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夏夜的風拂過人的面頰帶着難得的涼爽。

圓圓的燈籠被擱在廊上,昏黃的燈火照見坐在廊椅上的姑娘的側臉,她垂着眼睛,正用一只竹片從小小的瓷瓶裏挖出點冰綠的藥膏來,又湊上前,動作輕柔地塗在少年的頸間。

他肌膚很白,于是被蚊子咬過的地方就更顯得紅了些。

“午時我見你,你這裏才只有一個,現在都紅了一小片了。”她一邊給他塗藥,一邊說。

“它們總咬我。”

少年的聲音也有些發悶。

“明天我用艾草水擦一擦地板,再在小罐子裏燒些艾草葉熏一熏,蚊子就不敢靠近屋子了,現在這個藥膏塗了,蚊子也不會再近你的身了。”

知道他對這些生活瑣事一概不知,她也就耐心同他解釋。

謝缈靜默地聽她說了,才偏頭看她,“你睡不着,所以才來的嗎?”

戚寸心應了一聲,将小瓷瓶封好放到一旁,說,“今天回府裏的路上,我見着砍頭了。”

她擡起頭,“那些都是謝姓人,他們不肯改姓。”

菜市口那一地的血,沾滿塵土的頭顱,還有幾名遺孀凄厲的哭聲太清晰,她夜裏躺在床上閉起眼睛,就是滿眼的血紅。

“缈缈,這個世上總是有一些很倔強的人,擁有寧折不彎的脊骨,卻保不住項上的人頭。”

可誰又說得清,他們究竟是糊塗的人,還是清醒的人?

“你是在說他們,還是你父親?”

謝缈看出端倪。

戚寸心愣了一下,随即下巴抵在膝蓋上,半晌沒說話。

“缈缈,你千萬要小心。”

隔了會兒,她才出聲。

她沒擡頭,不知道少年此時正在看她烏黑的發髻,他的神情是清淡的,“你怕我像他們一樣。”

她應了一聲,雙腿落地,俯身将在底下來回打轉的小黑貓抱進懷裏,又轉頭看他,“缈缈,我想着你一個人住可能會覺得冷清,所以就從小九家抱了這只小貓給你,你有給它取名字嗎?”

謝缈看了一眼那只黑乎乎的小貓,兩只眼睛在這樣昏暗的燈影下像兩顆極亮的琉璃珠,他搖頭,“沒有。”

“可你都給你的小狗取名字了。”戚寸心望着他。

“它死之後我才取的。”

他或是想起了那只小狗,它生得一點也不好看,雪白的毛發和烏黑的毛發雜亂無章,“它只在我身邊待了三個月。”

然後就被人弄死了。

少年的一雙眼睛仿佛籠了茫茫霧色的湖面,沉靜又迷蒙,“它們活得比我短暫,也不能陪我很久。”

“世上哪有那麽多的事是長久的?壞一些一時,好一些一世,不管怎麽樣,最重要的還是當下。”

她的聲音忽然落在他的耳畔。

謝缈聞聲擡眼,正好對上她的一雙眼睛。

戚寸心側過臉,錯開他的視線,看着懷裏的小黑貓,又悶頭想了一下,說,“它就叫芝麻吧。”

“戚寸心。”

他卻忽然喚了她的名字。

戚寸心瞬間偏頭看向他,卻見他下颌輕擡,正在看檐外天邊,那一輪渾圓銀白的月亮。

他的眼睛彎起漂亮的弧度,任風吹着他鬓邊的幾縷淺發,他的語氣輕快,好像很開心:

“你不要忘記今天說過的話。”

夜愈深,戚寸心到底不能久留了,明日府裏的廚房一早就要忙,她将貓和旁邊的小藥瓶都塞進了少年的懷裏,囑咐了沒兩句,便提起燈籠離開了。

少年看她走到庭院,看她開門出去,聽到門吱呀一聲合上,他慢慢收回目光,低眼去看懷裏的小黑貓。

屋子裏的燈火映出來,周遭仍是昏暗的,他懷裏的貓好像與這夜色融為一體,只要它閉上眼睛,就再找不見。

提起小貓的後脖頸,少年将它放進屋內矮幾上的籃子裏,自己也掀了薄被躺上床榻,他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卻又坐起身掀開被子,将溜進他被子裏的小貓抓出來。

小貓趴在他的枕邊,呼嚕呼嚕的聲音好近。

他看着它,半晌伸出手抓着它的後頸,随意地将它扔到了鋪了軟墊的籃子裏。

每月初十,是府尊府裏的奴仆領月錢的日子,也是戚寸心最開心的日子。

一大早天還沒亮透,戚寸心就趕去了內院。

每逢發月錢時,戚氏手底下的張管事就會在內院旁邊的小花園裏張羅着給一衆奴仆下發月錢。

林氏和莫氏在戚寸心前頭說着話,趕來領月錢的奴仆也越來越多。

對面廊上燈火鱗次栉比,忽而照見一行奴仆擁着一錦衣華服的青年匆匆從廊上走過,要穿過那月洞門。

“是少爺回來了吧?”

莫氏遠遠一瞧背影,不由出聲。

“瞧着應該是少爺。”

林氏也往月洞門那邊張望了一下,一簇燈火遠了,人也瞧不見了。

自從葛照榮做了東陵的知府,葛家的生意便都交到了葛照榮的兒子——葛影虹的手裏,而葛家大部分的産業都在塗州和其他幾個地方,葛影虹是不常回東陵的。

戚寸心卻看着廊內的燈籠,想的是方才那青年匆匆掠過燈影之下時,那一身織錦衣袍柔亮潤澤,漂亮得很。

那樣的緞子,要是穿在謝缈身上,一定很好看吧?

領過月錢之後,戚寸心便回到廚房裏忙了一上午,葛天虹回來了,葛府尊那邊勾的菜品單子又添了好些菜,比往日還要更鋪張。

這一忙,就忙得不可開交。

等到晚上天擦黑,戚寸心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南院,卻又悄悄開了角門出了府。

立在檀溪巷最裏側的那道門前,戚寸心還未站上階梯去叩門,卻聽一道清泠的聲音傳來:“戚寸心。”

她一轉頭,便見那少年穿着一身玉色衣袍,身形清瘦挺拔,他提着一盞燈,身後是若有若無的霧氣,漆黑天幕裏,略微點綴幾顆疏星。

“你這是去哪兒了?”戚寸心問他。

“和溫老先生下棋,忘了時辰。”

少年走近她,伸手推開院門。

兩人進了屋子點燃燭火,小黑貓一下跳上桌,當着兩人的面,喵喵叫個不停。

戚寸心在桌前坐下來,喂小貓吃了個小魚幹,擡頭沖他笑,“它喵喵叫的聲音就好像在叫你似的。”

少年也和她坐在一處,聞聲只是笑,也不說話。

“我有一樣東西給你。”

但隔了一會兒,他卻忽然開口。

“什麽?”

戚寸心忙轉頭看他。

謝缈從腰間拿出一條銀質的手串,一顆顆镂空的銀珠串成,還墜了個小巧的銀鈴铛,他适時将她的手拉過來,将手串戴在她的手腕,又用紅絲一圈又一圈在末端纏緊。

鈴铛的聲音清脆,一直随着她手腕的晃動而發出響聲。

綁好之後,謝缈低眼打量片刻,他眉眼添了些淺淡的笑意。

“缈缈,你買這個,是不是把學堂發的月錢都用光了?”

冷不丁的,他聽見她的聲音。

謝缈擡頭,正見小姑娘摸着那手串,臉上驚喜的笑容一下收斂,她的眼睛大睜了些,“你是不是還借錢了?”

少年愣了一下。

戚寸心只當他是默認,她明明想說些什麽的,但見他那樣一雙無辜純澈的眼睛,她憋了一會兒,還是把自己布兜裏的錢袋遞到他手裏,蔫蔫地說,“是問溫老先生借的嗎?先用這些還了吧。”

“你不喜歡嗎?”少年卻問她。

戚寸心看着手腕上纏着紅絲的銀珠手串,她搖搖頭,“沒有,我很喜歡。”

或是聽到鈴铛聲響,但她的手又沒動,她“咦”了一聲,抓過他的手,掀起寬袖。

紅絲編織成一條手繩綁在他的腕骨,上頭也墜着個同她那個如出一轍的小鈴铛。

“你也有啊。”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像因為兩顆一模一樣的小鈴铛,她一下又變得開心許多。

“這裏面住着兩只蟲子。”

他靜默地看她片刻,忽然說。

“蟲子?”

戚寸心吃了一驚,可她怎麽細看也無法透過鈴铛的縫隙看到裏面的情形。

“它們生來就是嗜睡的,兩只離得近了,身軀就會在鈴铛裏縮小,所以鈴铛才能發出聲音,要是離得遠了,它們的身軀就會變大,鈴铛就不會響了。”

“好神奇啊……那它們不用吃東西嗎?”

“你常用的香膏,偶爾往縫隙裏塗一些就好。”

“吃香膏的蟲子,我還從來沒聽過呢。”戚寸心不由擡起手腕,在燈下細看那顆小鈴铛。

“可是為什麽還要纏紅絲?”

她好奇地問。

“這樣你才輕易摘不下來。”

少年垂眸,瞳色不清,聲音溫和又平靜。

她以為綁在她手腕的,只是一顆小小的鈴铛。

卻不知道,

那本該是一道鎖住她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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