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葉梨轉頭,李茂的臉上卻仍是冷的如同正在下的風雨,只是他的胳膊擋在前面,并沒放開。
手腕處被雨水澆得痛了一下,葉梨忽然明白過來他的用意,心裏竟是分不清是一種什麽情緒,分明是惱怒他多管閑事,卻又有些難以厘清的暖意湧了上來。
她低了下頭,說:“我沒想走。我也想沖沖手上的泥。”
擋在她面前的鐵臂才放下,葉梨也将手伸到雨裏。雨水冷冷打在手上,幾乎有些疼。她忽然想到,在桃皈觀裏,她每日盼着李茂來,若是下了雨或者天氣不好,就覺他不會來了,洩了氣,連帶天氣也怨怼起來。
有一次,本是上好的大晴天,忽地下了雷陣雨,原本要走的阿茂只得侯在屋檐下,她陪在他身側,暗地裏心生歡喜,雖怕風雨妨礙了他的正事,卻又盼着這雨多下一會,他便可以多陪她一時。
阿茂忽然轉頭看她,問:“你高興什麽?”
葉梨害怕被得知心裏的那些小心思,慌忙肅正了臉色,收起不知不覺彎了的唇角,不疊否認。
“沒有!我沒有高興!”
阿茂卻看着她羞紅的臉,劍眉微垂,耷拉下臉,垂頭喪氣道:“因為我要走,所以你高興。”
“你就這麽厭煩我?”
葉梨立時老實交代:“沒有!我……我是,是因為下了雨,你必須留着才高……”
話未說完,她害了羞,瞧見阿茂嘴角的笑,才明白自己又被他騙了。那時候,她還不習慣與李茂坦承內心的歡喜,于是想着法子為自己找借口。
“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還沒與你一起看過雨。就為了這個而已!”
李茂轉身對着她,眼裏全是柔情,卻灼燒得她承受不住。
他雙手握着葉梨的手,默默看着她好一會兒,才擡臂把她環擁在懷裏,然後一起面對着雨幕。
那日的雨也挺大,葉梨卻似看着美麗的焰火,她察覺李茂輕輕在她頭頂親吻,整個人僵住,紋絲兒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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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那日雨還沒晴,李茂就還是走了。葉梨站在屋檐下,又是失落,又是擔憂他淋了雨,連雨水飄了進來都無知無覺。
又一日,差不多該是李茂來的時候,卻下起了雨,葉梨心裏難過,連抄寫經文都沒有心情,側身躺在床榻上,竟是想他想到默默垂淚。
當院中有聲響的時候,她還疑心因為思念,生了幻聽之症,仍是懶懶躺着,連起身從窗子往外看一眼也懶得看。
直到屋檐下窸窸窣窣,葉梨才吓了一跳,從床上坐起,窗子外面,李茂正在解下身上的披風,鬓角的頭發濕漏漏的,轉頭對她笑着道:“我還當小道姑在用心打醮,才降了雨,沒想到原來是只小懶貓精怪,在偷懶呼呼睡大覺。”
思及往事,葉梨偷偷觑了眼身邊的人。她對他的側臉,倒比正臉更熟悉些。因為羞于直面時看他,就總是撿着他不注意時,多看他幾眼。
李茂生的極好,眉目端正,看着就是個足可依賴不會說謊的好人。可惜……
可惜是唬人的皮相。
可惜是葉梨瞎了眼。
方才湧上來的那點兒暖意消逝,葉梨看了看天上愈發瓢潑般的雨,山上愈多奔騰下來的水龍,暗天黑日到分不清到了什麽時辰的光線,不由呼了口氣,愈發憂慮起來。
蘭九也不知道可有躲雨的地方?
山下鎮子裏應當無礙吧?
隔壁許家的人不知道是否來得及回到家……
雨急水快心亂,腦子都慌得僵住了,這時才覺出奇怪來。
“你怎麽又上來了?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呢?許家的人呢?”
葉梨急着問,李茂卻仍是望着漫無天際的雨幕,等葉梨耐不住又問了一遍,才轉頭定定望着她,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問:“你就那麽在意蘭九?為了他,連自己命也不顧了?你不是另有心上人嗎?”
看着這張臉,葉梨就又忍不住又氣又惱,為免多看幾眼,又失控忘記已經是重生一世,只得轉頭,往山下望去。
昏暗雨幕遮擋,望不了多麽遠,只瞧見近處,無數水龍在山坡上挖掘出一道又一道溝壑。
蘭九應當無事吧?
葉梨又仰望山上……除了雨和水,什麽都看不到,而且,天色越來越暗。
李茂也望了望,伸手把葉梨往石壁跟前推了下,道:“你站在這裏別動,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有路去到上面的碧霞觀。”
葉梨還未來得及思索這件事的可行性,他已跨步走進雨裏,只走出幾步遠,就被吞沒其中,看不清楚,也聽不見聲音。
大葪盛行道教,幾乎有山就有觀,妙峰山也不例外,上有一觀名碧霞,雖不大,卻總算是個安身之所。
葉梨被這麽一提醒,心裏忽地充盈了希望,希冀蘭九能返身上去,在碧霞觀裏容身。
她探頭望向李茂,想要提醒他小心,一道雷打下,天空愈加濃黑,已經完全看不到李茂的身影。
“李茂!”
她朝着李茂離開的方向大聲喊,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李茂!”
她已徹徹底底失去過他一次,并且不打算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可是,這個時候,她心裏竟是仍然又急又憂,害怕他出了什麽事。
“李茂!”
聲音裏已經滿是哭腔,她以手捂臉,擦去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探腳要往外走,被裙子裹了腿,就又站定,把濕漏漏的裙擺全紮了起來,又把背上的包袱緊了緊。也不知道裏面的草藥濕了沒,如今已然沒法再顧及了。
葉梨走出避難之所,才走出不到十尺,就發現沒法再往前行,腳下是泥濘水坑,往前是已經滑坡的坡崖,原本的臺階山路早已被截斷,要往上,須得爬上近乎一人高的一個坡臺。
墊腳試了試,坡臺的高度剛好到她的胸口,伸了胳膊上去,卻全是泥濘,找不到什麽借力。
回頭看了看一側的山崖,心裏惶恐不安,開始後悔方才沒有攔住李茂。
她是恨他,卻沒想他死。雖然她在人群中看到新郎是他的時候,那一刻只想死去不再醒來。
小心翼翼往山谷邊走了幾步,恰好又有水流湧下,把崖邊豁開一個口子,吓得葉梨連忙退了回來,心裏卻更加忐忑。
她幹脆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往邊緣爬去……
“回來!”
天上一道閃電,接着一聲炸雷,吓得葉梨抖瑟了下,想要繼續往前爬,又聽到了“回來”的叫聲。之前那聲,混在雷聲裏,葉梨還以為是幻聽了呢。
直起身子回頭,看到李茂蹲在方才的坡臺上,向她伸出手。葉梨又驚又喜,從泥濘裏躍起,趔趄着跑到坡臺下,仰頭看他。
李茂亦全濕了,雨雖然小了點,仍是從他臉上淌過。但是他看起來并無狼狽,雖皺着眉,卻仍是鎮靜自若。他向下探出雙臂,向葉梨招了招手。
兩雙手抓在一起,葉梨使不上勁,幾乎是被他生生拽了上去。
“你再亂跑,我就把你丢進山谷裏去!”
葉梨站定,他反倒露出兇相,惡狠狠斥責。
葉梨被他罵了,下意識想掙脫還握在一起的手,李茂卻只松開了一只,然後拽着她就走。
“前面有個地方可以暫避,抓緊我……”
葉梨被他拖曳着,終于往上行了一段,看到了他所說的暫避之所——竟是一個仙人洞。
傳說有上古修道之人,爬上山崖,在石洞中打坐修行,終成正果,飛升成仙。所留下的洞,即是仙人洞。
仙人洞既然是打坐之所,自然非常狹小,成年人站立都不能,且後來安置了仙人雕塑,擺設供臺祭品,供人在洞外瞻仰和敬念,并不是可以進入的地方。
葉梨曾是道人,忌諱這些,可是如今也顧不上。
李茂伸手把礙事的供臺香案拿到一旁,伸手把葉梨先推了進去,看她有些猶豫地跪坐地上,才跟着鑽了進去。兩個人一個跪坐,一個蹲坐,就幾乎把裏面占了個滿滿當當。原本雕刻精致的木頭香案,只能放在洞口。
這裏面雖憋屈,好歹是幹爽的。淋了半天雨,葉梨已經有些受不住,終于是舒了口氣。
雨漸漸小了,風卻大了起來,且天色很快黑掉,也不知道是烏雲遮蔽的原因,還是已經到了晚上。
方才到仙人洞來的時候,葉梨已經看到,在這個不遠處,是一條不知道多深的山洪水溝,是很難再往上了。因此也洩了氣,不再指望繼續往上爬,只盼着蘭九并無淋雨,好好歇在碧霞觀。
外面已經是麻麻黑,葉梨跪趴到洞口往外看了下,冷風冷雨襲來,當下就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身上濕衣的冷意似乎要浸透進骨頭裏,葉梨忙退了回來,卻又“阿嚏”了幾聲,開始瑟瑟發抖。
閉目養神的李茂微微睜眼,又阖上。等葉梨又一聲“阿嚏”,他張望了下,在狹小的洞穴裏換了個位子,把葉梨擋在了她背後。
葉梨以為他是為自己擋風,卻聽到“噼嚓”幾聲,等李茂挪開,便看到香案已經成了幾塊碎木頭。
仙人洞太矮,李茂挪動身體,終于掏出身上帶的火石,火石都會用油布包裹,倒是并沒濕掉,他直接在石洞的洞壁劃了下,見到有火星飛濺,張望了下,一把拽下仙人雕塑上的明黃色鬥篷,伸手遞向葉梨。
雕塑上的衣服是繪的,外面的鬥篷卻是後來披挂上去的,上面繡着碩大的太極八卦。
葉梨身子前傾,伸手要接,卻聽到他說:“你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了,暫用這個蔽體。”
葉梨縮回手,他擰眉,看了看那點碎木頭,解釋道:“這個只怕燃不了一時半會的火,穿那麽多濕衣服在身上,烤不幹的。”
“不用。”葉梨又靠回了石壁,努力抑制身體因為寒冷而顫抖。
“我不會看的。再說……”
話說了一半,葉梨瞪眼過去,卻因着光線太暗,并看不見他臉上是什麽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