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個月還沒走到盡頭,陳昂要出差了。其實也不是非他去不可,到北邊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小城市查稅收違法的案件,繁瑣無聊但又非去不可,大家都不願意去,來來回回,自然落到了資歷最淺的陳昂頭上。

“哎,年輕就是好啊,不像我們,老胳膊老腿還拖家帶口的,我要是去了,我老公一個人帶孩子我太不放心了。”

“是啊,不過小陳工作也不要太過拼命哦,要是拍拖的時間都沒有就慘了。”

“哎呀你說什麽呢,小陳這麽優秀,不愁,女生從這裏排到省局去。”

“小陳,陸局的女兒跟你認識吧,上回見你們一塊兒說話呢。”

喋喋不休。

要是平時,陳昂笑笑也就過去了,說不得還湊幾句俏皮話,辦公室洋溢着老阿姨老叔叔們調侃又不失慈愛的笑,一片祥和。只是今日的陳昂分外覺得這樣的氛圍機械而虛假,笑不是真的笑,關心也不是真的關心,他仿佛抽離出了當下,冷眼旁觀着自己游移于卷宗和電腦之間。

北方的工業城市,天灰蒙蒙,連冷風都格外嗆人,路上薄薄的積雪被踩得髒兮兮的,往來人行色匆匆。當地稅務稽查局殷勤地安排接風,陳昂完全沒有了虛與委蛇的興致,假稱身體不舒服,連着喝了三杯,直接到了下榻的小賓館,房間裏有股揮之不去的嗆人煙味。

陳昂和衣而睡,躺在床上,一只手手支着拿着手機,像之前的好多次一樣,點進了和徐蘅的微信聊天界面,一直往上翻,翻到最頂上,再一點點地往下看,看到最底下,又點進了徐蘅的朋友圈。

徐蘅更朋友圈的頻率本就不高,加之他已經從原來的化妝工作室辭職了,直播也停了好一段時間,朋友圈就更沒有什麽可發的。

陳昂無意識地一直上拉刷新,卻刷不出來新內容。

他是空腹喝的酒,一陣陣的暈,眼皮上下打架,手一松,手機滑落下來。下意識閉上了眼睛,預料的疼痛卻沒由來,手機卻沒有砸到臉上,只是落在了臉側,在松軟的床墊上彈了彈。

悵然若失。

陳昂第二天起得很早,跟着帶路的人七拐八彎地去了工廠林立的市郊,查上游開票企業,看生産規模,查賬本收支,對發票領用數額,給法人和財務做筆錄。流程很清晰,一點意外都沒有出現,陳昂幾乎是機械地完成着一步又一步,頭昏腦漲。

如此天天地重複這樣的工序,該收集的資料都整理好了,陳昂啓程回去的前一晚,當地陪同協助的人說什麽都不讓陳昂躲了,飯桌上推杯換盞,酒不是什麽好酒,菜也不是什麽好菜——不敢鋪張,只是熱鬧卻半分不減,稱兄道弟,從上個月有企業放狗咬人燒賬本說到前天兒媳婦生了二胎,是個大胖小子。

陳昂根本沒有放心思在飯桌上,不知不覺就被灌了幾杯,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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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着椅背站起來,走到飯館外面,吹着冷風,點了根煙,抖了抖煙灰,摁開手機的一系列動作好像已經成了輸入的程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又一次點開了徐蘅朋友圈,無意識地上拉松開刷新。

這一次卻有新內容。

沒有配任何一個字,只是一張圖片,一張機票,關鍵信息打了馬賽克,但目的地清清楚楚地寫着東京,仔細辨認着時間,馬上就要起飛了。

“哎,這位先生,勞駕別堵着門口啊,旁邊讓讓成嗎。”

陳昂退到旁邊,喃喃地說道:“不好意思……”

到了散場的時候,飯桌腿邊堆了好幾個空了的酒瓶,陳昂也忘了自己喝了多少,走起路來直發飄,臂彎裏搭着厚羊絨大衣,自己摸着牆回房間去,皮鞋踢在門邊。

他關上門,背靠着門板坐在被煙頭燙出好幾個洞的地毯上,腦袋也發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砰砰砰——”

敲門聲。

“小陳啊!沒、沒睡吧,咱們再、再喝!誰、誰先趴下誰——”

隔着門,發着酒瘋的同事被酒店的工作人員勸走了,嚷嚷的聲音越來越遠,一切重歸寂靜,擺在床頭櫃上的電子鐘滴答滴答響。

陳昂突然踉跄着站起來,粗暴地打開自己的行李箱,把裏面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東西一股腦全部翻倒出來,東西落了一地。他把每一個褲兜和衣兜都掏了一遍,襯衫西褲被揉得皺巴巴,洗漱用品也滾得到處都是。

找不到。

無論怎麽找都找不到那張小小的名片。

那天何岸嬉笑着将名片遞給他,他随意地揣進兜裏,然後再也沒去想過。

怎麽可能找到。

陳昂飄走的理智突然回籠,他頹然地靠坐在床邊,看着滿地狼藉,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捂住嘴,踩着滿地亂七八糟的東西沖到廁所去,對着馬桶将剛才吃的喝的全部吐了個幹淨。

床頭櫃的鐘“滴——”一聲長鳴,一個月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秒也過完了。

陳昂扶着洗手池站起來,等那陣暈勁兒過去了,漱口洗手,嘴巴裏一陣發苦。

徐蘅送給他的日歷本被放在行李箱的小夾層裏,他甚至還買了個塑料封皮給包上了,生怕弄髒弄皺。他幾乎是認真到執拗地在散落一地的東西裏東翻西找出一支簽字筆,在這一個月的最後一個空白的格子上打了個小鈎。

然後他翻到背面,把那張擋住的小紙片掀開,放到旁邊,顯露出了徐蘅的字跡,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大段。

徐蘅的字不算好看,但他寫的很認真,小學生似的一筆一劃。

“新年剛過不久,祝你新年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勝意。如果你遵照我們的約定,一個月過完之後再打開,那麽這個時候我應該在去往東京的飛機上。我有些害怕,但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獨自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我會很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但我又有一點不好。

今天上日文課,老師給我們欣賞了松尾芭蕉的俳句,我稍微改了一下,讀給你聽。

‘與君之別蛤蚌分離我行遲遲冬亦逝’。”

等陳昂回到南方時,發現街頭的洋紫荊開了不少。

春天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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