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隐隐約約,好像聽見有人在壓低聲音說話。海雅翻個身拿起手機看時間,才發現已經早上9點多了。她記不得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此刻還覺得渾身酸軟,睡意充足,被窩裏又那麽暖和,實在不想起來,索性閉上眼繼續睡。

及至發覺說話的聲音是個男人,海雅陡然一驚,猛地想起自己是在蘇炜家,立即翻身下床穿衣服。

蘇炜已經回來了?她對着鏡子把睡淩亂的頭發飛快整理一下,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出去好不好。他是帶人來家裏了?在談事情?

門沒關,海雅偷偷探個頭朝外張望,蘇炜正站在客廳窗前講電話,手裏捏着一只香煙,青煙袅袅。

他語氣非常不好,冰冷,甚至隐含怒意,是她從未接觸過的另一面。

“我這裏沒有人渣。”他說,“他不是我這邊的。”

電話那頭的人說話聲音非常響,一陣亂吵,緊跟着似乎把電話掐了。蘇炜深深吸了一口煙,在煙缸裏掐滅煙頭,似是思索片刻,複又撥了個號碼,等了很久對方才接通,他開口,聲音已經趨于平靜,聽不出一絲破綻:“城叔,是我,最近手氣如何?”

後面的話海雅再也沒聽,她默默坐回床上,開始發呆。

現在想來,她對蘇炜這個人,其實是一點也不了解的,所見所聞,唯有那一點桔色光影中的溫柔側面,仿佛他就應當是那麽溫柔,那麽成熟,頂着個混混頭子的身份,卻做着最好的紳士所做的一切。

她似乎發覺了他從未展露的另一面,也是她并未真正深想過的一面。

隐藏在這座城市暗處的龐大脈絡,他參與其中,內裏有多少她不知道也不了解的黑暗與手段——從他方才的情緒轉換已經能看出端倪,這樣的蘇炜是陌生的,令人望而生畏。

他為什麽要在黑道混?為什麽只身一人在這座城市闖蕩?家人呢?朋友呢?

他居然一個字也沒對她說過。

客廳裏說話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海雅有一瞬間的慌亂,不知自己是該繼續裝睡,還是幹幹脆脆地出去現身。猶豫只有剎那,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脫了外套重新鑽進被窩裏做熟睡狀。

無論如何,叫人發現自己在偷聽,實在不怎麽愉快。

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很快又走遠,海雅屏息凝神等了好一會兒,外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她等着等着,不知什麽時候又睡着了,直到被手機鈴聲吵醒,渾渾噩噩地接通,楊小瑩有點驚慌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海雅!你沒事吧?老張剛和我說你昨晚一直找我,可我手機沒電了,剛才充好。我回家發現你人不在!出什麽事了嗎?”

海雅揉揉眼睛,睡意迷蒙地解釋:“沒什麽……我昨天出門忘帶鑰匙了……”

楊小瑩驚愕:“一夜未歸?那你住哪兒的?”

海雅沉默片刻,結結巴巴地扯謊:“我、我找了家旅館睡了一夜,還沒起來呢。”

楊小瑩失笑:“有地方住就好。我馬上要去上班,鑰匙就放在門口踏腳墊下面,你回來直接能開門。今晚我還是不回去,不用等我了。”

直到挂掉電話,海雅才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楊小瑩是不是昨天晚上也沒回家?今晚還是不回去,她睡哪兒?

看看時間,已經快12點了,海雅覺得自己不能在別人家繼續這麽睡下去,趕緊起床洗臉刷牙。出門悄悄看了一圈,屋子裏似乎沒有人,蘇炜已經走了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松了一口氣,心裏卻又覺得有些失落,回頭看看茶幾上,蘇炜再沒留什麽字條,上面攤着一些M記外帶的紙袋,估計是他早上吃完扔那兒的。

海雅把茶幾上收拾的幹幹淨淨,用過的毛巾也用熱水燙洗一番,順便把窗臺上那個已經被插成刺猬的煙灰缸刷得一塵不染——其實根本不必做這些,蘇炜肯定不會介意,可她還是做了,仿佛這樣才能心安。

一切忙完,海雅捏着筆,認認真真給他留字條:

「謝謝你,蘇炜。外套和圍巾我下次一定洗幹淨了還你。」

一定要向他表達自己的謝意,可這樣寫好像太冷淡了。她用筆塗掉,重寫:

「謝謝你好心的幫助,我很感激。衣服和圍巾下次我會洗幹淨還給你。」

怎麽又覺得像客套話,海雅咬着筆頭發了半天呆,添了一句:「PS:衣服口袋裏有200元,下次也一起還你。」

加了一句反而更加生分,海雅索性放棄了,把便簽紙揉成一團丢垃圾桶裏,穿上他寬大的外套,下樓打車。

回到家的時候,楊小瑩果然已經不在了,先前被她撞翻的那只茶杯也被洗的幹幹淨淨晾在茶杯架上。海雅在沙發上幹坐片刻,不知為什麽,覺得悶得慌。

不能再這麽無所事事下去了,她得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否則空落落晾在這裏,只會讓她感到自己的懦弱和無能。她不想每次見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就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知面對的是淚水還是責難。更不想被或軟或硬地逼迫着,一次次去找譚書林自取其辱。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天自己在路燈下反複徘徊,無處可去的絕望,也忘不了昨天發瘋狂奔的憤怒。

她已經累了。

攤開報紙,海雅再一次認認真真地閱讀招聘啓示,她不好意思去找楊小瑩,人家上次幫了她,結果中途她甩手不幹,雖然人家嘴上不說,心裏肯定會有看法的。

報紙上的招聘大多需要工作經驗,海雅看了半天,終于從裏面選出一條,位于市中心的某主題咖啡館招聘服務生,要求25歲以下,工作經驗不限,歡迎在校大學生兼職,英語專業尤佳。

她立即打了個電話過去,對方聽說她是N大的學生,似乎很感興趣,約了下午3點在咖啡館面談。

時間還很充足,海雅仔細把長發打理一下,甚至化了一個淡妝,再換上新買的駝色大衣,前後左右看看确定沒問題,這才打點精神出門應聘了。

咖啡館的經理年紀不大,30多歲的樣子,看到她第一眼就有點發愣,随便問了幾個問題便拍板把她留下,一面還回頭和員工開玩笑:“看看,咱們店裏以後就有一道标志性的美麗風景線了。”

別的事倒也算了,海雅從小到大幾乎每天都要聽到數遍別人誇她漂亮,早就麻木,根本沒反應,這份麻木在經理眼裏成了淡定,本來想開口邀她一起吃個晚飯什麽的,也沒好意思說。

世事往往就是這麽巧,海雅剛談定工作離開咖啡館,楊小瑩的電話又來了:

“海雅,你不是說想找個做家教的工作嗎?我有個本地朋友,她親戚家的女兒今年初二,成績很差,家人都快急瘋了。我記得你高考成績不錯的吧?要不要試試看?薪水按星期結。”

海雅本想說自己已經找到工作了,可楊小瑩一次次幫自己,怎麽說也不能讓她白忙,于是立即答應下來:“好啊,沒問題。謝謝你,小瑩。”

楊小瑩笑:“客氣啥?對了,那家人是想讓你輔導英語。我先提醒你一句啊,那孩子腦袋簡直像顆石頭,意思意思就行了,別太認真。”

像石頭?什麽意思?

海雅一頭霧水,先去書店買了一套初中生的英語測試卷,自己認認真真溫習了一下語法,隔天晚上信心百倍地往那人家去了。

然後,她瞬間就體會了楊小瑩說的腦袋像石頭是什麽意思。

這孩子何止是成績差,她對英語語法簡直可謂一竅不通,不知道課到底怎麽上的,連進行時跟完成時都搞不懂,給她講,前面聽了,後面又忘,聽課還不專心,動不動就拉她頭發,問:“小老師,你頭發顏色真好看,在哪裏染的?還有你身上好香,用的什麽香水?”

這孩子好像滿腦子只有怎麽打扮自己,小小年紀就穿了三四個耳洞,眉毛刮得和縫衣針一樣細,努力把自己塑造得非常風情非常時尚。

海雅嘆了一口氣,盡量和顏悅色:“小悅,剛才不是和你說過嗎?現在進行時,要在動詞後面加ing,你又忘了?”

她像沒聽見,還問:“小老師,你這麽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吧?”

海雅想了想,說:“你現在年紀還小,等大一點再研究這個,現在要專心學習。”

小悅分外不屑一顧,切了一聲:“真老土。”

海雅不禁淚流滿面。

回去的時候楊小瑩又給她電話,還有點幸災樂禍:“見識到了吧?”

海雅有氣無力:“她自己不想學,就是請愛因斯坦也沒用。”

現在十四五歲的孩子們在想什麽,她一點也摸不透。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每天只想着怎麽拿年級第一,讓爸爸媽媽為她感到驕傲。

可是,仔細想想,這也沒什麽值得誇耀的,她做得再好,也不如這個胡來的小姑娘來的恣意幸福,因為她在被父母深深的愛着,哪怕胡來,哪怕叛逆,依然有人不離不棄愛着她。

她像羨慕譚書林一樣羨慕這些任性的孩子。

一晚上被那小姑娘折騰得不輕,海雅回家匆匆洗把臉正準備睡覺,突然聽見手機短信鈴聲叮叮當當的響,她以為是楊小瑩,随便翻開看了一下,瞬間又被屏幕上兩個字吸引住目光——蘇炜。

昨天一整天他都沒任何消息,害她有些不安,打開短信,裏面是很簡潔的幾個字:“煙缸很幹淨,謝謝。”

海雅回複一個笑臉,轉而又想到那尊插得好似刺猬的煙缸,考慮很久,又加了一句:“不要抽太多煙,對身體不好。”

發完還有點後悔,好像自己不該這麽說話,也沒立場這麽說。

可他回複得很快:“好。”

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為這段簡短又親密的短信,有點欲罷不能,還有點忐忑不安。

情不自禁再回複:“晚安,蘇炜。”

過了一會兒,短信聲輕輕響起,聲音像夢一樣,他寫:“晚安,海雅。”

海雅心跳陡然加快,此時再無睡意,索性起身尋找他的外套。

外套左邊口袋裏裝着上次花剩下的一百來塊錢,右邊口袋裏裝了一盒蘇煙,還有一支金色的打火機。

發了半天呆,她慢慢把那盒蘇煙拿出來,抽出一根,放在鼻前輕輕聞。

這種行為有什麽意義?她說不上來,不願去想這問題。

刺鼻的煙草味令人沉迷,她甚至也不願去想他的身份,他為什麽會追求她,為什麽對她那麽好。

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渴望被人愛。

他是她的毒品,她似乎開始上瘾。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體貼的存稿箱……明天可能更,可能不更,看看吧。如果更的話,時間在中午12點45,那時候如果沒更新,大家就後天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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