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三回
又是一個晴好的豔陽天。
一行人行禮謝別了好心留他們吃了一頓齋飯的人家,轉身出了院門後,接着就又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不知不覺就已經一年了啊……”
柴溪自言自語地伸了個懶腰,擡頭看了看生長在路旁山岩之間的樹木,那些風過就會沙沙作響的樹葉已經泛了枯黃,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不過,盡管已經是入秋的時節,在這裏卻見不到楓樹,感覺有點微妙。
當初那五百多年,可一睜眼睛就能看到一片楓樹林——這讓她又羨慕又火大。
一年的時間和五百年相比,真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卻意外地比五百年加起來還要充實得多。
自他們從流沙河起步,也有了個把月。在這期間,柴溪仍然秉持着自己的怨念,幾乎沒怎麽跟沙和尚說話,對方似乎也有些尴尬,因此,兩個人之間唯一的交流就是在必要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的簡短幾個字的對話和點頭搖頭。
而大聖呢,從豬八戒加入隊伍之後,就把擔行李這個任務撂給了他,自己跑去負責探路了;沙和尚則勤勤懇懇地接過了分擔行李和在險處替師父牽馬的職責,簡直堪稱勞模。這三人也算各司其職,可柴溪想想自己,壓根就只有跟着走路而已,頂多在黃風嶺的時候護過唐僧一把,其他時候還真沒怎麽有用過……
幸好最近落水之後,也有了壓力和緊迫感,跟着大聖他們開始學了點東西,只是比起大聖當初自言的拜師學藝的過程來說,領悟得還有點不夠透徹……
她這麽想着,并沒有停下腳步,但和另外三人一馬的速度比起來就慢了,還落了他們好一段距離。
“五行,”最先注意到這一點的還是孫悟空,他回過頭來,話裏話外有些不滿,“你發什麽呆呢?”
“沒什麽。”
雖然不太高興他說話的語氣,柴溪還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去優哉游哉地打量周圍的景色,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去,走在白龍馬馬頭前面,保持着和他們一致的速度。
她想起前兩天跟着大聖學到的東西,手上不自覺地又比劃開來。咒語她大概已經記住了,但是撚訣的手勢,好像是先這樣,然後再……
“錯了。”
走在最前面的孫悟空突兀地開口,吓得柴溪一愣:“原、原來你在看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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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回答,她就趕上前去,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大聖,”柴溪一邊問着,一邊重新開始練習先前學到的手勢,“昨天你不是還說過應該這樣,先把拇指彎起來,然後再用食指和中指——”
她沒接着說下去。
柴溪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孫悟空一把抓住,他像是受不了她的愚笨似的,索性直接上手開始指導。她僵直的手指被他徑直按照正确的順序擺成了正确的手勢,然而柴溪……怎麽說呢,對此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發什麽愣?”比起她的僵硬,孫悟空完全就是個沒事人,哦不,沒事猴,“老孫可就只再指導你這一次,要是你還記不住,這個咒你就別學了。”
……這個家夥根本就沒有自覺啊!
柴溪觸電一樣地把右手抽了回來,瞥了瞥滿臉莫名其妙的孫大聖,一時氣悶,扭頭哼了一聲就往後邊走過去。
“柴姑娘,”等她經過挑着擔行李的豬八戒身邊的時候,只見他嘿嘿笑着,“瞧你這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大師兄他又怎麽了?”
柴溪:“……什麽叫‘又’?”
他“哎喲”了一聲,口吻活似熱愛八卦又古道熱腸的鄰家大嬸:“這話說的,好像誰都看不出來似的。我跟你說啊,別人看不出來,老豬可是看得出來。柴姑娘你對別人的行為舉止都不怎麽關心,對大師兄倒是——哎,哎,你揪我耳朵幹嘛啊?”
她平靜地放開扯着他豬耳朵的手,拍了拍手,道:“沒幹嘛,你要說什麽來着?”
豬八戒:“……”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柴溪好幾秒,然後才氣哼哼地轉過了頭:“老豬的耳朵可不是讓人這麽揪的,你以後可千萬別有什麽事來求我。”
“放心吧,”柴溪向來不是個容易服軟的主兒,“我一直都是凡事靠自己的類型,就算有什麽事,我也會去拜托大聖的。”
——如果放過她在高老莊那大半年不提的話。
“哼,可是你好像忘了什麽,”顯然,豬八戒并沒有打算放過這不提,“當初在高老莊的時候——”
于是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聽!”
豬八戒:“……”
就連柴溪自己都覺得她實在是太無恥了,在她默默唾棄自己的時候,她突然看到孫悟空回頭沖着唐三藏說了什麽。柴溪聽不清他們說的話,但也并沒有打算把手放下來,她望向孫悟空手指着的方向,果然,遠處能看到一個小黑點,憑她的視力,能認出是一戶人家的宅子。
但是荒山野嶺的怎麽會有宅子呢……?
之前留他們吃齋飯的那戶人家就已經住得挺偏僻的了,那時候聽他們說是因為老人家喜歡清靜,剛好也能夠自給自足,就搬到了遠離人煙的地方;在老人家過世之後,覺得沒有必要就沒再搬回去。
可這一家……遠遠地看上去就已經能瞧出是個大戶人家,為什麽會在這裏……?
不過,柴溪也沒多想,雖然有蹊跷的可能性很高,但大聖在啊,那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大聖。
一想到這裏,她的臉就隐隐有些發燙,手上仿佛還殘留着那柔軟又有點毛茸茸的觸感,這讓柴溪不由得又甩了兩下手,想把這感覺甩掉。當然,她顯而易見地失敗了,這感覺不僅沒有消失,反而還愈加明顯,讓她更加無所适從。
幸虧走在她旁邊的豬八戒沒有接着打趣她。
那宅子并沒有看着的那麽近,他們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附近。這時天色已晚,看着那雕梁畫棟、器宇軒昂又燈火輝煌的宅邸,柴溪心下更加疑惑,瞧了瞧孫悟空,見他臉上的神色也有點不對勁。但看他什麽都沒說,心知估計也沒大的纰漏,姑且就随他去好了。
“我覺得長老的決斷是正确的,”聽了唐三藏的希望先在門口等候以免失了禮節的意見之後,她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覺得天已經這麽晚了,什麽時候能有人出來還不好說呢。既然出家人要避嫌,不如就讓我一個女子先進去瞧瞧,應該也不會太被怪罪的。”
其實如果真的要怪罪,鐵定還是會怪罪他們的,但應該會比孫悟空啊豬八戒啊他們擅闖進去的程度輕一些。
她從門樓下面走過,越來越詫異到底是什麽人出于什麽目的才會在這裏修建這麽富麗堂皇的建築。
“……失禮了,請問,”走進院落的時候,柴溪并沒有見到主人的身影,她走到大廳門邊,往裏面探頭問道,“有人在嗎?”
柴溪并沒有得到回應,這反而讓她有了一些隐隐的興奮感。不知為何,有史以來第一次,她恐怖靈異愛好者的特質在成為五行山之後被喚醒了。那種顫栗和興奮并存的感覺竟然讓她有些熱血沸騰起來,雖然意識到自己就像某些恐怖片和恐怖游戲主角一樣作死,但柴溪仍然決定要繼續走下去。
當然,在探險之前,她還要再次确認一下,這裏到底有沒有人住。
于是,她又稍稍提高了嗓門:“不好意思,叨擾您了,請問這裏有人住嗎?”
……糟糕,她好像一不小心把自己內心的想法透露出來了,居然問了這麽個蠢問題。
然而柴溪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
就在她話音剛落下的幾秒之後,一個婦人就掀簾走了進來,這婦人身着一身華服,從那精致的面料和簪花上能看出來價值不菲;也就三四十歲的年紀,臉上不施一分粉黛,卻別有一番美豔之色,頭發雖然花白,卻也襯得她風韻猶存。
饒是柴溪,都禁不住看愣了神。
“何談叨擾,”婦人盈盈笑道,聲音輕緩柔和,就像是一道清泉淌在了柴溪心上,“遠來就是客,姑娘一個人?”
……柴溪突然有了一種客棧的即視感。
“不,我不是一個人,”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澄清道,“我、還有其餘四個人是從東土大唐奉旨西行取經的,今天剛好從此經過,見這裏只有一戶人家,又天色已晚,不知能否容我們借宿一宿?”
“有何不可?”
婦人唇邊的笑意未變:“姑娘叫他們幾位進來就是了。”
等到柴溪把孫悟空他們叫進來、和那婦人一一行過禮之後,旁邊的丫鬟已經備好了茶點。她接過冒着香氣的茶盅,盡管自稱賈氏的婦人再三邀約,她也根本不敢坐下來,就站在一旁一口口地抿着茶水,假裝專心地聽着他們的談話,實則來回打量着屋內的裝飾。
好像并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那賈氏所言偶爾有幾句飄進她耳朵裏,賈氏自我介紹說是前年喪了夫,家大業大,膝下有三女一兒,都還未曾婚配……
……未曾婚配?
柴溪意識到她介紹家業到底是什麽目的了,她以前也有幾次被家裏長輩逼着相親的經歷,此時已經有了點不好的預感,她慢慢地把茶盅放下,咽下了口中的茶水,生怕自己聽到什麽驚天大新聞而嗆着或者把茶水噴出來。
“我兒子現在不方便過來,不過,我剛才差下人去問過了,他說想要見見姑娘。”賈氏笑着,說出來的話卻讓柴溪手抖得連茶盅都有些拿不穩,“而我們母女四人,也想要招夫,如今長老四位正好,不知意下如何?”
她不想見啊……
柴溪硬是又灌了自己一口茶水,憋笑憋得厲害。她反正能預料得到衆人的反應,只要等着長老他們拒絕然後自己再捎帶着說兩句就行了。
嗯,她本來是應該這樣的。
“不行,”情急之下,柴溪脫口而出道,“我不同意!”
唐三藏:“……”
賈氏:“……”
孫悟空:“……”
她自知失言,連忙捂住了嘴。然而這已經晚了,廳內衆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到了她身上,柴溪轉過頭,假意咳嗽了一聲,不過這顯然并沒有什麽用。
“我說,柴姑娘,”豬八戒早就對賈氏的提議動了心,這時候他笑得一臉不懷好意,“師父讓大師兄留下成親,這跟你有什麽關系啊?你還是先考慮一下這位老菩薩的兒子吧。”
——這厮還在記恨下午她揪他耳朵的事!
盡管氣得咬牙,柴溪也知道确實是這麽個理兒。更何況,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什麽直接脫口而出了那句話,完全,搞不明白。
“方才是我太着急了,”她低着頭,嘆了口氣,“我以為,若想取得真經,就不能在這裏停下還俗。我也只能奉勸至此,接下來的還要看大聖和你們自己的意願。不過,我是不會答應的,這位賈姓娘子,您兒子配得上更好的人,我先去看看長老那匹馬了。”
說完,她就拂袖而去,雖然這麽做很失禮,但柴溪自己心裏完全就是一團糟,如果再不從那裏離開的話,她可能真的會變得相當奇怪啊。
現在能和她站到一條戰線的也許只有白龍馬了……他們總不至于牽匹母馬過來吧?
就算真的牽過來,白龍馬的真身作為一條龍,應該……不至于答應吧?
結果,等柴溪到了白龍馬被拴着的地方的時候,已經有人在那裏了。
“啊,”那人轉過頭來,神色訝然,但打量了她片刻之後,臉上便顯出了腼腆的笑容,“您就是母親所說的那位姑娘吧?這麽貿然逗弄你們的馬實在是抱歉,只是我一貫愛馬,看到這麽一匹駿馬,就實在忍不住……”
“不不,沒關系的。”柴溪眼神游移了一下,“既然它這裏有您看顧,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轉身就想走開,卻聽到身後那男人說道:“等等,姑娘,難道您就這麽不願意和我相處嗎?”
柴溪:“……”
她回過頭,看到他面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認真嚴肅的神色。這麽看過去的話,這個男人——賈氏的兒子實在是俊秀得緊,但不知是不是和長相奇特的幾個人相處了很久的緣故,在她看來,并沒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
“是的,”她一笑,“我不願意。”
柴溪也感覺到了這宅邸和一連串事情之中的蹊跷之處,但見大聖對此不發一言、又發現他們并無害人之心,心下也明白了幾分。她連飯也沒吃,拜托在廊上遇見的小丫鬟領自己到了賈氏安排好的住處,自己打好了地鋪,卻翻來覆去地怎麽也睡不着。
她到底在心煩意亂些什麽啊?
……咦?
她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長時間,又一個翻身之後,柴溪突然察覺到了不對勁。身下柔軟的褥子,突然變成了冰涼的、還帶着點濕潤感覺的草地,她連忙坐起,發現自己正在一片松柏林之中,身邊再無旁人。
果然……
就在柴溪還把昨晚的事連在一起思索的時候,她終于注意到耳旁回蕩着的嚎叫聲。那是從林子深處傳來的聲音,她能認出這個聲音,那好像是……豬八戒?
她不太能确定豬八戒在那裏慘叫的緣由,但在柴溪打定注意、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走過去之後,她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豬八戒,昨天的逍遙自在早已不見,他正被綁在樹上掙脫不得,那繩子還有愈繃愈緊的趨勢。
“柴姑娘!”他看到靠近過來的柴溪,連聲喊道,“柴姑娘,快救救我吧!”
柴溪可還記着昨晚的仇呢,她環抱着雙臂靠在旁邊一棵樹的樹幹上,笑得有點幸災樂禍:“哎呀,八戒哥,你怎麽成這樣了?”
哪曉得聽了她這一問,豬八戒的臉瞬時漲成了豬肝色。
柴溪:“……你不會是真的答應她們要入贅了吧,入贅專業戶?”
“瞧,瞧你說的,”他擰了擰身子,還沒放棄從繩子裏掙脫出來的想法,“我怎麽就成了入贅專業戶了?”
“你看啊,”柴溪一聽他這話,掰着手指給他數了起來,“卵二姐、高小姐,還有這次這個姓賈的娘子的女兒,前後都有三個了。虧我還幫你追高小姐呢,要還俗你好歹也找她啊,你這個花心大蘿蔔的渣。真是活該被他們捉弄,捆在樹上。”
豬八戒:“……”
“好好好,你說的是,”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得不低頭,“柴姑娘,快幫我松綁吧,老豬知錯了。”
“……其實我也想幫你松綁。”
柴溪圍着豬八戒繞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那棵樹旁邊,靠着它的樹幹坐在了地上:“但很可惜,這個繩結我不會解,等長老和大聖他們過來再說吧。”
“繩結?解不開?”
“是啊,”她若有所思地說,“不過,與其說是不會解,倒不如說是不希望讓我解開的樣子,也許是覺得八戒哥你受的懲罰還不夠……總之,還是再稍微忍一會兒吧。”
結果,是讓豬八戒唉聲嘆氣的好一會兒。
“原來如此,那幾位都是菩薩啊,”聽孫悟空說了來龍去脈之後,柴溪又看了一眼剛被沙和尚松綁的豬八戒,他已經完全癱在了地上,“結果,只有八戒哥一個人上了當嘛。”
“這呆子也是合該。”
她還在因為豬八戒的窘态和大聖的話發笑,突然聽到對方叫了聲“五行”,聞聲回過頭來:“怎麽了,大聖?”
“我想知道,”他眯了眯眼睛,“那時候,你為什麽那麽着急地替老孫拒了那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