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葉梨往下張望,卻什麽都看不到,心一橫,沿着方才他們走的路,也走了下去。滑了一跤,沾了些泥,就有驚無險地看到了李茂。原來他們并未走遠,在很近的地方就被一處壕溝堵住了。只是山路崎岖,看不到罷了。
玄虛道長在勸李茂,李茂卻讓道長們幫着系好繩索。
葉梨站在很近的地方,不知該如何與他搭話。倒是穆川看到了葉梨,湊近李茂說了句,李茂轉頭看向這邊。
不過他也只是望了望,就重新彎腰拽着繩索,試驗承受力,又與身旁的穆川吩咐什麽。他專注地做着事,讓葉梨忽然就很清醒知道,這個李茂,并非她心裏那個,卻幾乎是陌生人。
她被遠遠隔在他的世界之外,連一絲兒縫隙也沒給她留。
可即便是如此,她看到李茂試探着要往壕溝下,還是沒忍住,穿過幾個道長,走了過去。
你莫去了?
你小心點?
有些話,兀自在葉梨心裏蹦跶來蹦跶去,讓她有些焦躁起來。
“跑下來做什麽?添亂!”
李茂做好了準備,手裏仍拿着牽引的繩子,走過來,語氣有些不耐煩,臉色也有些不好,簡直像下一刻就要揍人。
葉梨低頭,看着裙擺上的泥漿,咬緊嘴唇。兩人沉默以對,不過李茂很快轉身要走,葉梨有無數的話想對他說,卻又偏偏說不出來,她急得不行,不顧尚有好些道長在旁,伸手扯住李茂的袖子。
李茂微微側身,并沒看她,道:“葉小姐放心吧,我若能下去,一定想法把藥送上來,救治你,未婚夫的病。”
緊揪住他袖子的手仍未松開,一回頭,就是一雙水汪汪的黑瞳。李茂對上,又避開,小聲道:“放心吧,我會小心的。”
然後輕輕拽開袖子,對玄虛道長說:“麻煩道長快帶葉小姐回去。蘭公子吃了藥也不知道好些沒,還是回去看看吧。”
葉梨只能看到他拽着繩子,飛身躍下一個壕溝,也不知是否落地了。即便探頭往外,依舊什麽都看不到,仍是忍不住要往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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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虛道長忙提醒:“葉小姐快些往裏面避,邊上山石已經被山洪沖得不太穩,随時有垮塌危險。”
葉梨垂眸,看到地上的藤枝被泥裹纏住,粗而深的根莖已經從地裏拔了出來。
她不欲離開,可是玄虛道長又勸,她就退開了崖邊。
葉梨一向是順從的,別人說什麽,即便她不願,為免惹麻煩,為免被嫌棄,她也會乖順接受。
她也從不敢要求別人做什麽,即便是祈求,她也開不了口。只有在桃皈觀裏那個人,讓她漸漸生了膽子,對他使性子,對他耍脾氣,對他哭,對他絮絮碎語,對他斥罵,對他又踢又打……
葉梨站在坡下默默無言,玄虛道長再三催他回道觀,她擡腳要走,卻又轉身站定,低聲道:“我在這裏再呆一會。”
過了會,有道長查看了繩索的動靜,對玄虛道長說:“應當已經過去了,後面的路如何,咱們就無能為力了。”
玄虛念了個道號,手握青龍訣,口中念念有辭。葉梨知道這是祈念江河平安的,忍不住也跟着默念。
諸位道長要回道觀,再三勸說葉梨,她只得跟着上去,卻駐足在觀景臺不肯回去。天剛麻麻亮,這個時辰果然雨很小,風很靜,葉梨閉目,把至尊三清南北五祖等所有能記起的仙師聖號全部銘念了一遍,直到小道童來叫,說四喜在找她。
進了側院,才知四喜找她,只是要說,蘭公子已經退燒了,呼吸亦好了很多,方才醒來,還問起葉梨。
葉梨去看過,果然蘭九臉色恢複了慘白,和初初身體不适時差不多。她又忍不住想,或許,昨晚蘭九只是發燒,并不需要去拿藥。
這念頭讓她羞愧到不敢再呆在蘭九房內,于是又回了自己房間,開始熬下一頓的藥。
熬着熬着,就發現李茂仍好好坐在對面的小凳子上,葉梨喊了聲“李茂”,才發覺自己竟是在打盹。
對面空蕩蕩的,哪裏還有人。
熬好了藥端去蘭九房裏,蘭九已經醒來,催着她出去,說:“你別老是來。六小姐又不是我的丫鬟,這些事不用管,在這裏本就過的不好,六小姐只管好好歇息就是。”
葉梨想着她該說些貼心的話,卻如何也沒心情說,很生硬地道,“好好喝藥”,就低頭默默走了出去。
雨已經比淩晨時大了些,葉梨心裏慌地不行,她細細回憶上山時是如何艱難,想起李茂緊緊拽着她,兩個人不慎同時摔倒,皆弄了一身泥。又想起那夜在仙人洞裏,她窩在他懷裏,一閃念想:若是忽然山石滑坡得厲害,堵住洞口,兩人被埋在仙人洞裏出不去,該當如何?
要是過後再被人挖了出來……
待到了半早上,雨又大到開始如同瓢潑,葉梨撐了傘,一出道觀卻就被吹得東倒西歪。她貼着門廊勉強站住,入目皆是濃暗急雨,什麽都看不到。
忽地又想起在仙人洞的疑慮,喃喃自語:好生不體面。
快中午時,四喜找了出來。葉梨唬了一跳,忙問:“你家公子怎麽了?”
四喜笑着道:“公子好着呢。道觀的飯送來了,公子聽說您不在,急得很,讓我找找您。”
葉梨忙道:“我沒事,就是在院子裏呆得悶了,出來看看。你快些回去照顧蘭公子,莫要留他一個人在,萬一急需找你,可怎麽辦。”
四喜應下,卻不走。葉梨只得同他一起回院子,聽他一路絮絮。
“公子聽說你昨晚照看他,罵了我一頓呢。我家公子只怕勞累到六小姐。”
“公子睜眼就問六小姐如何。好似生病的不是他,倒是六……呸呸呸!我不會說話,六小姐莫怪我。”
葉梨一路努力,終于在見到蘭九時,擠出一點笑容,碎碎問了他幾句。
這日裏,葉梨熬了好幾鍋藥,來回側院和碧霞觀大門好幾次,又問了觀裏的道長和道童,卻沒李茂下山的任何消息。她忐忑難安,與蘭九閑話時,都愣了神。
一直到了晚上,李茂原本住的東廂房仍然房門緊閉,葉梨囑咐好四喜,蘭九若有不适立即來敲她的門,就進房間關好門窗,在塌上打坐,誠心誠意念了十遍慈尊蓮花平安經。
夜已經深了,昨晚葉梨便沒怎麽入眠,如今卻仍然毫無睡意。她在室內輕輕踱步,忽然發現,穆川那日帶給李茂的衣服,還放在她這裏。
她那日堅決不穿,李茂也不要,還生了氣,她有些怕與他更多厮纏,就索性也不再堅持還,棄在了一旁。
并不是新衣服,明顯是已經穿舊的,因而她更不該穿。雖是特殊情形,她也不想與他再有這些關聯。可是今夜,摸着有些熟悉的布料,以及袖子內側不起眼處,繡着的一個熟悉标記,鬼使神差,就換下身上的衣服。
倒也不是第一次穿李茂的衣服,仍然是比做道場時披的仙袍還要大的多,但是幹燥又細致,很是舒服。
自然是舒服的,之前穿的,可是髒衣服。
葉梨為自己尋到了理由,就伏在了床上,然後蜷縮在寬大的衣服裏面。
在桃皈觀裏,若是李茂夜裏在,她就喜歡這麽蜷在他懷裏。她喜歡貼着他,喜歡被他抱着,緊緊抱着,一絲兒縫隙也沒有,總是想要擁抱的那一刻永遠不逝去。
葉梨忽然想,即便重來一遍,她仍是舍不得,李茂待她的那些親密和柔情。
默默淌淚,又用李茂的衣袖為自己拭去,想起那時,李茂說:“小道姑怎麽這麽愛哭?”
她反駁道:“我哪裏哭過!”
李茂就一邊為她拭淚,一邊憋着笑道:“可以,可以。小道姑說自己不愛哭,那就是不愛哭。”
于是葉梨細細回想,竟是真的。她現在真的愛哭。
即便是在豐極觀吃苦受累,她也從沒哭過;即便是被葉家不喜,她也未曾讓人看到她落淚;可是如今,卻常因了李茂一個眼神不對勁,都要哀哀切切委屈一回。
讓她如何舍得他?他是唯一的特殊的那一個人。
睡了一覺醒來,大約已是四更,葉梨在黑暗裏坐起,忽地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忙點了燈,又換回自己的,努力把李茂的舊衣服疊的平整,就似無人穿過。
邊疊邊罵:狼心狗肺!騙子!若再被你騙一回,還不如死!
又把窗子掀開,看着外面似乎已不再下雨,且能看到明月,蘭九房裏也沒有燃燈,深深呼出一口氣。
呆坐了一會,總覺得側院外的甬道似乎有些光亮閃爍,就穿好外衣,輕步走到門口,聽了聽動靜,打開門走了出去。
側院外面并無人,不過前殿倒似有些聲音。
葉梨心裏猛跳,碎步快行,往道觀門口走。碰到一個道長,邊打着哈欠邊往外行,葉梨問了,他道:“李公子昨日約好了,若一切順利,就發穿雲箭,讓我們幫着去接應下。”
天色還很暗,葉梨怕自己礙事,避在觀景臺,默默看道長們打着燈,做着準備。
等到天色麻麻亮時,聽到下面高聲喊話,終于是忍不住,順着昨日的小徑,也走了下去。打眼就看到了穆川,正在把繩索分給道長們。衆人都在忙碌,葉梨好容易才瞅了個空子,走到溝壑邊,一手扶了樹幹,身子傾出去往下看……
“阿茂!”葉梨低聲喃喃。
李茂在下方的溝壑邊,俯視下去,竟有些小。他正仰着頭看天,一雙鳳眸漫不經心,從天上落下時,恰好與葉梨的視線相對,然後擡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