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腳邊的掃地機器人吓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陸昀視線落在它圓圓的機身上,沒由來地就想起渾身炸毛的貓崽來。唇角微不可見地勾起來,他側身給地寶讓出寬敞的道路,“進來吧。”
陸西嘉安靜幾秒,吭哧吭哧地滾着底盤的小輪子進去了。看見男人在書桌前坐下來,伸手拿起攤在桌面的幾頁資料讀得投入,他也跟着湊過去,用力地仰起脖頸去張望上面的內容,奈何距離太遠,白紙上的打印字體壓根就看不清楚。
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低下頭來,卻像是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俯身将他提起來放在桌面的白紙上。陸西嘉心中微喜,身體微微前傾要去看對方手裏的資料。
陸昀卻手腕一翻将資料蓋在了書桌上,若有所思地擡起眸來,“你之前說,你小時候被你媽媽關在車庫裏。你媽媽為什麽把你關在車裏?”
陸西嘉愣了一秒,摸不準對方怎麽突然就把話題扯到這上面來。只是這些年他在陸家被好吃好喝的供着,幾歲時發生的事也談不上什麽很大的陰影,便毫無保留地脫口而出道:“她當時把我忘在車庫裏了。”
陸昀微微皺起眉來,“怎麽會忘?”
“真的忘了。”陸西嘉下意識擡高聲音,一邊回憶一邊解釋,“……那時候我還很小,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是後來聽她和我那時候的爸爸吵架,才知道好像是我那時候的爸爸出軌了。”
話落音以後,卻遲遲不見陸昀給出任何回應。陸西嘉擡頭朝對方瞥一眼,卻看見男人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麽,暖黃色的燈光下,依舊襯得神色有幾分冰冷。
他見過怒他不争時神色沉冷的陸昀,也見過漠不關心時面無表情的陸昀,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陸昀。雖然冰冷的面色與從前相差無幾,可陸西嘉心底還是冒出一點模糊的念頭,覺得這樣的陸昀看起來又和以前不太一樣。
陸西嘉目不轉睛地盯着男人看,最後心中微微一動,竟然就真的隐隐察覺出來,現在的陸昀和數月前冷斥他的陸昀有什麽不同了。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聲音細細的軟軟的,聽上去別提有多可憐巴巴:“地寶不喜歡那個媽媽,也不喜歡那個爸爸。”
陸昀溫熱的指腹從地寶的機身上撫過,嗓音淡淡地道:“已經都過去了。”
陸西嘉趁熱打鐵伸出觸角,小心翼翼地搭在陸昀的食指上,對方竟然也沒有把手拿開。他喜滋滋地勾着陸昀的食指,聲音卻依舊慘兮兮:“地寶好可憐,要哥哥抱抱才能好起來。”
陸昀把他抱了起來。
陸西嘉更是喜上眉梢,語氣裏的歡快藏也藏不住:“哥哥,地寶今天可以不和爺爺睡,和哥哥一起睡嗎?”
陸昀神情微頓,掃他一眼,而後颔首道:“可以。”
陸西嘉搖頭晃腦好不得意洋洋,尾巴都快翹上天了。以前待在自己身體裏時,什麽時候在陸昀這裏讨到過這樣有求必應的待遇。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朝陸昀蓋在桌面上的資料看過去,“哥哥,地寶進來的時候,你在看什麽?”
陸昀把他放下來,将那份資料翻過來攤在他眼皮底下,“你的資料。”
陸西嘉不明所以地低頭過去看,看見齊悅的名字時驚得差點兒沒冷汗直流。只是等他惴惴不安地浏覽過幾行以後,才後知後覺地慶幸起來。陸昀并沒有細查齊悅的成長經歷,只是稍微查了查對方的家庭背景而已。
齊悅的母親死于難産,齊悅出生以後沒多久,他的父親就二婚了。因而齊悅長這麽大,也一直和家裏父母的關系不親不近。陸西嘉仔細想了想自己剛才對陸昀倒出來的信息,倒是沒有露出什麽破綻馬腳。
他松了口氣,冷靜過後才堪堪想起來自己來找陸昀的目的,哼哼兩聲十分蹬鼻子上臉地撒嬌道:“地寶把地寶的事情告訴哥哥,哥哥也要拿自己的事情來換。”
陸昀微微揚起眉來,“你想知道什麽事?”
陸西嘉眼珠子轉了轉,假意思考片刻以後,才斟酌着措辭開口:“今天下午在車裏,哥哥為什麽要說,球鞋不是送給下車那個人的?他不是……你弟弟嗎?”
“他是。”陸昀語氣冷淡,随即似想起什麽人來,瞳孔裏也跟着浮起冷意,“我也不是只有那一個弟弟。你在醫院病床上看見的人,球鞋是給他買的。他轉身就丢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裏。”
陸昀的這句話又隐約和下午對方離開醫院前提起過的只字片語重疊在了一起。當時沒有仔細去聽,如今那句話卻又一點一點地在腦海裏拼湊起來。
陸昀當時說了什麽?哦,對了,他說像齊悅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五位數的絕版限量款球鞋都能面無改色地丢掉,十幾塊錢的襪子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他錯愕地張了張嘴巴,第一反應是羞恥難堪,那天晚上偷偷将那雙鞋子丢進垃圾桶裏,竟然還被陸昀看了個正着。第二反應則是有些難以置信——那雙鞋子是……送給他的?
不對,陸西嘉拼命地回憶當時在鞋盒裏看到的那張紙條,那雙鞋子分明,分明就是送給陸又寧的生日禮物。陸西嘉滿腔當場對峙的話已經沖到嘴邊,卻在最後一刻被所剩無幾的理智給攔了下來。
至少在陸昀眼裏,他現在是誰,都不會是陸西嘉。他能感覺心髒在胸腔裏不安分地跳動,心底的天平在陸昀的話和自己親眼所見的場景之間搖擺不定。他第一次變得如此暴躁煩惱,為自己現在不在陸家小少爺那副軀殼裏而暴躁煩惱。
假如……假如那雙鞋子真的是要送給自己的?陸西嘉隐隐抱有幾分期待地想,歡欣雀躍的情緒還沒來得及蓄滿整個胸腔,就被冷冰冰的現實毫不留情地戳破了。
假如那雙鞋子真的是要送給自己的,那麽他又是做了多麽愚蠢的事來。心髒如同破洞交錯的布袋,冷風呼嘯而過。陸西嘉愣愣地垂着腦袋不做聲,許久以後,宛若想要代替多年前的陸西嘉來盡力彌補一般,小聲地嗫嚅出口:“我也想要一雙球鞋。”
他壓下胸腔裏酸脹的情緒擡起腦袋來,努力做出興高采烈的模樣來,絲毫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聲音在逐漸變大,還隐隐夾裹了一絲急切:“我也想要一雙球鞋。我跟他不一樣的,如果哥哥送我一雙球鞋,我一定不會丢的。”
他脫口而出這些話,意識卻像是和嘴巴剝離成兩部分。嘴巴不停地發出聲音,意識也在耳邊不斷叫嚣,現在的陸西嘉和以前的陸西嘉是不一樣的,假如現在的陸西嘉收到了球鞋,一定是不會丢的。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對方答複,牆上挂鐘有條不紊的嘀嗒聲落在耳朵裏,如同将他吊在懸崖邊的那根繩子,在風裏慢悠悠搖晃上發出的吱呀聲。
陸昀微微眯起眼睛來,眼底的冷意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笑意,只一句話就将吊住他的繩子從懸崖邊拉回來,“你穿多少碼?”
陸西嘉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嘴巴彎起來的弧度飛快擴大的同時,眼裏還是浮起一點失望遺憾來。陸昀只聽見他嘴巴裏說出來的話,卻聽不見他心裏頭的話。
所以,對方回答的是他嘴巴說出來的話,是對方以為的那個住在地寶軀殼裏的十五歲孩子,而不是他心裏頭的那些話,更不是十九歲的陸西嘉。
什麽時候他才能像現在這樣,說出他真正想要說出口的話來。陸西嘉變得前所未有地迫切起來,迫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