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陵九百無聊賴地笑了笑:“裴探花是不是想聽我這麽說?但很可惜,你的願望注定要落空了,我并不是殺死知府大人的兇手。”
之前裴折數次冒出給金陵九一耳刮子的沖動想法,加起來都沒有現在這一刻強烈,要不是理智還在,金陵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就直接甩出手去了。
裴折臉色越不好看,金陵九越高興,他樂呵呵地說:“裴探花不會當真了吧?咱們多少都有點腦子,就算我真的是殺害知府大人的兇手,怎麽可能當着你的面承認。”
“你不是兇手。”裴折冷漠道,“之前我們說過對知府大人的印象,你看不上他,他太髒了,不值得你動手,你要殺也不是殺他。”
金陵九沉默下來。
月色滲進窗戶紙,裴折的聲音很輕:“就是這麽個腦滿腸肥的髒人,如何能請得動你呢?天下第一樓消息靈通,是否在知府大人被殺害之前,你就料到了這一切,故而會來這淮州城參加上元夜宴。”
“你信鬼神嗎?”金陵九頓了頓,又道,“早些年不就傳開了嗎,知府大人不得好死,與其說我是料到了這一切,不如說我是為了你來的。太子南下游歷,少師陪同,向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第一探花要來淮州城,想見識見識的又何止我一個,裴探花,你久居廟堂有所不知,江湖有太多關于你的傳說。”
裴折語塞,自從聽了那“不得好死”就面色古怪,活像被抓到了小辮子,心虛得緊。
他拂了拂衣袖,斟酌道:“彼此彼此,不過江湖傳說信不得,九公子可知,你也是我們廟堂之上的‘常客’。”
金陵九冷淡哂笑:“說我大逆不道嗎?”
裴折站起身,緩道:“九公子說笑了,大家夥說得最多的就是你為什麽要建立天下第一樓,我亦十分好奇,今夜聊了這麽多,不知裴某有沒有這個榮幸,聽到九公子的回答?”
許是要送走不請自來的客人太令人開心,金陵九一點沒拿喬,随之站起身,将茶盞裏冷掉的茶水倒了,他踏在那水漬之上,回了八個字:“覆水難收,無奈為之。”
裴折将這幾個字在心裏過了一遍,嘆息道:“使我有洛陽二頃田,安能佩六國相印。”
他扶着門,側身看過來,露出小半張臉,語氣不明:“金陵九,淮州城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你知道對不對?”
淮州城發生了什麽大事,還有比知府大人死了更大的事嗎?
有,太子殿下被人綁走了。
金陵九平靜道:“裴大人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又何必多此一舉來問我。”
送走裴折之後,金陵九将茶杯一點點收拾好:“進來。”
他話音剛落,窗戶就被打開了,一道黑影立馬翻了進來,待落地時一瞧,不是左屏又是誰。
左屏雙手并合,向金陵九施了一禮:“九爺,他進屋後全遛了一圈,看了屏風,翻了床頭的書,關了窗,還……”
金陵九擡眼:“還怎麽?”
左屏咬咬牙,快速吐出一句話:“還聞了浴桶裏的水。”
只聽得“咔嚓”一聲,金陵九手中的茶杯竟被直接捏碎了,他臉色難看,将手裏的碎瓷片甩在茶盤中。瓷片鋒利,但金陵九的掌心卻沒有一點損傷,他拿起一旁的帕子,将手細細地擦了一遍,慢慢緩下心神。
左屏擔憂地看着他:“九爺,我們的計劃真的能進行下去嗎,裴折他……”
金陵九明白他想說什麽,将帕子放下,笑了笑:“怎麽會進行不下去,我看裴折十分适合。”
左屏滿臉迷茫:“适合?”
金陵九在桌旁坐下,反問道:“他今晚說的話,都問了什麽問題,你可聽見了?”
左屏颔首:“聽見了。”
金陵九搓了搓指節:“京城中有腦子的不多,他是其中難得的聰明人,他今晚并不是為了知府大人的案子來的,只不過是想借審問之名驗證自己的猜測。”
左屏聽得雲裏霧裏:“他難道不是懷疑您是殺害知府大人的兇手?”
“他知道兇手不是我。”金陵九搖搖頭,不鹹不淡地說,“天高皇帝遠,他是來确認我有沒有大逆不道的想法。”
左屏心中大駭:“主人?”
金陵九笑意不減:“慌什麽,天下第一樓自設立之日起,就沒少過這種懷疑,這一次我們出現的時機太巧妙,他會試探一二也是情理之中,就是不知,這裴折是哪一方的人。”
左屏沉吟片刻,道:“任太子少師,手上又無實權,定是有人刻意為之,如果是那位的人,應當不會一點權力都沒有,還被拘在京城裏。”
“看情況是這樣,但也不一定。”金陵九按了按眉心,“畢竟誰也說不準,瘋子是不是真瘋,有的人啊,他表面上荒唐蠢鈍,實則披了張老狐貍皮,心裏明鏡似的。”
左屏不語,金陵九嫌棄道:“算了,不說這個,大過節的晦氣,還是說說探花郎吧。這只是其一,他來此最重要的目的,應該是看看我是不是暗中算計他的人,按理說他不該這麽快察覺到,應該是哪裏出了岔子。”
左屏心裏一咯噔:“難道是那夥計?”
金陵九“啧”了聲:“多半是。”
左屏眼底閃過殺機:“這會不會影響我們的計劃?要不要我先下手為強?”
金陵九擡眼:“用不着,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有疑點的人往往最不容易引起懷疑,裴折不是普通人,在他面前,天衣無縫反而會招惹猜忌,現在所有線索指向我們,我估摸着,他應該把我們當成與鐘離昧一挂的可憐人了。”
裴折離開天字九號房後,遇見了雲無恙和鐘離昧,鐘離昧摔得不輕,沒辦法自己回家,雲無恙陪着他開了間房,因為掌櫃的耽擱了一下,剛剛才處理好。
雲無恙看到裴折瞬間想起他們之前說的話了,忙問道:“公子,你劫富成功了嗎?”
鐘離昧往裴折身後瞅了瞅,好奇道:“劫什麽富?”
雲無恙撓撓頭,語氣挺驕傲:“公子說養不起我了,要去劫富。”
鐘離昧一窒,這倆人究竟是探花郎和他的書童,還是土匪頭子和他的小弟?
裴折擺擺手:“劫了杯茶,別提了,遇見個可憐人,一個和鐘離先生同樣可憐的人。”
鐘離昧:“……”
裴折越看鐘離昧越同情:“鐘離先生有錢付房費嗎?”
鐘離昧被他看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忙道:“有,不勞裴大人挂礙。”
這是實話,鐘離昧跟知府大人狼狽為奸,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他常常出沒煙花之地,雖不說一擲千金,但也出手大方,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的。
裴折滿意地笑了笑:“有就好,那找人看馬和請大夫的花銷,鐘離先生抽空也結一下,給雲無恙就行,就不給你去零頭了。”
鐘離昧:“……”不好意思,這花銷加起來就是個零頭。
雲無恙湊熱鬧插了句嘴:“還有我跟前跟後扶着,任勞任怨,有功勞也有苦勞,合該有工錢。”
鐘離昧:“……行。”
讨完了債,裴折心情舒爽,道了個別就回房了。
已過三更,夜深了,是時候該休息了,裴折作息時間十分規律,這還是他近幾年來第一次這麽晚歇息。
裴折簡單收拾了一下,小聲嘀咕:“美色誤人啊。”
躺上床閉上眼,夜深人靜,合該休息的時候,裴折又突然坐了起來,煩躁似的抓了抓頭發,兩杯茶的後勁太大,他睡不着了。他生無可戀地倒在床上,腦海中思緒翻湧,困得直打哈欠,奈何就是睡不着,他側身盯着窗外,再過一會兒打四更五更,現在不睡就天亮了。
裴探花閉着眼睛,努力催眠自己,在更聲來之前睡着,許是上天知曉了他的迫切心情,裴折翻騰良久,還是在打四更之前睡着了。
清晨,裴折正在夢裏與周公下棋,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
雲無恙每天早上都會來叫他起床,裴折困得直打哈欠,外衣都沒披,直接踩着鞋去開門了:“雲無恙,你——”
“裴大人,早上好。”
話被打斷,裴折努力掀起眼皮,看見一排穿着官服帶着刀的男人,将門口圍了個水洩不通,為首的一個沖着裴折笑了笑。
一大清早的,好家夥,他娘的林驚空怎麽會過來?
“公子,你醒了……诶?”雲無恙從官兵們中間擠進來,打量了一下林驚空,“林統領,你怎麽會在這裏?”
林驚空大清早過來肯定有事,裴折知道自己這覺睡不成了,把房門一關,留他們掰扯,自個兒回屋子裏穿衣服了。
等裴折收拾妥當出來後,林驚空打招呼時的笑意已經沒了,臉黑得跟昨晚橋堤附近的污泥似的,周遭一衆官兵盡皆低着頭,肩膀一聳一聳的,唯獨雲無恙活躍,一臉意猶未盡的表情。
裴折拿着扇子敲了敲雲無恙,訓道:“穩重點。”
他轉頭看向林驚空,問道:“林統領這一大清早的,該不會只是來為了叫我起床吧?”
林驚空還沒說話,雲無恙搶先道:“公子,大喜事,林統領見鬼了。”
林驚空:“……”
裴折看了看林驚空,又掃了一眼周圍的官兵:“林統領見沒見鬼不知道,看這架勢,我差點以為是我見了鬼。”
林驚空:“……”
一衆官兵:“……”
雲無恙哈哈大笑,林驚空黑着臉說:“今早過來見裴大人,是因為又死了人。”
雲無恙插嘴道:“對,公子我跟你說,林統領昨晚回家,路上聽到嬰孩的哭聲,今早睡醒就發現門口多了具屍體,你說他是不是撞鬼了?”
林驚空怒目而視:“你能讓自己的嘴歇歇嗎?”
雲無恙聳聳肩:“林統領管的未免太寬。”
林驚空面無表情:“不,我這只是在關心你,你這嘴比昨夜哭個不停的嬰孩還能叭叭,我怕我們出了這客棧門,又遇見一具屍體。”
雲無恙:“……”
裴折想起自己昨晚和金陵九說過的事,知府大人的死也與鬼啊神啊的有關,今早就來這麽一出,未免太過巧合了。
天字號房都在一層樓,裴折這邊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想聽不見也難,金陵九一出門就跟官兵們打了個照面。
金陵九睡得不錯,臉上已經看不出昨日的病态了,他看向裴折,打了個招呼:“昨晚睡得好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裴折咬着牙擠出一個字:“……好。”
雲無恙聞言道:“公子你睡得不好吧,眼皮子底下一溜青。”
金陵九輕輕笑了笑,沒作聲。
裴哲被拆了臺,自覺沒面子,一扇子敲在雲無恙身上,借用了林驚空的話:“你能讓自己的嘴歇歇嗎?”
雲無恙:“……”
裴折心裏直犯嘀咕,他昨晚睡前沒聽到打更聲,按理說最少睡了兩個時辰,怎麽還能困成這樣?
左屏從樓下上來,對金陵九道:“九爺,去附近的品香樓吃早飯可以嗎?”
金陵九點點頭,客氣了一句:“裴探花吃了嗎?要不要一起?”
客套話做不得真,聽聽就行了,但偏偏就是有些沒眼力見的人,沒眼力勁兒的裴折笑容燦爛:“九公子盛情,我們說什麽也不能拒絕,對不對,林統領?”
于是,不止裴折,連帶林驚空和一衆官兵,都跟着金陵九,浩浩蕩蕩的往品香樓走。
品香樓是淮州城最好的食肆,據說掌櫃的是從京城來的,店裏的廚子還做過禦膳,菜式精美,味道一絕,是淮州城達官顯貴最喜歡的吃飯地方。
除了價格高昂,沒有一點兒毛病。
雲無恙往裴折身邊湊了湊,指着前頭的金陵九,小聲嘀咕:“公子,你昨晚說要去劫富,劫的就是這個人嗎?”
裴折早忘了這茬,經他一提才想起來,眼睛一轉,笑道:“怎麽樣?這劫富對象不錯吧?”
雲無恙看了看品香樓的燙金大匾額,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兩眼放光,搓着手道:“豈止是不錯,公子下回再幹這事,記得帶我一起。”
裴折無奈失笑,給了他一扇子,笑罵道:“瞧你那點兒出息。”
左屏定了兩個雅間,所有官兵們在一間,剩下金陵九與裴折等五人在一間,菜是金陵九點的,沒問過旁人的意思,他直接大手一揮,各種菜式都上了一遍。
夥計們不停往上上菜,沒一會就将桌子擺滿了,裴折看着眼前的菜式,暗自咋舌,好家夥這手筆,還真有點劫富的感覺。
金陵九喝着自己的粥,看向林驚空:“林統領這一大清早就過來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金陵九大名在外,林驚空沒想隐瞞他,停下筷子點點頭:“又死了人。”
飯要吃,案要辦,如今這世道,死個人不是什麽新鮮的事,除了知府大人那種聲名赫赫的大人物,別的人死了,官兵們私底下自己就處理了,值得林驚空這麽轟轟烈烈的一通折騰,想必死的人挺新鮮。
所謂新鮮,大意就是特殊,有兩種表現,一種是死法特殊,一種是身份特殊。
金陵九斂了斂眸子,拿着白瓷湯匙攪碗裏的粥,好奇道:“這人是死狀特殊,還是身份有異?”
林驚空搖搖頭:“都不是。”
裴折擡眼看去:“林統領特意過來堵我的門,該不會是吃飽了撐的吧。”
雲無恙樂了:“我看林統領不是吃飽了撐的,而是餓的,故意過來蹭飯。”
“……”林驚空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面無表情道,“這人的死與知府大人有關系,他是殺害知府大人的兇手。”
他話音剛落,所有人都停下動作,擡頭看過來。
林驚空說完就對官兵吩咐了一聲,他是帶着這屍體來客棧找裴折的,吃飯是臨時起意,也不好直接把屍體送進來。但現在他自己已經吃完了,那就沒關系了,便叫人直接把屍體搬進來,林驚空在淮州城橫行跋扈慣了,向來不顧及別人。
民不與官鬥,品香樓的掌櫃臉都綠了,看着官兵們把蒙了白布的屍體擡進樓裏,這屍體已經有了味道,一擡進來,大堂裏吃飯的人立馬少了一大半。
裴折悻悻地放下筷子,頗為遺憾地看着桌子上的菜,他心理素質再強大,也做不到對着屍體吃飯。
金陵九也不吃了,拿出帕子來擦嘴,他對左屏吩咐了一聲,左屏點點頭,離開了雅間。
整張桌子上,只有雲無恙還吃得歡快,一點兒都沒受影響。
林驚空嗤了聲:“對着屍體還能吃得下?”
雲無恙咬下一口奶黃包,瞥了一眼林驚空:“我對着林統領都能吃得下,何況屍體了。”
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林驚空:“……”
金陵九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茶,問道:“林統領怎麽知道那人是殺害知府大人的兇手?”
雲無恙咬了一口荷花酥,啧啧出聲:“就林統領的智商,肯定不是查出來的,我猜有可能是那屍體上寫着‘我是殺人兇手’幾個字。”
雲無恙編排林驚空編排得起勁,好半天才覺出不對勁兒,似乎少了點兒什麽。
林驚空為什麽不反駁他?
作者有話要說:
使我有洛陽二頃田,安能佩六國相印。——司馬遷《史記·蘇秦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