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3分貝

◎後視鏡裏的世界◎

023.

蘇芒珥又夢見以前的事情了。

她從小含着金湯匙長大, 有人就會以為她衣食無憂,每天過的都是無比自在快樂的生活。

但其實不是。

她的家庭有裂縫,這是蘇芒珥自懂事起就知道的。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 母親看待父親的眼神裏不再有愛意,兩人的夫妻情意只有在外面談生意的時候才會展露那麽一點。

她的母親對她十分苛刻, 從小。

父親對她是百倍寵愛,但是她的母親卻不是。

無論是上流圈的名媛禮儀, 還是琴棋書畫,學習成績,她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

如果沒有如她滿意,蘇芒珥就會被責罰,可是就算她做好了, 也不怎麽會得到表揚。

因為那些都是她本就該做到的。

每當她想要去關心母親的時候,總是被她冷漠以待。

“你做好自己該做的, 大人的事情不要多幹涉。”

父親常常出差不在家, 有時母親醉醺醺地回來,會指着她罵。

“賠錢貨!”

“留不住人的東西!”

“生你有什麽用!”

“我對你失望透頂了!”

然後嚎啕大哭, 把家裏的花瓶都摔碎。

她其實見過母親滿面笑容的時候,但不是對着她, 是對着別人家的孩子。

怎麽會有母親讨厭自己的孩子呢。

她似乎不該被生下來,也不值得被愛。

這想法在蘇芒珥的心裏油然而生。

所以,母親越輕視她,苛責她, 她心裏就越反叛, 可是又不能直面反抗。

所以在家裏被憋着的那股勁兒就讓她撒在了別的地方。

她不願成為母親希望的那個擺設般乖巧禮貌的蘇家大小姐。

對于看不慣的人, 她一點都不想用學來的那套禮貌謙和對待。

自己再有“教養”又有什麽用, 反正也不會被她放在心上。

她被罰着站在自己房間的陽臺邊背書, 盯着書一點沒背,自己想些亂七八糟的。

直到管家過來告訴她夫人睡了,可以休息了。

蘇芒珥站的麻木了,一時間沒有動。

這時候,有人乘着月光騎車從她家別墅下過。

校服襯衫,幹淨球鞋,挂着網兜裝着個籃球,騎着車的身姿意氣風發,仿佛都能在夜間劃過一道光亮。

聶凜随意間的偏頭,仰視着看見了站在飄窗邊的小姑娘,腳下剎車。

蘇芒珥和他對上視線。

聶凜看着臉色蒼白,眼圈紅紅捧着書的女生。

過了幾秒,他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轉頭騎着車遠去。

他家沒有自己家有錢,他的家人為了和父親做生意,還要上門巴結。

但她那時候覺着。

他好自由。

仿佛坐擁整個開闊世界的自由。

他既周游于白晝繁市,又驅風向寂寥夜晚奔去。

聶凜身上那股不容任何人摻亂的野性,深深地吸引着她那顆壓抑已久的心。

第二天,母親出門,父親依舊還沒回南城。

偌大的別墅裏只有她一個主人。

蘇芒珥坐在院子裏百般無聊,手裏的英文讀物也如天書般難以理解。

她打哈欠的功夫,又聽見一陣山地車剎車的聲音。

她忽然來了精神,扔下書就跑出院子。

聶凜舉着單反相機,正跨在車上拍別墅區裏蔓延一整牆的綠植。

後座一個下沉,他愣了下,回頭,看見隔壁家小姑娘已經一臉正經的側坐在了自己後座上。

“你幹嘛。”他問。

“帶我出去玩吧。”她眼睛亮亮的,仰着頭看他。

聶凜跨着車,掂着手裏的相機,挑眉,“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自來熟啊。”

“哥哥。”蘇芒珥忽然撒嬌,扯着他後背的衣服,“求你啦,我不會搗亂的。”

“你媽昨天又罰你了?這次因為什麽,考試不都考完了?”他問。

她搖搖頭,心裏酸的慌:“不知道,可能她心情不好。”

聶凜眼神微動,把相機裝進相機包裏遞給她,“挂脖子上給我抱好了。”

蘇芒珥知道他這是同意了,趕緊把相機包牢牢抱在懷裏,另一手扶穩。

乖得出奇,平時那副跋扈的大小姐模樣被收斂的幹幹淨淨。

聶凜蹬起車,兩人離開了別墅區。

街邊的風常常伴随着汽車尾氣的味道,但她呼吸着卻覺得比別墅區裏的要清新。

大街小巷的熱鬧各有不同,山地車路過高樓聳立的大廈群,又穿過雜亂煙火的民巷子。

眼前的少年微微弓着背騎車,白皙的脖頸與深灰色的寬大T恤差別鮮明,她盯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不懂為什麽有人連發尾的碎發都長得這麽漂亮。

車子一路從市中心騎到江邊,不同于已經被建成步行街的江邊大道,這邊靠近自然公園的江邊更貼近自然。

目光所及是川流不息的江水,四周是青枝綠葉和滿盎然的草坪,蘇芒珥心裏一陣暢快。

玩了很久,她又纏着他教自己攝影,聶凜似是嫌自己麻煩,讓她等他拍完。

他叫她往江邊跑,到了邊上站住回頭。

夕陽的金色光照在這片江邊,把綠茵的植被鑲上金邊。

她腳下的綠草也透着黃色的光,被日暮染了色。

當光鋪灑在江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波波地呈現出白色的光斑。

白色的蕾絲輕紗裙搖曳着裙擺,粘上些草葉上的泥點,她看了看遠處,又回頭看他。

雙手舉在嘴邊,向他喊:“可以了沒!”

聶凜舉着相機,對着她一直保持着拍攝的動作。

“聶凜!好了沒!”

“聶凜!你聽見沒呀!”

她一遍遍地沖他呼喚着,情緒卻沒有一絲不快。

心底的那些壓抑,都随着這一聲聲“聽見沒”釋放了。

那些對他的悸動,也在她不顧嗓子的喊聲中,被自己的心證實。

那個站在坡上,靠着山地車舉着相機的不羁少年。

是她的心動所屬。

...

指尖微動。

像是夢境的時間到了結束的鐘點,蘇芒珥緩緩醒來,被陽光照得有些睜不開眼。

自己的床簾不知被誰拉開了。

“聽什麽了,聽見沒。”踩在椅子上,扒着她床邊欄杆的葉聞瞅着她問。

突然的聲音吓了蘇芒珥一跳,她嗓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嗯?你怎麽。”

“你剛剛說夢話诶。”葉聞打趣她,“一直嘟囔什麽...聽見沒,聽見沒的。”

“夢見誰啦?”

蘇芒珥耳尖微微一熱,坐起身來清了清嗓子,“沒什麽,我一醒就忘了。”

“今天不是周六嗎,你怎麽這麽早起。”她問。

葉聞踩着椅子下去,跟她聊着:“害,今天有個考試,選修的。”

“哦,加油考呀。”蘇芒珥揉了揉眼睛,下床去洗漱。

“你不是晚上才去兼職嗎?多睡會兒啊。”

“我今天有事,要去做個義工,跟別人的車走,晚到不合适。”她進了衛生間,說話的聲音都帶着些混響。

“哎。”葉聞輕輕嘆氣,感慨她:“你這自己生活都已經快忙不過來了,還抽時間去管別人過得好不好。”

蘇芒珥手裏揉搓着潔面乳的泡沫,哂笑道:“其實真的看過那些地方的人,眼見了他們的生活環境,就會發現咱們已經非常幸福了。”

“你可真善良,我回頭一定去廟裏給你祈福,讓你這麽好的人趕快暴富。”

“那就提前謝謝你啦。”

“哦對了珥珥,外面下雨了,你記得帶着雨傘。”

蘇芒珥一愣,拿着毛巾擦臉的同時湊近窗邊,看着窗外淅淅瀝瀝地雨。

這都十一月了,竟然還在下雨。

南城雖然是全國幾大發達城市之一,但是緊挨着南城的幾大省市依舊存在着貧困縣區。

距離繁華南城幾十公裏以外,就有存在着連吃好穿暖都難以保證的人們。

國內的貧困縣還有很多,但是願意下來支教的老師卻少之又少,就拿這個山建縣來說,縣小學的教學資源本就跟不上,老師也極其缺乏,一個老師要教好幾個年級的課,支教的老師過來,還要給當地的老師培訓。

蘇芒珥跟隊去貧困縣給孩子們發放助學金的活動參加的比較多,像這次慰問支教老師的活動她之前只來過一次。

已經入冬了,山裏條件差,氣候又比城市要冷很多,服務隊切實地關心這邊老師們的生活條件。

這次連帶着慰問,再給老師們帶去一點志願者和網絡上募捐買來的東西。

買的東西基本上都是一些很實際的,像插電取暖的小太陽散熱器,一床厚實的被子,保溫杯,還有一些冬天的保暖衣物帽子。

支教老師以前也是在大城市裏教書的,窩在這小縣城裏,進出交通都不方便。

難得見到大城市的人來了,忍不住跟他們多攀談幾句,看上去心情非常好。

一直待到下午四點多,天際已經逐漸有了昏沉的跡象。

志願者的車子都停在村口,村裏各種上山坡,又陡又難開,這又下了雨,村子裏的土地面都和了泥。

蘇芒珥踩在路上,泥地有些滑,深一腳淺一腳的,還要注意避開路上的羊糞。

她看着腳下的路,聽着旁邊老師和志願隊的隊長大姐聊天。

“再過一陣子,這邊也都好了。”支教老師給他們帶路,傘下的臉上挂着笑容,“這片挨着章州市新開發區,政府已經批下來拆遷了,沒多久這片的村民們都能拿上補償款和房子。”

“等孩子們都搬出這片山區,上學什麽的肯定都方便了。”隊長大姐笑道:“等拆遷完,您是不是也回南城了?”

“到時候再聽安排吧,去哪不都是教書。”老師面不改色,和笑道。

蘇芒珥看了一眼支教老師,她歲數不大三十多歲的年紀,原本白皙的臉在山裏風吹日曬,黝黃得像四五十多歲的皮膚,雙手也有着凍瘡。

她有些酸澀,從心底欽佩這樣的有着奉獻精神的人。

雨水順着傘沿一串串往下落,寒氣鑽進袖口裏。

她打了個寒噤,挂在胸口處塑料的志願隊隊徽随着抖動響了聲。

“這雨天山路不好開,你們回去的時候一定小心。”老師提醒着他們。

“好嘞,沒事,我們慢着點開...”隊長大姐剛說到這兒,只聽遠處一陣巨大的坍塌聲出現。

所有人都驚訝地往東南方向的遠處看去。

蘇芒珥聽不見,看大家的反應覺得奇怪,就問:“怎麽了嗎?”

“喲喂,這是什麽東西塌了?!”另一個志願者叔叔問。

“去看看吧,別傷着人!”另一個阿姨說着。

老師的神情也很驚詫,跟着大家往那邊走去的同時拿出手機:“我先給村委會的領導打個電話。”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往剛剛坍塌聲産生的方位趕去。

周圍也有村民聽見聲音,紛紛打傘出來看情況。

他們趕到村子東南邊,随着一陣被雨水逐漸平息下去的灰塵,看見了一衆村民包圍着的坍塌建築。

“這是怎麽了?!”老師過去問。

一個村民爺爺指着遠處塌成一片的房屋:“哎喲不知道啊,這房子說塌就塌了,我也沒看見。”

“是不是老趙家這兩天新蓋的那房子啊?”有人提及:“前兩天我路過,看着房子都快蓋好了!怎麽說塌就塌了!”

蘇芒珥聽見那些字眼,思考時悄然皺了下眉。

“裏面是不是壓着人呢?我上午聽見有人在裏面施工呢!”有一婦女急切道,聲音在雨幕裏十分清晰:“趕緊進去救吧!別耽誤時間你們老爺們!”

“別擅自進去!這房子塌了一半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倒!”志願隊的隊長大姐攔住要往前沖的村民,“等消防隊!”

現場村民一片亂糟糟。

“哎!有人爬出來了!!”有人指着最前面。

蘇芒珥轉頭,眼見着自己這邊的廢墟裏有個男人爬了出來,應該事發前是站在房屋外附近的。

他頭破血流,身上也有血跡,被跑過去的村民扶過來。

路過她身邊的時候,男人一個沒站住,抓了她一把。

蘇芒珥瞠目,趕緊穩住他。

傘沒拿穩,倒在地上,雨水淋濕了她頭頂。

男人順勢躺在地上,老師蹲下去問:“王叔!裏面還有人嗎?!”

被叫做王叔的男人點點頭,喘着粗氣,似乎說不出話。

“幾個人,你比個數!”

王叔顫着手,比了一個九。

衆人嘩然。

“再不進去救人就來不及了!”有人急切。

“對啊!要死人的呀!”

“別等了!等他們來人都死沒了!”

蘇芒珥重新舉起傘,看着周圍已經控制不住的情況。

志願隊的人喊不過村民,攔不住了,有的人已經往廢墟那邊跑。

雨越下越大,蘇芒珥站在這紛亂的環境裏,看着随時可能因為雨勢二次坍塌的房屋。

她慌成一片,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滴————

一陣刺耳的鳴笛聲自遠處傳來。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大家紛紛回頭,被一衆車燈晃得刺眼。

那些款式不一卻貼着标識的越野車強勢地排成一列開過來,然後在廢墟外幾十米的位置停下車。

蘇芒珥被燈光晃得眯起了眼睛。

十幾個人高馬大的男性從四五輛車裏跳下來,打開後備箱背上救援工具。

他們戴着頭盔,穿着統一的迷彩服,精神又整齊。

村民們紛紛趕上去讓他們救人。

為首的中年男人接觸到支教老師,男人拿出證件給她看:“我們是南城飛鷹救援隊,消防隊馬上就來,我們離得近,過來先處理一下,什麽情況。”

老師迅速地跟他們把現場的情況彙報了一下。

其他救援隊的成員迅速把圍觀的村民疏散開,避免二次傷害。

蘇芒珥被也被當做圍觀群衆被往外疏散,她舉着傘,被大夥擠着。

就在這時,一個背着工具箱的男人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站住腳,偏頭看過來。

蘇芒珥擡起傘,看清人的瞬間倏地闊眸,驚訝得話說不出。

聶凜穿着一身帥氣又利落的迷彩服和長靴,外面套着統一的防護馬甲,戴着迷彩頭盔,頭頂挂着探照燈。

神色嚴肅又寡淡,在看見她的時候,也明顯有些意外。

與平時在學校見到的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截然相反。

“你...”她吐出一個字。

聶凜上下掃了她一圈,看見她握着傘的手沾着血,衣擺上也有些,眉頭鎖了些許。

他磁性的嗓音劃破嘈雜的雨聲,問:“受傷了?”

蘇芒珥搖頭,視線從他的目光下落,定在他左臂迷彩服上鑲着的隊徽。

飛鷹救援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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