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槐樹下小攤兒的主人将松子和核桃仁敲碎,揉入加了冰糖屑和豬油的面裏,那面團雪白雪白的,揉的時候加了融化的奶酥,在鍋裏煎烤着,煎得兩面金黃了,才往上頭灑了把芝麻。

粗布麻衣的少年和穿着藕色襖衫的姑娘守在攤前,直愣愣地瞧着鍋裏的燒餅,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老頭擡頭瞧了一眼他們兩個,樂呵呵地把兩個剛出鍋的燒餅遞給他們,燒餅燙得很,他們兩個接過去就被燙得鼓起臉頰吹手指。

但到底誰也沒撒手,反倒忙不疊地先咬上一口。

“戚寸心付錢!”少年咋咋呼呼的。

戚寸心咬着燒餅,一只手抽空掏了出幾文錢來扔進攤子上的盒子裏。

“小九,他怎麽還不來?”

戚寸心坐在樹蔭底下的石頭上,一邊吃着燒餅,一邊朝那學堂的前門張望着。

“都這個時候了,按理說他早該來了。”

小九也覺得奇怪,皺着眉嘟囔了聲,“難道他生病了?”

“你們這是找誰啊?”

老頭擦拭着攤子上的油漬,聽到他們兩個說的話,便側過頭來問了聲。

“爺爺,我們找柳公子,”

小九自來熟得很,“就是在這兒教小孩兒念書的柳希文,柳公子,您認得他嗎?”

“那你們可來得不巧。”

老頭聽見這麽個名兒,便道,“他啊,昨兒将學堂裏的一個娃兒打得進了醫館了,以後他都不來了。”

“啊?”

戚寸心瞪圓眼睛,燒餅差點掉了。

“先生教訓頑劣的學生,這本不為過,但他昨兒好像打得狠了些,他們家裏頭還賠了些錢給人家。”老頭常在這兒擺攤,不少孩童下學便要在他這兒買燒餅吃,他也是聽那些來接自家孩子的婦孺說的。

“……這把學生打得都進醫館了,這還脾氣溫和?”小九又咬了一口燒餅,看向坐在身邊的戚寸心。

“是我姑母說的。”戚寸心對上他的視線。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還是小九飛快地吃光了燒餅,站起來拍拍屁股,說,“你姑母還說他人長得周正,那我們何不瞧瞧去?”

戚寸心記得戚氏說過,柳家的潮雲酒肆在城東的泗水街上,她與小九兩個人找過去時,便見潮雲酒肆裏人來人往,熱鬧極了。

“這柳家也算好過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小九只瞧了一眼酒肆裏頭的光景,便感嘆了聲。

戚寸心不搭理他,只猶豫了會兒,還是踏進了酒肆大門。

老板娘倚在櫃臺上懶洋洋地撥弄着算盤,塗了脂粉的面容難掩老态,她耷拉着眼皮,看起來心情并不好,聽了跑堂的幾句話,她便眼睛一橫,瞅着樓上的一道身影,她想發作卻又忍了下來,只揮揮手打發了跑堂,對身邊那穿着一身枯黃衣袍的中年男人道,“夫君,希文不吃不喝的,這可怎麽好?你倒不如放了他回後院去,要他在這鬧騰的地方念書,他又如何念得進去?”

柳掌櫃冷着臉,“不讓他在眼皮子底下待着,難不成再讓他去惹禍?”

“夫君,昨兒的事你還在怪希文?他往日裏如何這樣過?還不是因你想逼他娶個丫鬟!”

老板娘的聲音壓下些,已刻意不叫堂內的客人聽了去,但戚寸心與小九自門口走進去,卻還是隐約聽見了。

小九想側過臉去瞧瞧,卻被戚寸心抓住衣袖,拽着坐在了離櫃臺近些的桌子前。

“要我同你說多少遍?她做了月容的義女,那便不是什麽丫鬟了,月容說了會多照管她的義女,言下之意就是咱們兒子娶了她,月容自然也會跟咱們親上加親,再照顧咱們些。”柳掌櫃擰着眉頭同妻子說着。

跑堂的來了,小九拍了拍她,小聲問,“請我吃碗面?”

“兩碗陽春面。”

戚寸心擡頭,說道。

見跑堂的走了,小九才小聲說,“戚寸心,陽春面裏有肉嗎?”

“沒有。”

“那你要陽春面做什麽?”

“便宜。”

小九撇撇嘴,“守財奴。”

兩碗陽春面很快端上桌,戚寸心才吃了一半,小九的碗就已經見底了,他往四周瞟了瞟,“寸心,上頭都是雅座,我們也不好上去,看來今天是見不到他了。”

戚寸心吃面時一直小心注意着掌櫃夫婦,樓上下來不少人,但也沒見他們有什麽多餘的舉動,這也就說明下來的人裏并沒有柳希文。

“小九,我們走吧。”

面吃完了,戚寸心嘆了口氣,站起身。

走出門檻外時,她卻聽見裏頭老板娘喊了聲:“希文,你聽話!”

她回頭,便見老板娘上了趟樓,下來便扶着一青年的肩膀,那青年同她站在一起,竟也只比她高出了一點兒。

他五官生得還算周正,只是膚色要暗淡些。

“他都是你慣的!”柳掌櫃黑着臉,斥了聲妻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平日裏最聽你話,這回哪是他不願娶那丫頭,分明是你不滿意人家!”

“兒子孝順我有什麽錯?”老板娘正忙着哄兒子,乍一聽丈夫發難,她便也豎起眉頭反駁。

眼看他們就要鬧得滿堂皆知,戚寸心也沒再看,轉過身走下了階梯。

“長得是不難看,但是也沒多好看啊,還有那身量……怎麽看着還跟我差不多?”小九雙手抱臂,跟在戚寸心身邊走着,“我才十五,肯定還要長高的,但他還長不長就說不一定了。”

“而且這人……”

小九或是想起方才那老板娘哄他的模樣,還有那柳掌櫃的一番話,他不由皺起臉,“他好像什麽都聽他娘的诶,那要是你嫁過去了,他娘有心為難你,那他怕是也不會幫你吧?”

戚寸心耷拉着腦袋,悶悶的不說話。

“你那封信呢?方才為什麽不送出去?”小九忽然想起來。

戚寸心腳下一頓,随即摸了摸衣襟,信還好好地裝在裏頭,“我忘了。”

“那你還去嗎?”小九問。

戚寸心回頭望了一眼那間酒肆,她搖頭,“算了。”

或是知道她心情不好,小九一路上再沒說什麽話,後來他買了兩串糖葫蘆,分給她一串,兩人坐在護城河畔的樹蔭底下。

“那個人,你還沒讓他走嗎?”小九忽然問。

戚寸心乍聽他提起謝缈,她咬下點紅紅的糖衣,搖頭嘆氣:“沒有。”

“我好多次都想跟他說的,”她說起這些就有點懊惱,“但是每次我一看他,就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你那是為色所迷。”小九哼了一聲,拖長聲音。

“……我回去了。”

戚寸心不想同他多說些什麽了,她站起來轉身便走,只是賣糖葫蘆的從她身邊走過時,她又買了一串。

今日輪休,她不用去廚房做事,但回了府裏她也沒急着去拱月橋後頭的院子,而是去了皎霜院找戚氏。

在皎霜院外頭的亭子裏,戚寸心将今天的事都同戚氏說了,末了,她小心地偷看了一眼戚氏的臉,又添一句,“姑母,他長得也不是很周正……”

“你才見過幾個男子?”

戚氏皺着眉,聞聲擡頭,摸了摸她的鬓發,“知道什麽周正不周正的?他那模樣雖不算出挑,但也不算差。”

明明見過的。

她已經見過最出挑最好看的人。

但戚寸心悶着腦袋憋了會兒,也沒跟戚氏透露半分,更沒反駁。

“那他還打小孩,還只聽他娘的話。”

她小聲說。

戚氏聞言,神色便也有些複雜,其實她心裏清楚柳家人若答應這門親事,怕也是想要和姨娘再親近些,她原想着,若是這樣,柳家人應該也會待戚寸心好一些。

“我原先見他時,瞧着他識文知禮的,說話也溫柔,還以為他是個脾氣好的,這事是姑母看錯了人。”

當日她随姨娘去柳家時,那柳希文也不是這樣的做派,可誰知私下裏,又是變了個模樣。

戚氏是真心想給戚寸心找個好人家,哪知這柳希文是個慣會由着母親的,她不難去想戚寸心若真的嫁了過去,那明裏暗裏,要受多少委屈。

這事是姨娘牽的線,自是不能貿然下了姨娘的面子,可戚氏自然也不可能就這麽将戚寸心送到火坑裏去,她拍了拍戚寸心的手,“這件事作罷。”

“可姨娘那兒怎麽辦?”戚寸心望着她。

“姨娘那兒你不用擔心,”戚氏朝她笑了笑,寬慰道,“我在姨娘身邊好些年了,她待我自是不同的。”

話雖是這麽說,但戚氏卻并不想同蘇姨娘直說,只是思忖着戚寸心方才說的那番話,打算從柳希文的母親那兒着手。

“這事兒我也不聽你一面之詞,免得是你哄我,”她松開戚寸心的手,正了正神色,“我自個兒叫人查去,若是真的,這事便作罷,若是假的,”戚氏瞧着自家的侄女兒,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腦門兒,“你可記着,即便沒了一個柳希文,我也還是會給你相看其他男子。”

“你也別生姑母的氣,”

她輕嘆着說,“寸心,我這輩子都是要跟在姨娘身邊的,她與我是主仆,她在這深宅裏,我便要在這裏,但你不一樣,我不希望你留在這兒,你要有個自己的家。”

“姑母……”戚寸心吶吶地喚了聲。

“好了,日頭盛,你回去吧。”戚氏站起來,轉身便要往亭子外頭走。

“姑母!”

戚寸心卻忽然叫住她。

戚氏只聽她脆生生的聲音傳來:“我已經有想成親的人了。”

“你說什麽?”

戚氏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驀地轉身,瞧見戚寸心站在那兒,她便往回走了幾步,壓低聲音,“戚寸心,我沒聽錯吧?”

戚寸心不說話了,她忐忑得很,連看姑母的眼睛都不敢。

戚氏眯起眼睛打量她這副模樣,“你真不是哄我?那你說,你瞧上的人是誰?住在哪兒?叫什麽?”

她這好一通盤問,令戚寸心更慌張了,她支支吾吾一會兒也沒說出個名字來,最終她只扔下一句,“我還沒問過他,我不能說!”

說罷,她轉身提起裙擺便跑了。

戚氏在後頭笑了聲,“就知道你這丫頭是哄我。”

戚寸心沒聽到戚氏的話,她只顧跑,一路跑回了拱月橋後面,打開那道隔絕了荒蕪廢墟的木門,跑回那個荒蕪的院落。

少年倚靠在欄杆上,手裏握着一卷書,那是昨日戚寸心買回來給他打發時間的一本游記,他漫不經心地翻看着,或聽到推門的聲音,他随即擡頭一望。

那個姑娘站在太陽底下,或因跑得太急,她白皙的臉頰添了些紅暈,直到她喘着氣跑上木廊來,他又看清她鼻梁的小痣似乎也更為殷紅了些。

她雙手扶着膝蓋,彎腰喘氣的當口,忽然連名帶姓的喚了他一聲。

少年眼睫微動,有些驚詫。

“這個給你吃。”

她把猶如琥珀般晶瑩的糖葫蘆遞到他面前。

她拿了一路,表面的糖衣被烤得有些化了,謝缈瞥了一眼,才接過來,輕聲問,“你怎麽了?”

“我今天去看柳公子了。”

她扶着腰站直身體。

“我知道。”

他拿着糖葫蘆,遲遲沒吃。

“可是他長得也沒有很好看,身量也不算高,還把小孩打進醫館了,還只聽他娘的話。”

她說。

他應了一聲,等她的下文。

“你說你沒有家,那你還有什麽別的打算嗎?”她卻忽然轉了話題。

謝缈微頓,一雙清澈的眸子望向她,“你是想我走?”

戚寸心連忙搖頭,“不是不是。”

她有些躊躇,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臉頰又添了些溫度,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說,“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沒有別的打算,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和我成親嗎?”

“我姑母她待我很好,她總想我能早些成親,可是我又不想就這麽跟生人成親,即便今天攪黃了個柳公子,明天也不知道還會有誰,”說出這些話她已經很不好意思,但此刻她也沒什麽退路了,“你不用考慮別的,不用考慮我救你的那件事,我知道成親對一個姑娘很重要,對男子應該也很重要,所以我想問問你,你如果覺得我不好,那麽就不要答應我。”

她說得很真誠,且并不希望他因為她救過他的這件事而影響了他的判斷。

但她等了片刻,卻遲遲沒等到他開口。

周遭很安靜,她變得有點懊惱,“你就當我沒……”

“若你嫁給柳公子,你會死嗎?”

他忽然打斷她。

戚寸心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問這個,但她也認真想了一下,想起那老板娘字字句句裏透露的嫌棄,想起那個被柳希文揍進醫館的小孩,還有他那副唯母是從的模樣……她不由鄭重地點了點頭,“可能會吧。”

可能會憋屈死。

她又聽到他輕聲問,“你覺得和我在一起,你就不會死嗎?”

戚寸心搖頭。

他又沒有家人,當然也不可能有那些家長裏短的糟心事折磨人。

可謝缈垂眼看她,一雙眼睛彎起漂亮的弧度,卻藏了幾分耐人尋味。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要碾碎入風裏:

“那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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