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容嬷嬷喜孜孜道:“是蘭公子送來的!”

“蘭公子不是說小姐醒了就通知他嗎?白絮讓我去傳話,就帶回來這麽多東西。蘭公子說,小姐剛醒,他就不進來打擾了。讓小姐安心養病,若是缺什麽,盡管着人去找他,他打算多留一陣子呢。”

白絮聽得也是面上一喜,道:“太好了!”

再三日後,蘭九才來見葉梨。因怕染他病氣,葉梨特意讓人在院中設了茶桌,在屋檐下遠遠對他道:“您坐那裏吧,我病體未愈,只得在這裏謝謝您。”

說罷,紅着臉,垂着淚,鄭重行了一禮。

蘭九站在茶桌前,細細打量了葉梨一番,才點點頭,欣慰地道:“六小姐有所恢複,真是太好不過。我本想多在妙峰山住陣子,可惜家裏有事相喚,須得要走了,所以冒昧求小姐一見,才好心安離開。”

葉梨聽聞他要走,心裏五味雜陳。

她其實是有些怕見蘭九的,自然不是怕他退婚,而是因為心中有愧,難以自處。可是,她雖對蘭九沒有男女情義,卻終究算是這個世界上與她有關的個別幾個人。而且,蘭九待她的善意,她心懷感激。

“六小姐?”

大抵是看到葉梨面上似有不舍,蘭九唇角彎起一點笑,極為高興地說,“六小姐莫擔心,我……”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白絮,面色有些泛紅,斟酌着說,“我會盡快回來的。六小姐要好好養好身體。我也……我也會努力的。”

這話聽的葉梨心裏一酸,因着上輩子親歷,蘭九并沒能“努力”得到好結果。

她側頭避開拭了拭淚,擠了個笑容,也道:“蘭公子莫擔心我。”

蘭九是随着葉府的下人進來的,他匆匆與葉梨道過別,又關切了幾句,就又匆匆離開,葉梨目送他走。他緩緩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我家裏送信說,尋到了花神醫的蹤跡,因此才叫我回去。”

陽光照在蘭九面上,一向因久病而孱弱的他,難得綻放光彩,目裏全是生機勃勃的希望。

蘭九人走了,卻留了好些吃穿日用的東西,白絮一邊整理,一邊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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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公子可真是好人!”

“蘭公子待小姐真好!”

葉梨正捧着藥碗喝藥,只覺心裏又苦又澀,眼淚吧嗒吧嗒又滴到了碗裏。

白絮細心,忙過來小聲道:“小姐可莫要再哭了,這般好看的眼睛都要哭壞了。”

又壓低些聲音,才道:“等小姐嫁給蘭公子,就有好日子過了。”

葉梨聞言,再也忍不住,放下藥碗,捂臉恸哭。

這下子院子裏的容嬷嬷也跑了進來。白絮有些無助地說:“小姐怎麽最近老是哭?是不是身體還難受?要不要讓白大夫再來看看?”

容嬷嬷卻道:“小姐是有人疼了。你可見以前小姐哭過?小姐快莫哭了,等及笄嫁入鎮國将軍府,笑都來不及呢。”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勸慰葉梨,又說着蘭九的好話,卻讓葉梨愈加難過。

蘭九真的是好人,雖僅有少少的幾回相見,但每次對葉梨都是溫柔關切,很是重視。

可是,就是這般好的人,葉梨不僅負了他,還曾經對他怨恨不已。

那時候,蘭九已逝,葉梨為他悲傷之餘,倒是并沒太在意,蘭九說了讓蘭家來退親,卻一直未來的事。

但是,令她沒想到的事,蘭九病逝之後,蘭家和葉家的人議定,讓她以望門寡的身份,作為蘭九的女眷,去道院清修祈福,為蘭九守一輩子寡。

最初之時,葉梨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是之處。她對如何活着并無特別打算,嫁人也好,清修也好,都可。即便一個人在道觀過着清苦的日子,也并無不适。

一直到了那個冤家頻頻跳進她的道院之後,忽一日,她開始對蘭九生了怨恨,怨恨他為何早知命不久長,卻要與自己訂親;怨恨他為何說要與她退親,最後卻讓自己來守這個望門寡。

她心裏煩亂,一陣子怨恨,一陣子忏悔,覺得自己被邪魔入侵,失了清正良善之心。

于是有一日,那位冤家又跳牆進來,即便笑顏如暖陽,溫柔似春風,葉梨也冷着臉,道:“這裏是道院!我是為未婚夫守寡的寡婦!還請以後莫要再亂闖,否則……”

那張俊臉上笑意不消,湊過來問:“否則什麽?”

葉梨就咬牙道:“否則我便去告知……”

他皺了皺眉,鳳眸微滞,失了點神采,有些可憐巴巴。

葉梨以為他怕了,心下又有些猶豫。那張看似可憐的臉,卻越逼越近。他最近常愛湊近葉梨說話行事,可是這次,葉梨總覺有些不同,生出了警惕,擡腳往屋子裏跑去,才要靠近門口,卻已被他抓住手。

但是他并未用力,反縱着葉梨跑進了屋子,只是也把住了葉梨手裏的門,讓她難以逃了進去。然後,把着門的右臂漸漸向下,攬在了葉梨腰間,另外一只左手也已攔在了葉梨腦後,俯身吻住了她的驚呼。

葉梨是想過要掙紮的,不過似乎才只起了個念頭,就被他的檀香氣息弄了個暈暈乎乎,幾乎要忘了如何呼吸。

心裏有種悸動似被汲取放大,連害羞都暫時被埋葬。

等她總算清醒,發現被壓在門板上強吻,又被頭上的日光、天邊的夕陽、山上的林木、院中的所有物什看了個幹淨,心裏說不出是羞還是怕,伸手要去打他,卻尚未揚到他臉上,竟然又羞又惱暈了過去。

等再醒來,發現屋內已經燃了燈,自己躺在床上,而那個“壞蛋”正支臂斜躺在自己身邊,輕輕摸着她的臉。

葉梨立時壓抑地哭起來。

罪魁禍首卻微微笑着,把她攬在懷裏,揉着她的背哄她。

哄了半天,她仍是哭,就吓唬道:“你再這樣哭,我就再親你一口。反正不親也是哭,親也是哭……”

他作勢要掰葉梨的頭,吓得葉梨忙努力止了哭,卻仍是停不住身體的抽噎,倒似打嗝一般。他又開始幫葉梨拍背,一時拍一時撫。

葉梨自知這樣不對,可是這樣被人擁在懷裏,竟是那般溫暖,令她有些眷戀。

心慌意亂了半天,他再沒做什麽,葉梨才漸漸冷靜了點,這時才發現,白日穿的道服,仍好好穿在身上。

他雖突然親了她,卻應當并沒趁着她昏迷占別的便宜。

可是,他怎麽可以親她?

她怎麽可以被他親?

心裏百般愁緒,壓得葉梨疲累不堪,竟然就這樣又睡着了過去。

從小到大,這還是葉梨第一次與人這麽親近。

她才不過在人間活了十幾歲,就輾轉了好幾處地方容身。

幼年時的記憶,整個兒模糊不清,只記得豔麗的色彩和閃爍的燈火,很是有些美好,卻又不知為何,讓葉梨有些懼怕。

打能記事起,葉梨就在邙山豐極觀,養在無虞法師身邊。無虞雖養她,卻總是冷冷清清,從來未曾笑臉對過她,也沒說過關心她的話,更不會與她親近。還是在無虞法師重疾臨終的時候,葉梨才知道,無虞,原來并非她的師父,卻是她嫡親的姑母。

只是無論無虞是她師父還是姑母,都無所謂,她已接受自己是個小道姑,會一輩子在豐極觀裏清修,直至終老。豐極觀,就是她的“家”。豐極觀雖無親情和暖,卻也足夠安定。

可是,無虞法師病亡之際,和葉家人商議好,派人把十三歲的葉梨接回了葉府。

長途跋涉的路上,她也曾暗暗向往過回到真正的“家”,一個幻想中溫暖又柔軟的地方。

可惜,等到回來,并無人與她激動相認,倒是被葉老夫人叫去,厲聲叮囑了無數話,話裏話外只怕她與葉家丢臉,只教她要乖順守規。

後來倒也認了葉家很多人,确實是一大家子,從祖母往下,有不止一個伯父伯母、堂兄堂弟、堂姐堂妹……葉梨努力記住人,最終卻發現,并無人想認下她,甚至害怕與她接近些,便沾染了晦氣,看到她都要繞着走。

她被安置在葉府最偏僻的落雪院,平日裏連問安都被免去,只讓她最好連院子也不要出。

她本該憎恨“登徒子”,卻在他懷裏,尋到了溫暖和親切。以致半夜裏醒過來時,都沒有挪動半分,默默又閉上了眼睛。

她已不再想明日醒來會如何,只想貪戀這一時的溫暖。她從未得到過的身體相親和溫馨擁抱。

她貪戀着這樣的擁抱,幾乎舍不得睡着。不知過了多久,抱着她的人輕輕動了動,打了個哈欠,又用手輕輕觸摸她的臉頰。葉梨裝作沒醒來,他卻側了側頭,方方醒來的聲音,帶着幾聲沙啞的磁性魅惑。

“可以親一口小道姑再走嗎?”

葉梨吓了一跳,以為自己裝睡已被看穿,才想要拒絕,他卻小心翼翼把胳膊,從葉梨頸下一點一點挪出去,然後在葉梨額上輕吻了一下,就輕手輕腳出了門。

門咔嚓一聲合上,葉梨猛地睜開雙眼,覺得心口空落落的。她又聽了聽,很久都不再有什麽聲音,就用被子把自己連頭帶腳整個捂住,無聲的哭起來。直哭到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睡着了過去。

再醒來,外面已經陽光燦爛。葉梨從床上坐起,打開窗子發呆。從窗子望出去,小小的道院一目了然。東邊單獨的一間,便是蘭九的祭堂。葉梨看了看,又捂臉痛哭起來。

她終于明白自己這些日子,為何會突然對蘭九生了怨恨。

不是因為蘭九曾做了什麽,而是因為她漸漸心生了邪念妄意,卻反倒憎恨起蘭九來。

哭了一陣子,看着日頭快到當午,葉梨忙下了床榻,收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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