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陸西嘉出院的時候,走路仍舊不太利索,是坐着輪椅回來的。恰逢陸老爺子和陸老太太出席世交好友家晚輩的訂婚宴,只剩下管家和廚娘在家。
陸西嘉住院快兩個月,期間陸老太太幫他在病房裏添置不少東西,出院時司機也一并将那些日用品載了回來。
聽見別墅前的院子裏傳來汽車鳴笛聲,在後花園裏澆花的管家忙放下手裏的澆花壺,将陸西嘉扶進一樓屋內,又快步走到院子裏幫忙搬後車廂裏的東西。
陸西嘉将折疊輪椅打開坐下,操縱輪椅往客廳內滑動,路過茶幾前時,順手捏起果盤裏飽滿欲滴的櫻桃往嘴裏送。
身後通往二樓的樓梯間傳來清晰入耳的下樓腳步聲。
陸西嘉滿心奇怪地回頭望過去,入目即是兩條裹在西裝褲裏筆直的長腿,然後是搭在樓梯扶手上的小半截挽起袖口的手臂,最後是陸昀那張熟悉的英俊臉龐。
陸西嘉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指尖動了動,飛快地收回目光來。他在醫院裏醒過來那天不算,毫無疑問,這大概是他回到自己身體裏後,第一次較為正式地和陸昀見面。
短暫的數秒時間裏,他的腦海裏掠過數不盡的困在地寶身體裏時和對方單獨相處的畫面,以及許許多多他當時所下定的決心。
陸西嘉曾經非常不喜歡自己的親生哥哥,他一度認為對方冷漠而高傲,嚴厲且偏心。所以在陸昀面前,陸西嘉永遠都是個一點就炸的炸藥包。無論何時見到對方時,仿佛不與對方頂嘴或是對着幹,仿佛只要稍稍屈從或是露怯一分,心中就會被永無止境的厭煩和厭棄填滿。
相互埋汰近二十年的發小說他這是青春期裏的躁動因子無處安放。陸西嘉卻下意識地覺得對方說得一點也不對。
發小很不高興,“那你倒是說說,這是什麽?”
陸西嘉張了張嘴巴,少有煩惱地抓了抓頭發,“我也說不上來。”
發小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子,“那你就學着在他面前示弱看看,就像我對我哥撒嬌,對我哥示弱那樣。你看,我哥多寵我啊。會哭的小孩子才有糖吃。”
陸西嘉繃着下巴搖搖頭,一副誓死不退讓的傲氣模樣。心中卻漸漸湧起麻木的情緒。
每個人都有許多張臉,一旦習慣了用那張特定的臉去面對特定的人,許久之後再次站在對方面前時,你或許會緊張,會懊悔,會小心翼翼。可是當你心情五味陳雜地擡起頭來時,卻只會錯愕地意識到,你只剩下那一張臉了。
哪怕在那一刻你并不想用它,哪怕那是你各式各樣的臉裏最糟糕的一張臉。
陸又寧溫順軟弱的一面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然而陸西嘉可以做出蠻橫無理的模樣,可以做出嬌生慣養的模樣,也可以做出肆無忌憚的模樣,卻惟獨做不來陸又寧那副模樣。
他永遠都不會對任何人親口承認,他曾經在小時候故意搶陸昀送給陸又寧的禮物,僅僅是出于受到心底名為嫉妒的灰色 情緒的驅使。
可是他所擁有的東西要遠遠趕超陸又寧,甚至于陸昀帶回來的禮物裏,他拿到的禮物價值也在陸又寧的禮物價值之上。所以是為什麽?
為什麽?陸西嘉自己也不知道。少年時代心裏路程中的細枝末節已經無從探知,無從追尋。然而對陸又寧的排斥和對陸昀的疏遠卻随着成長有增無減。
所以他曾經非常不喜歡自己的親生哥哥,他甚至都不願意叫陸昀哥哥。然而他現在發現陸昀不是這樣的,本質上陸昀有些地方和他一般無二,他也有不同的臉,卻只有在對待他的時候才是冷漠且嚴厲,當陸西嘉不再是陸西嘉的時候,他看到了陸昀其他的臉。
不再是冷漠嚴厲的臉,而是令他對“哥哥”這兩個字心生向往和憧憬的臉。
當他還是地寶的時候,陸西嘉曾經數次對自己下過堅定不移的決心,假如他還能有回到自己身體裏的機會,他會給陸昀看藏在他心裏的那個陸西嘉。
坐在輪椅上的陸西嘉擡起頭來,眼睜睜地看着陸昀一步步朝他的方向走來。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慢慢蜷縮起來,無意識地緊握成拳,手背上甚至浮起細細的青筋。
他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陸昀的臉,艱難而幹澀地張開嘴唇,如同塵封鏽掉的音樂盒緩緩地啓動底座老舊的發條,幹巴巴地發出一個細微的音節——
陸昀神情淡淡地從他身側走過。
陸西嘉如同被禁锢在原地,此刻他才真真實實地意識到,地寶的想法有多麽天真,陸西嘉做起來又有多麽困難。他的魂魄裏擁有地寶記憶的那一半,從他的身體裏脫離出來浮至半空中,冷眼看戲一般,看着他的另一半只屬于陸家小少爺的魂操控他的身體,輕佻地勾起一點唇角,冷笑道:“喂,你就是這樣無視你剛出院的親弟弟的?”
瞳孔裏的畫面仿佛放慢成一幀又一幀,陸昀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眉眼裏染上淡淡的不耐,“你什麽時候把我當你親哥哥看過?”
男人的目光從他握緊成拳的雙手上輕描淡寫地掠過,毫無感情地陳述事實,“你這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想找我尋仇。”他淡漠地垂下眼尾,語氣裏夾裹上一分冷意,“哪裏有半點弟弟和哥哥說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