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謝缈近來總是半夢半醒,偶爾會聽到幾聲檐外的鳥鳴,或是一個人輕盈匆匆的腳步聲,還有總愛在夜裏翻沸的蛐蛐與蟬交織的聲音。

溫熱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過他的面頰時,也總能令他找回幾分意識,但眼皮似有千斤重,他最終還是要淪落于冗長的黑暗之中。

雨水噼裏啪啦猶如碎玉珠般傾灑碰撞在窗棂,淅淅瀝瀝的聲音不絕于耳,從窗縫外鑽進來的風帶着潮濕的草木味道。

急促的腳步聲近了,踩在木廊上的聲音越發清晰,在那只纖瘦白皙的手推開雕花木門的剎那,謝缈驟然睜開了雙眼。

屋內昏暗的光線因被推開的半扇門而亮了些許,他輕擡眼簾,正見那身形纖薄的姑娘攜了滿身的水氣,烏黑的鬓發幾乎都被外頭的那一場急雨打濕,她生了一雙澄澈的圓眼,或因跑得有些急,白皙的面頰還帶了些粉,秀氣的鼻尖還沾了雨珠。

戚寸心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擡頭便正撞見他的一雙眼睛。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一頭烏濃如緞的長發披散着,只着一身白色裏衣,一張面容雖難掩蒼白,卻自有一身水墨鋪陳紙上,如松如鶴般的氣質,令人只看他精致隽秀的眉眼,便能想到許多美好寫意的事物。

“你醒了啊。”

戚寸心反應了一瞬,便忙走到床前,伸手才要去觸碰他的額頭,卻又忽然縮回了手指。

滿手的雨水只這麽一會兒便浸得她手掌冰涼,她忙着用一旁幹淨的布巾擦手,全然沒注意到少年驟然繃緊的指節。

只差那麽一點,她伸手觸碰他的工夫,他也許就要擰斷她的脖子。

可她突然收回去了。

戚寸心擦了手,卻也沒再伸手去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或因他此刻睜着眼,正打量她,她沒再好意思那麽做,只能坐在床前問他,“你可還發熱?”

他似乎有些怯生生的,聽見她的聲音,他只抿唇搖頭。

“那就好。”

戚寸心終于松了一口氣,“你連着幾日高熱不退,我還以為你熬不過來了……”

而少年不出聲,只靜盯着她,腦海裏終于有了點印象,想起那個日光極盛的午後,一只手伸入欄杆內擋住了那碗貼着他唇縫要生灌進去的藥湯。

是她。

戚寸心才将一盞冷茶喝進嘴裏,卻忽然聽見少年氣弱無力的聲音,“你買了我?”

茶水嗆了喉,她咳嗽了好幾聲,有些狼狽地擡頭,對上那少年清澈漂亮的眼睛,她清了清嗓子,才“嗯”了一聲。

她有些不忍去想自己交到顏娘手裏的那一匣子銀錢,幸而這少年醒過來了,不然她這些日子忙前忙後便都是白費功夫了。

少年沉默起來便更像是一幅畫,戚寸心怎麽看都仍覺驚豔,但她到底沒好意思多看他,只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堪堪擡眸,粼波靜谧的眼瞳淺淺地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片刻後,他開口:

“謝缈。”

“你姓謝?”

戚寸心乍一聽他的名字,便蹙了蹙眉,随即思量寸許,便道,“現下姓謝的都忙着改姓,生怕麟都的火燒到我們這兒來……以後你可千萬不要再同旁人說你姓謝。”

“為何?”

少年睜着一雙幹淨的眼,近乎懵懂地望着她。

“南邊的黎國皇族就是謝氏,麟都那邊下了皇命,要除謝姓。”

這些事鬧得沸沸揚揚,據說魏國的皇帝早年間便已有了要除謝姓的打算,是因這天下在三十年前還是大黎的天下,只是當時大黎連着三任天子昏聩無能,沒能守住北邊的國門,所以才有外族入侵中原,生生将這大好河山一分為二,建立魏國。

魏國的天子并不希望百姓仍惦記已經被趕去南邊的舊黎,除謝姓才只是其中一步。

謝缈低首不語,一縷烏發落于肩前,更襯出他側臉的蒼白,纖長的睫毛微垂着,在窗棂照射進來的不甚明亮的天光裏,眼睑下鋪了淺淡的陰影,更有幾分脆弱易碎的美感。

戚寸心到這會兒看他也還是難免會晃神,她側過臉,有些不太自在地問了聲,“你是哪裏人?”

謝缈靜默地觀察她的眉眼,片刻後才搖頭,輕聲道,“不記得了。”

他的聲線低靡,添了幾分若有似無的迷惘。

戚寸心沒見他頭上有什麽傷口,他自然不可能是被磕壞了腦子真的失憶,或是有什麽難提的苦楚,又或是颠沛太久早忘了自己的來處……她見少年垂眸沉默的樣子,也不好再問。

“謝……”

“謝”字是個禁忌,她頓了一下,改了口,“缈缈,這些天我都只喂你喝了些稀粥,你應該餓了吧?”

“缈缈”二字出口,少年不由擡頭,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半晌,他輕輕點頭。

他低眼看着她伸手拉了拉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并替他掖好被角,他顯得乖順又安靜,戚寸心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收回來的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才好,“我會很快回來。”

她轉身跑出去,還不忘合上房門。

外頭仍然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潮濕的風偶爾也能拂過他的眉眼,吹着他烏濃的發絲,而他靜聽她的腳步聲漸遠,一雙眼瞳郁郁沉沉。

府裏的廚房已經過了生火的時候,戚寸心只得自己開了後頭的角門溜出去,在南巷口擺攤的老婆婆那兒買了一碗用香菇雞湯熬的小米粥。

雨珠不斷拍打着傘檐,戚寸心提着小食盒匆匆回去,她推開門的剎那,躺在床榻上的謝缈便驟然睜開眼。

紙傘擱在廊上,戚寸心進了屋子便先擦了擦手上的水漬,她走到床前,小聲問他,“我扶你起來?”

謝缈颔首,小聲說,“謝謝。”

見他同意,戚寸心才伸手扶着他坐起來,又将軟枕墊在他背後,介于藥香之間,他身上似乎有種冷得像雪一樣的味道,涼沁沁的,戚寸心對上他的那雙眼睛時,她才回過神,匆匆收回手,又先取了食盒裏的熱湯舀了一勺湊到他唇邊,“你先喝些熱的。”

少年卻擡眼看她。

熱湯的煙霧順着碗沿浮起來,染過他漂亮的眉眼,戚寸心對上他的目光,“喝吧,很好喝的。”

她朝他笑,一雙眼睛彎得像半滿不滿的月亮,淺發濕漉漉地貼在側臉,她鼻梁那顆殷紅的小痣有點惹眼。

他終于低頭,依言喝了幾口。

喝過熱湯,戚寸心又喂了他小半碗粥,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

檐外雨勢仍未有停歇的趨勢,她收拾了碗筷,見少年已經阖上雙眼,她便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撐起傘出了門。

“戚寸心,我看你真是豬油蒙了心,那人要是死了,你也就只損失你那一匣子家底兒,可現如今他活了,那你不就更要養着他了?”

戚寸心在廊內洗衣裳,小九便坐在廊椅上數落她,“被人牙子賣來賣去的家夥能有什麽正經的活路?”

他壓低了些聲音,幹脆蹲到她身邊,“再說了,你現今是在知府的府裏做工,你将他也帶進府裏住着,要是被發現了可怎麽辦?”

“那舊院子只有我一個人住,只要他不出去,沒人會發現他的,”戚寸心知道小九是在擔心她,她沖他笑了笑,“我會小心的。”

“那以後呢?你難不成還真打算養他一輩子?”小九沒好氣地說。

戚寸心那日只想着不能讓他死在這兒,到也沒有什麽工夫細想過這些,小九的話她一時答不上來,想了一會兒才說,“等他好了,他應該會有自己的打算的。”

小九聞言哼笑了一聲,故意揶揄,“我看你就是看上他那副好皮相了,不然你這小守財奴,怎麽會舍得你那些錢。”

“小九。”

戚寸心瞪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但低頭洗衣裳時,卻不由想起今日那少年看向她的一雙眼睛。

可真漂亮呀。

她想。

廊外的雨滴滴答答個沒完,做慣了浣衣燒火這些活計的姑娘動作利落,在顏娘那兒結錢時,她瞧見顏娘手裏把玩着一只如細竹節一般的白玉,中間比兩頭要更纖細些,其上镂刻着繁複精美的花紋,底下墜着個淺色的穗子,看起來像是個腰間的配飾。

“行了,去吧。”

顏娘随手在妝奁底下抓了一把銅子兒給她,揮手打發。

“謝謝顏娘。”

戚寸心笑得燦爛,将銅子兒小心收在手掌裏,跑到樓下正瞧見小九,便數了一半銅子兒塞入他手裏,她一直記着這幾日的藥錢都是他替她墊付的。

雨絲細密如針,但到底不見之前那樣大的勢頭了,戚寸心也沒撐傘,在巷口買了熱食裝進食盒。

戚寸心才進院,便見那原本應該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只穿着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袍,靠在掉了漆的門框旁,他似乎沒什麽精神,半睜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院子裏的哪一處,鴉青的長發被風吹着,他腰腹已隐隐有殷紅的血色浸出,可他卻像是毫無所覺。

匆匆跑上木廊,戚寸心随手将食盒放到廊椅上,才伸出手要扶他,卻又怕碰到他的傷口,她的手指蜷縮起來,沖進屋子裏拿了件自己的披風踮起腳披在他身上。

她站在他的身前替他系披風的系帶,而謝缈一手扶着門框,垂着眼似乎是在打量她的眉眼。

“你出來做什麽?你這樣走動,傷口又裂開了。”她系好衣帶,說着擡頭望他,仿佛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這少年站直身體時,竟要比她高出一個頭。

可少年看着她,半晌也不說話。

“你扶着我,這樣我也不會碰到你的傷口。”被他那樣澄澈的眼睛注視着,戚寸心忍不住錯開視線,她輕輕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臂彎。

她認真地注意着他稍顯遲緩的步履,全然沒有意識到他此時正輕瞥着她纖細的脖頸,漆黑的眸子裏似有幾分探究。

但當他被她扶着坐在床榻上,她的手指極自然地觸碰到他腰側的衣帶時,他卻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時四目相對。

“你的傷口裂開了,需要再上一次藥,”被他這樣看着,戚寸心的聲音變得小小的,“我也找不到旁的人替你上藥,所以才……”

她抿了一下唇,見少年警惕的模樣,她也有點臉紅:

“缈缈,我沒想占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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