乎快因不堪重荷而暈倒過去。這種激烈的情緒從他抖得厲害的指尖透露出來。嘯日猋見狀,以為這是工作造成的,於是緊緊将他的手握住,放進懷裏。指尖如此冰涼,而嘯日猋的胸口仿若引誘飛蛾撲去的、劈啪作響的暖爐,熱流一絲一絲順着指尖的毛細血管爬進雅少的心髒。
雅少愣了一下,回頭定定地凝視着嘯日猋一無所知的雙眼。
那是一雙只有關切,沒有愛意,更不可能沾染情欲的眼,透着夜空的色澤,折射晶澈如星子的點光。然而,就是這樣一雙眼的主人,卻在片刻之前告訴他,他要和另一個人結婚、生小孩。他會匍匐在另一個人身上做下人類最原始的罪孽,讓一雙潔淨明亮的眼從此蒙塵。
雅少不由得張開顫抖的指尖,分寸不離地貼着嘯日猋的胸口,更為清晰地感受嘯日猋的心髒的跳動。那一瞬間,他幾乎有種收緊五指,将這顆心髒挖出來瞧一瞧他所投入的愛究竟被吸納入怎樣的黑洞的沖動。
然而即使如此被貼近,那顆心髒仍如往常一般平和穩健。
或許嘯日猋的心中總有許許多多的情緒,但他卻總是如此乾淨,仿佛散發着光芒一般,讓人世間的塵土紛紛離去。
“雅少?”
“……沒事,有點累了,渾身酸痛,好想睡覺。”雅少閉上眼,額頭抵在了嘯日猋肩上,“有機會我也想見見你說的歡歡。”
雅少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四肢的力量,在嘯日猋的幫助下把澡洗了,而後便在嘯日猋替自己按摩的時候睡着了。
過程中模模糊糊地說了很多話,像是諸如詢問歡歡是個怎樣的女孩啊、小嘯是不是還沒追上人家啊、機會有多大之類的話。在嘯日猋求支持求安慰求抱抱求出謀劃策的時候,他不可能在任何方面拒絕嘯日猋的請求,任何人都不可能。
前夜三
玉傾歡無論對見雅少還是帶嘯日猋去見她養父母都有點抵制情緒。而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天這麽快就來臨了。
由春入夏的那段時間,嘯日猋和她仍處於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的追逐狀态。她享受於林蔭道上的木葉清香與身後輕快而謹慎的步伐。
曼睩和秋風跟她并肩走在一起,時而偷偷往後瞥一瞥那個被一群男生推推搡搡、止步不前的總是紅着臉的小少爺。這讓她有種無法言明的滿足感,以及輕微的帶着甜蜜味道的急切。
在內心深處,她深知自己和後面那個少年不該是一個世界的人。與同齡人截然不同的生活經歷讓她對現實有了更多的了解。但那個單純而完全無厘頭的家夥卻帶着不經世事的熱情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冰封的心靈之壁上敲出裂痕來。
期末考試前夕,最後一節音樂課的時候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雨水将排水不佳的操場完全淹沒了,深度直達腳腕。
玉傾歡在某種程度上非常害怕雷雨天氣,因為這會讓她無法遏制地想起兩年前六殊衣死的時候的情景。
從醫院到火葬場再到墓地那段長而曲折的路,一直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狂雷和暴雨。六殊衣臉色最後一絲紅潤慢慢褪去,而後,那平緩的、靠人工維持的呼吸聲以固定的頻率消失在空氣裏。
響雷和無數的閃電讓白天變成了黑夜,玉傾歡在慘白的燈光下看着自己最後一個親人離他而去的瞬間,天頂再次被閃電分裂成無數碎片,随之而來的尖銳的、恍若炸裂般的咆哮聲撕碎了她郁郁寡歡的心髒。
時光或許可以減淡一個人對苦難的回憶,但相似的情景卻會讓痛楚再現。
玉傾歡在教學樓的大廳裏出神地望着被水淹沒的操場,一群男生哄跑過去,寬大的音樂課本被他們揮舞在手中,很快便濕透了。因為大雨而歡鬧起來的環境與玉傾歡沉郁的心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她幾乎快哭出來了。
而後,就在那時,跟着一群男生跑到半路的嘯日猋又從中間折回來,在玉傾歡面前傻笑道:“我帶了傘,忘在書包裏了。”出門之前天氣就一直陰沉沉的,雅少擔心會下雨,跟嘯日猋争了很久,終於把傘塞進了他書包裏。
而後就見嘯日猋頂着一頭甩起來就有無數水珠的頭發沖上了教學樓。
片刻之後回來,手裏拿了一把橘黃色的雨傘。
“我身上有點濕,你不要介意哦。”他紅着臉,在門口撐開傘遞給玉傾歡,然後微微蹲下身,讓玉傾歡上來。
玉傾歡當時就愣住了。被秋風推了一把,一下子撲到嘯日猋背上。那是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第一次跟人這麽親近,一手拿着傘,一手無措地扶着嘯日猋的肩,膝蓋內側忽然就被人提了起來。
“哎呀,你這樣會摔下去的,把我的脖子摟住啦。”嘯日猋的動作不熟練,但卻很精準。這還要多虧小時候跟雅少出去玩,稍微有點累就要背要抱的經歷。
已經發育的胸部抵在一個男生的背上,讓玉傾歡非常羞愧。但濕潤的布料并沒有阻擋從嘯日猋脊背上傳過來的熱量,她心髒劇烈跳動着,終於回憶起人類的相互貼近的溫暖來。
這讓她覺得,人若只有自己,根本就無法生存下去,所以她之後再沒有躲着這個少年,更不會拒絕他了。
玉傾歡可以同與自己完全不同背景的人平靜地交談而不會感到任何不适,那是因為在潛意識裏,她不從不認為自己有機會走入對方的生活。萍水相逢,随緣來去,失去兄長的她,永遠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身一人。
所以當嘯日猋告知她雅少會來接他們,并送他去歡歡家裏的時候,她甚至有點恐懼的感覺。
而這種恐懼在見到雅少本人的時候,更加深了一分。
“我今天不能跟你們一塊兒去拜訪歡歡的家人了,因為上司今天請吃飯,不得不去,抱歉哦。”雅少在把嘯日猋推進副駕駛座之後,為歡歡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金碩灰的肌肉型越野車透露着與車主人表現出來的溫和截然不同的狂野,卻又在雅少坐進駕駛座的一瞬間,達到了微妙的融合。
玉傾歡對雅少笑容可掬平易近人的神态,及令人一見難忘的外貌有了一點點不真實的感覺。
直到開車時她才忽然意識到這古怪的座次安排正是雅少一手促成的。
一般來說,做兄長的很少會把弟弟的女友一個人丢在後面而讓弟弟坐在自己旁邊吧。
嘯日猋坐在前面的時候只是很偶爾才回過頭來跟他說話,一路上只顧着手舞足蹈地跟雅少說今天的校園生活,而那校園生活的內容雖常有提到她,但嘯日猋卻像在說一個遠在天邊的人。
玉傾歡有一點失落的感覺。
“歡歡,我們有見過面哦。”雅少忽然把話題引到了她身上。
“啊?”
“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能你已經不記得了。”
“咦?歡歡跟我一樣大,雅少見到她的時候,她難道還是個小孩?”嘯日猋忽然側過身來。
“我記得……”玉傾歡苦着臉道,“大哥就是在那天出的車禍,所以我沒辦法忘記……”
“是六殊衣醫生嗎?”雅少不動聲色地回問道。
六殊衣對於玉傾歡來說,就是心底深處的一根刺,而這根刺現在正被雅少平穩有力的雙手不斷往裏面推進。
“……是。”
“他……哦,對不起,小嘯跟我說過你的事了。”雅少趕忙答道,而後便轉而認真地去看前方的路了。
“我怎麽沒見過?我天天都和雅少在一起啊,我怎麽不記得見過歡歡啊。”
“那是因為你那天正生病,一直在睡覺。六殊衣醫生本來是想帶歡歡過來跟你玩的,結果一查,你的病可能會傳染到人家,所以醫生就帶歡歡離開了。”
“是這樣啊……真是可惜了,要是從小就認識歡歡就好了。”
“我記得歡歡那個時候穿着粉紅色的小裙子,非常可愛哦。”
這兩兄弟再次讓玉傾歡有種插不上話的感覺。玉傾歡對那次造訪禦天家的回憶記得并不是特別清楚,印象中只有兩張極為漂亮的臉。但到後來,這兩張臉究竟長成什麽樣子她也記不清了。
嘯日猋對要去見玉傾歡的養父母這件事感到有些緊張,又有點興奮。
雅少昨晚已經教過他了,千萬別說那些“我要和歡歡結婚生子”的傻話,要先讨長輩喜歡,熱情一點,活潑一點,多笑一點。
“話雖是這麽說,但也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你平時就是這個樣子,所以不用擔心啦。”
當時他正抱着新到家的貓咪,側身躺在床上看着另一邊與他面對面的雅少。雅少摸摸他的頭,再去摸那只貓,貓咪炸毛地嘶叫了一聲,在嘯日猋的懷裏蹬了一下,倏地竄了出去。
嘯日猋看着那只貓,覺得很沒落,“它又跑了。”
“跑了就算了吧,反正你都鑽到我的床上來了。”
嘯日猋陽光燦爛地一笑,低頭拱進了雅少懷裏。片刻之前,他因為對第二天要去拜訪玉傾歡的養父母的事兒感到緊張,於是抱着Loffe跑到了雅少房裏。
踏在昏暗的樓梯上,玉傾歡清麗的身影就在他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氣,對回過頭來的歡歡自信地笑了笑。
玉傾歡的養父母對這個彬彬有禮的少年非常喜愛。雖然歡歡并非他們的親女,但若能由此獲得幸福也不失為一件幸事。雖然現在高中生的戀愛大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一場游戲,但他們在見到嘯日猋的一瞬間,堅定了一定要想辦法維持他們的關系的想法。
當然這也不排除對嘯日猋的背景的熱愛。
吃完飯後,嘯日猋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個兩歲的小孩吸引過去了。玉傾歡發現他好像特別喜歡這些可愛的小生靈,一個勁兒地抓着那只肉呼呼的爪子玩。
“你有沒有洗手啊?這樣讓他含住你的手指可不乾淨哦。”玉傾歡靠在小床邊輕聲對彎着身子跪在地上的嘯日猋道。
小床上的小孩已經睡着了,但怎麽都不願意放開嘯日猋的手指。
嘯日猋擡起頭來,眯着眼睛對玉傾歡笑道:“放心放心,吃完飯我就洗過了,洗得乾乾淨淨。”他将另一只手伸出來攤在玉傾歡面前讓他檢查。
玉傾歡拉下他的手,偏着頭道:“那你待會兒什麽時候走呢?我晚點還要去打工,到時候我們一塊兒走?”
嘯日猋聞言,眉頭一皺,道:“你又要打工?別去了嘛。”
“不行啊,我得為以後的生活做準備嘛。上大學的學費可不便宜。”
“有我在嘛。”
玉傾歡不說話了。嘯日猋總是覺得自己的錢就是她的,她的就是自己的,完全是一副理所當然兩人勢必會走到最後的态度。但她自己卻覺得事情并非如此,所以她不想讓自己陷得太深。未來的變化沒人會知道。
“別去打工了好不好,歡歡?”嘯日猋見玉傾歡沒說話,拉住她的手懇求道。
“……好吧。”姑且先把他應付過去好了。嘯日猋纏人的本事她拗不過。
“那你什麽時候走呢?”
“你別老問我什麽時候走嘛,感覺像在趕我走似的……我還想和這個小家夥多呆一會兒呢。”說着他便低身去跟那小孩碰了碰額頭。
“哪有,我是怕太晚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雅少也會擔心的。”
嘯日猋朝她不滿地癟癟嘴,“雅少會來接我啦,除非他又喝醉了。”
“咦?雅少也喝酒嗎?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會喝酒喝到醉的人哦。”
“那可是常有的事。他們出去開個慶功宴啊,聚個餐什麽的,他都會喝很多,每次都要人來照顧……”提起這個,嘯日猋就更不滿了。
“小嘯。”
“嗯?”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說啊。”
“我覺得,雅少他……讓人覺得有點陰暗……你平時都不怕他嗎?”
嘯日猋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你怎麽這麽說雅少?”
這種略帶怒氣的反應讓玉傾歡吃驚了。“我?我只是單純說說我的感覺而已啊……”
“雅少很溫柔,人很好,他不僅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從來沒覺得他陰暗。歡歡,你不能這麽說他。”
嘯日猋帶着怒意的臉色讓玉傾歡這日積累下來的因雅少而生的郁結之氣終於在胸口爆開了。
“小嘯,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應該用這種态度對我啊。”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言辭,希望顫抖的感覺和濃濃的火藥味會因此減淡一些,她希望能在和嘯日猋即将出現的争端之間留下一絲餘地。
“你誰都可以說,就雅少不行。”
“可我是你的女——”
“女朋友也不行。将來的家人,誰都好,都不行。”嘯日猋語無倫次地把話說完,迅速從小孩嘴裏把手指抽出來,轉身就跑出去了。他本來想摔門的,但在摔門的前一刻止住了自己的手,因為他想到小孩還在睡覺。
玉傾歡那個時候只是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敏感點和弱點,或許嘯日猋不能觸碰的敏感點就是雅少,這種感覺就像她對六殊衣一樣。但她并沒有注意到這其中微妙的差別。
六殊衣是一個故去的人,人對故去的人的尊崇與活人是很不一樣的。
這是兩人第一次吵架。當然之後還有更多、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展開的、跟所有情侶一樣的吵鬧,但這真的是一個不太吉利的開始。
那天夜裏,嘯日猋被雅少責備了一番,第二天便來跟歡歡道歉,兩人又和好如初。但随着兩人的感情日益親厚,在暗處觀視着、以為自己可以将情緒隐藏在心底直至老死帶進黃土的雅少的內心,以及兩人之間那些不可調和的矛盾的源頭,就仿佛積雨雲一般慢慢爬上了天頂,将天底下的一切都覆蓋在暴風雨前夜平靜的假像中了。
【前夜篇終於結束了,呼呼呼呼呼……】
【正文】
勝景
一年以來,玉傾歡所經歷的所有的雷雨天氣都有嘯日猋的陪伴,即使很晚了,在家裏,忽然打雷下雨了,嘯日猋也會打電話過來——一種連養父母都沒察覺的低落情緒及隐蔽的恐懼卻被嘯日猋注意到了。但他從來沒有細問原因,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和她說笑。一名死者在人世中最後的一段旅途,漸漸地,不再侵擾她的人生了。
然而,此時此刻,玉傾歡穿着一條絲質的淺玫瑰灰晚禮裙,裸露的肩頭上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