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陵九将人逼上梁山,沒想到裴折來了一招釜底抽薪。
裴折其人,三分吊兒郎當,七分得寸進尺,不拿臉面當回事。他适合當官,放在廟堂之上,就是豁得出去的那種,走哪都吃不了虧,和誰交鋒都不會處于劣勢。
“九公子問出了裴某的心裏事,不得補償一二?”他捏着那茶杯,指骨泛起好看的弧度,順勢來了品茶一說,卻沒有要飲這杯茶水的意思,“我不像九公子這般咄咄逼人,咱們不多說,就一句,願聞其詳。”
他哪裏是不多說,這一句就夠找補回方才被逼問的憋悶了,還諷刺了一下金陵九。
話裏三分真七分假,裴折晃着茶杯一臉悠閑,靜待對方接招。
金陵九心裏明鏡似的:“坊間多有流傳,說裴探花牙尖嘴利,是個不吃虧的主兒,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将沒喝一口的茶水擱在桌上:“九公子,不是這麽個理吧。”
金陵九神色不動:“可是茶水不合口味?”
兩個都是聰明人,聰明人湊一起說話就愛繞彎子,你繞個三五道,他繞個七八圈,這一來一回就和原來的主題差了十萬八千裏。
非是有心,但絕非無意。
這種場面,官場上多了,裴折少時高中探花,在朝堂之上浸淫了幾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倘若他願意,再僵的局也能拉回去。
他問得突兀:“金陵九,你覺得我為人處世如何?”
金陵九掀起眼皮,好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他猜不透這位探花郎抽哪門子風,擇了個客套且中庸的看法:“知世故,懂進退。”
知世故,懂進退。
這六個字是朝中老臣給裴折下的評斷。
知道這話的人不多,朝中上下,文武百官。
“這話可有人說過了。”裴折意味深長地看了金陵九一眼,“閑話家常,九公子心裏如何看待裴某的,不若坦誠相告。”
裴折看過來的一眼中有警告,金陵九眼皮一垂,直當看不見:“裴折裴探花,知世故,懂進退,我亦覺得杜閣老說得不錯。”
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裴折斂了笑,語氣微冷:“金陵九,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心中當有個思量。”
金陵九拿起他的杯子,潑了茶水,又重新倒了個七分滿:“我第一次給人斟茶,裴探花可否賞個面子?”
兩個人視線相交,一個臉色微冷,一個氣定神閑,最後冷着臉的接了茶:“你問我茶合不合口味,自個兒可曾喝過?知世故,懂進退,金陵九,你當真想看我那般對你?”
裴折向來沉得住氣,此間種種,斟茶之人,卻叫他想放縱一回,去他娘的世故圓滑,去他娘的進退有度:“就算你想也沒用,我偏不想敷衍了事。”
“不想。”金陵九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進退一事,我們江湖和你們朝堂上的規矩不一樣,左右你樂意才是最重要的。”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原本劍拔弩張的兩個人突然平靜下來。
另一邊,林驚空和雲無恙隔得遠遠的,看樣子剛吵完架,正相看兩相厭。
雲無恙抄起林驚空的筷子,在屍體面前比劃了兩下,招呼裴折:“公子,咱們也來看看這屍體。”
吃飽喝足,也問完了話,是時候該辦正事了,裴折應了聲,端着茶盞起身,剛擡了個腳就被擋住了去路。
一方桌子,裴折要過去屍體那邊,得從金陵九與桌子之間穿過,奈何九公子支着腿,全然沒有要稍一稍的自覺。
裴折頗覺新奇:“九公子是舍不得裴某?”
“……”金陵九好脾氣地提醒,“裴探花還未回答,方才為誰置的氣?”
裴折笑了下,抿了口茶:“九公子也未回答,可曾品過哪家的茶?”
兩人相視一笑,答案盡在不言中。
裴折考得探花,任太子少師,以往奉命題詞,奉命出行,奉命傳旨,是個文官,不曾辦過案子。
林驚空看着雲無恙那糟心玩意兒拿他的筷子去碰屍體,又看着裴折興致勃勃地接過雲無恙遞去的一根筷子,恨不得把這裹亂的主仆倆轟出去。
裴折看起來心情不錯,還有閑心打趣:“林統領這臉黑的,和屍體的顏色有的一拼。”
林驚空:“……裴大人,若是您不會辦案子,就稍一稍,別添亂了。”
“我添亂?”裴折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林統領,我有三個問題,你只需要回答我猜的對還是不對,首先是第一個問題,這屍體是在你府中大堂發現的,對還是不對?”
來了這裏就被拉到品香樓吃飯,林驚空還沒來得及把所有的案情告訴裴折:“對。”
裴折又問道:“表面上是懸梁的死法,對還是不對?”
林驚空面色凝重,沉聲道:“對。”
裴折揚了揚眉,目光從屍體的頭部滑下,落到腳上:“此人渾身赤/裸,身上未着一物,唯獨腳底留有字跡,林統領之前默認了雲無恙的猜測,屍身上寫着‘我是殺人兇手’的字樣,想來應當就在腳底。我要問的是,這腳底板上的字跡,不是用墨寫的,而是用朱砂,還有昨天夜裏從淮水裏撈出來的‘屍體’,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用朱砂假冒的,對還是不對?”
屋子裏一靜,官兵們紛紛看向裴折,目瞪口呆:“你,你怎麽知道的?”
他們昨晚撈出那假屍體之後,就找了仵作去辨認血跡,剛才去搬這具真屍體的時候,聽仵作說假屍體身上的不是血,這件事連林統領都還不知道,眼前這位從京城遠道而來的裴大人竟然都猜到了。
裴折滿意地露出一個笑:“我之前是猜的,但現在确實是知道了。”
盡管林驚空沒有回答第三個問題,但官兵們的反應已經給出了答案,他猜的并沒有錯。
裴折睨着一臉嚴肅的林驚空,調侃道:“林統領還覺得我是在添亂嗎?”
林驚空沉默了一會兒,雙手抱拳,對着裴折拜了一拜:“是下官有眼不識泰山,淮州城的案子,還要仰仗裴大人。”
縱使林驚空再不拘小節,也不可能讓仵作在品香樓的雅間裏驗屍,現下承認了裴折的能耐,便命人将屍體收拾好,送到衙門的停屍房。
林驚空對金陵九道了謝,轉頭看向裴折:“仵作驗屍還需要時間,裴大人不若随我去府上看看,那裏是案發現場,我已經吩咐人備了茶,請裴大人一品。”
裴折:“……有勞林統領帶路。”
林驚空走出幾步,又折回來:“九公子也一起來吧。”
金陵九直言昨晚睡得不好,拒絕了他的邀請,恰好此時左屏從外面進來:“品香樓的賬單,連同剛才造成的損失,遵九爺的吩咐,我一并結了。”
剛才往樓裏搬屍體,進進出出有不少人看見了,對品香樓的生意影響不小,金陵九是個周到的人,讓人私下裏都處理妥當了。
林驚空:“九公子費心了。”
待林驚空與裴折一行人離開了雅間,金陵九才看向左屏:“事情可查清楚了?”
左屏跪倒在地:“沒有查出這具屍體的來源,只能确定幕後之人知曉我們的計劃,奴辦事不力,請主子責罰。”
左屏是奴籍,跟着金陵九之後就被贖了身,金陵九不把他當奴看,卻總掰不過他這副自輕的脾性。
“幕後之人躲在暗處,查不出來實屬正常。”金陵九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左屏,神色淡淡,“先前說過随你,但我今日不爽快,想改個主意,你若執意為奴,便跪着吧,什麽時候跪夠了,就回樓裏做個奴,不必再跟着我。”
他說完就擡步離開了雅間,留下左屏一人跪在原地,表情錯愕,久久沒回過神來。
今日出了太陽,是近幾個月來罕見的好天氣。
昨天衙門的官兵連夜清理了淮水,包括之前挖出知府大人雙腳的橋墩,一路沿着淮水走過,已經看不出昨晚打撈屍體留下的痕跡了,來往行人匆匆,偷眼打量着林驚空一行人,讓出路來。
“就該斷子絕孫,這種狗官,娶妻就是禍害姑娘家。”雲無恙抒發了心中怨氣,又樂呵呵地看着裴折,“公子,你怎麽悶悶不樂的?”
裴折搖搖頭:“能屈能伸,這林驚空也是個人物。”
雲無恙懷疑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他?就他?”
“我故意讓他在屬下面前沒面子,但他沒動怒,反而順勢将淮州城的案子推給我,絕不是沒有腦子的人能做出來的事。”裴折随口解釋了兩句,“好一個林驚空,讓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雲無恙不愛動腦子,:“他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公子倒不必如此高看他。”
裴折哭笑不得:“我這死耗子還沒說什麽,你怎麽就耐不住性子了,瞎貓招你惹你了?”
雲無恙語塞:“我和他可沒關系,要不是公子要去喝那勞什子茶,我巴不得離他十萬八千裏遠。”
“我們是去查案,并不是真要喝茶。”說起喝茶,裴折又想起金陵九斟的那杯茶,舔了舔唇,“今兒個出門前沒翻老黃歷,想來應當只宜飲一杯茶。”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