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太陽雨

距離上一次哭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年前了。

落日黃昏,絕美而迷幻的終點。他從未在下雨天看過如此美麗的黃昏,他相信這是她給他最後的饋贈。

她說,她要海葬。就像在說一件家常事那樣,挂着一如往常的表情,有些孩子氣的期待。她手舞足蹈地比劃出将骨灰揮灑的動作,好像早已準備好投身入海。她就像條恣意的魚,滑動色彩鮮豔而美麗的尾鳍,在水裏暢游。

他們像是彼此約定好的那樣,不在最後一刻,不會掉眼淚。而真的到了最後一刻,掉眼淚的人已被一柄叫作悲傷的利劍刺穿得千瘡百孔,痛得麻木而無知覺。眼淚像是必有的附加品,就那樣毫無意義地挂在那兒。而永遠充滿活力的那一方,早已失去了流眼淚的能力,肉體被名為死亡的枷鎖束縛,只得沉默地陪伴着流眼淚的人。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他——周慕真。

周慕真依稀記得那個下着太陽雨的日子,身後黑色西裝的工作人員為自己打着傘,而自己抓着一把又一把已經冷冰冰的灰向浩瀚無垠的大海撒去。誰也不知道這些灰塵會飄去哪,誰也不知道撒這些灰塵的人又會何去何從。

他茫然地看着大海,那些灰塵在接觸到海水的那一瞬間就化為烏有,那麽自己呢,失去了魚的水,存在的意義在哪裏呢?

要從別人的死亡中走出來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首先他必須獨自面對一切,不再會有人給他一個适當的建議,不再會有人在他回家的時候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不會再有人捧着一盤子烤焦的蛋糕吐舌頭。

所以他離開了這個帶給他悲傷的外國城市,回到了他原本的,土生土長的家。抛棄一切自己已所擁有的,抛棄過去的名字,抛棄他最愛的事情,他想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輩子算了。對于生活,他已經沒有更多的奢求。

可張雨士确實擊潰了周慕真心底的最後一道防線。他意識到他是多麽的孤立無援,如此的手無縛雞之力,他甚至反抗不了命運突然安插進來的意外。

時隔多年,他終于又确确切切地想起了她——甚至之前腦海中的印象都已經開始模糊了。他想起她慘白無色的面孔,冰冷僵硬的手指,因為病痛而在胸口留下的抓痕。又想起她曾經柔軟的紅色卷發,像夏日撲上沙灘的海水那般清澈的湛藍色眼眸,還有她無時不刻如同陽光一般的笑容。

擁抱着自己的人不再是她,卻同她曾經一樣,擁有着令人舒服的溫度。他是自己的學生,撞見了自己最不堪入目一面的學生。可自己卻已經脆弱到需要一個還未成年的學生假裝一個成年人的模樣,拍着自己的背安慰自己。

不知道為什麽,她死去的事實慢慢浮現于眼前,所有她死前的一舉一動都開始在周慕真的腦海中慢鏡頭回放,他感覺那死亡是如此的真實。強烈的刺痛感在心口瘋狂蔓延,仿佛是要懲罰他這些年來的麻木不仁。他仿佛聽見她在耳邊輕聲地罵他,罵他是個沒有良心的膽小鬼。

反應過來的時候,眼淚已經止不住地往下流了。周慕真很想聲嘶力竭地哭一場,可是條件不允許他這樣做。他只好小心地吞咽下那些即将脫口而出的,仿佛被撕裂過的聲音。

他反複的吸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冷靜地思考着該如何在事情敗露之前離開這個學校。然後就像過去那樣,做一個不負責任的,抛下一切就走的人。

下課鈴聲總是如約而至的,可周慕真卻還未思考好自己的下一步路該往哪走。他推開那個溫暖的懷抱,擺出了他一貫的做派,他在微笑,就像往常那樣。

他拿出自己縫合地剛剛好的假面,讓它細密地與自己的皮膚貼合。就好像,本來就該是那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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