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臨近初秋,綏離戰事未止,南黎又出兵缇陽。
守缇陽城的将領是伊赫人蘇合哲,他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戰,但奈何綏離的大戰抽調了大批的兵馬,北魏朝廷又不防南黎竟還藏着奇兵來偷襲綏離後方的缇陽,蘇和哲帶兵守城十日,北邊的援兵還未到,糧草也将要耗盡。
蕭瑜說,鄭憑瀾的腿是他為了不被抓去服兵役才問她要了寄香蠱,自己弄斷的。
鄭家雖是經商的人家,但也都是讀書明理的,父輩之時他們尚是大黎子民,如今卻要被迫服役去同南黎的兵相互殘殺,他不願。
“若我真的服了北魏的兵役,那你姑母在地下,又該如何看我?”
那時,鄭憑瀾平靜地對戚寸心說道。
可缇陽眼看是守不住了,被困在城裏的人誰也不知道外頭領兵來攻缇陽的是誰,也不知南黎的兵會不會如當初北魏蠻夷入關時一般燒殺劫掠。
有幾個官差在後方失修的舊城牆底下鑿了個洞,又找了條船,打算送自己的親人渡瀛水去東面的平洲避難。
戚寸心将自己縫在衣衫內襯裏的銀票都取了出來,大部分都給了那幾個官差,他們才勉強同意帶蕭瑜和鄭憑瀾離開。
“你給了他們幾千兩,他們才同意帶兩個人走,那你呢?”本已經交給那幾個官差的銀票,竟又出現在了蕭瑜的手裏,她冷哼一聲,将那一疊銀票都塞進了戚寸心的手裏,“我們要離開,還用不着你這個小姑娘花錢。”
“我給他們下了蠱,說好了,等天黑透,你就跟着我們一塊兒走。”
蕭瑜說這話時,神情仍是冷淡的,或見戚寸心握着銀票還在發愣,她眼一橫,“怎麽?還要等你那好郎君來接你?你可別忘了你那顆鈴铛裏的蠱蟲。”
戚寸心回過神,擡頭看向她,“那如果我捏死我這只蟲子呢?他的那只也會鑽進他的血肉裏,咬斷他的筋脈嗎?”
蕭瑜愣住。
她定定地盯住戚寸心看了會兒,随即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小姑娘還真不好騙。”
她雙手抱臂,點了點頭,“不錯,這雙生的蠱蟲,沒有雄的天生就能掌控雌的生死的道理,男人女人之間也該一樣,他可以捏死雄的那只,弄斷你的雙腿,你也同樣可以捏死雌的這只,讓他成為一個廢人。”
“我那日是耍弄你呢,你的這只蠱蟲被封在鈴铛裏,即便他捏死他的那只,你這只也不可能從鈴铛那麽窄小的縫隙裏跑出來,再鑽進你的血肉裏。所以這種寄香蠱,我們苗疆人是不常用的,但也有一些為了映證自己與心愛之人情比金堅的,會給彼此下這種蠱,誰要是背叛了對方,誰就成了廢人。”
蕭瑜再瞥一眼她那手串間墜着的鈴铛,“蠱蟲不在人的身上,那還叫什麽下蠱?你的郎君這麽做,也許算是個警告。”
蕭瑜擡首,果然在不遠處的房檐上發現了那兩只正在洗翅的銀霜鳥,她的語氣裏帶了幾分深意,“是警告你,不要亂跑,它們會盯着你呢。”
戚寸心也随之去看那檐上羽毛銀白的鳥,落日餘晖照在她的後背,卻是冷的。
城外軍鼓聲與軍號聲接連響起,許多人拼殺的吼聲隐約可聞,更襯得城內蕭索一片,死氣沉沉。
“在我們南疆,下蠱,尤其是給心愛之人下蠱,那可是常有的事,我還以為你會怕得厲害呢,沒想到你竟還能保持冷靜,想到這一層。”蕭瑜發現這個小姑娘不但有股韌勁兒,也還算聰明,她再未多說什麽話,只轉身走入屋子裏去,繼續收拾鄭憑瀾的衣裝。
城外的戰事正酣,空氣裏仿佛都彌漫着血腥的味道。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小黑貓乖乖趴在戚寸心的肩上,歪着腦袋蹭她的脖子。
夜晚河畔的風有些涼,那些官差先扶着自己的親人上了船,而她站在河畔回望嶙峋燈火裏的那座城。
山間螢火爛漫,她卻在想,如果她的那封信已經到了他的手裏,那麽他會來嗎?
“寸心姑娘,你還是跟我們走吧。”
鄭憑瀾喚了一聲。
“我先給他寫了信,我怕他真的找到這兒來了,但我卻走了。”戚寸心轉過身,朝他搖頭。
“你們中原人不是一向對我們南疆的蠱怕得厲害嗎?怎麽你還要等他?”蕭瑜已經有些看不懂這個小姑娘。
“就像蕭姨您說的,蠱蟲不在人的身上,就不算是下蠱,”這段時間以來,她已經想過許多,她朝蕭瑜笑了笑,“在東陵的時候,他從來也沒傷害過我,我覺得,我還是要見見他,至少要聽一聽他怎麽說。”
她想起成親即離別的那日,紅衣少年從院子裏到門外拉着她的衣袖問了她好多遍:“你會在這裏等我,哪兒都不會去嗎?”
也許有些事,她該聽他親口說。
“有那兩只鳥在,你還怕你那郎君找不見你?還是先跟我們走吧。”
蕭瑜擡眼,卻只在樹梢上瞧見了一只銀霜鳥。
此時正輪到蕭瑜扶着鄭憑瀾要上船了,衆人卻聽見淩亂的步履,随後便有好幾道影子出現在了不遠處的山坡上。
他們漸漸近了,船上的燈火照見他們那一張張帶着血跡的臉,還有他們手中沾了血的刀。
是守城的北魏兵士。
他們大概有十幾人之多,迅速沖了過來,将他們包圍起來,随即那為首的人扯下船上的一名官差來砍了一刀扔進河裏,随後他吼道,“都給老子下來!”
才上了船的幾人驚慌失措,他們忙從船上下來,卻轉眼就被刀抹了脖子。
“媽的!老子在前頭拼命,你們這些賤民卻想着逃?”為首的兵士眼神兇悍,手裏的刀揮舞起來,蕭瑜一伸手,蠱蟲便鑽進了他的手臂裏,登時痛得他龇牙咧嘴。
可她身上帶的蠱蟲并不多,殺人也不能立即見效,剩下的十幾個兵士見狀,便抛下船繩,一個個提了刀過來。
蕭瑜不慎被人一腳踢到腰腹,頓時倒在地上,鄭憑瀾忙喚她一聲,想去拉她,卻從椅子上摔下去。
“別過來!”
已經在戰場上厮殺過一番的這些逃兵只聽這一道女聲,他們一擡頭,就看見月輝燈影之下,那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輕姑娘肩頭趴着一只黑貓,她一雙手裏捏着一截白玉似的東西,而她肩頭的貓正用一雙圓眼盯着他們,嘴裏也不斷發出威脅似的聲音。
一名兵士率先往前幾步,卻見她手裏那截白玉在“噌”的一聲中抽出纖薄的劍刃,那劍鋒微微晃動,沾染月影波光,一片凜冽。
“王忠!咱們快走!那南黎的星危郡王很快就要破城了!”正忍受蠱蟲蝕骨之痛的兵士在船上喊了一聲。
那兵士卻貪戀般地瞥了一眼戚寸心手裏的那柄白玉柳葉劍。
但就在戚寸心倉皇擡頭時,便見一柄破空而來的劍,一瞬刺穿了那個正朝她舉刀而來的兵士的胸口。
溫熱的鮮血迸濺在她的臉頰。
她僵在原地,看着那個兵士瞪着一雙眼睛倒了下去。
山坡上十數人飛身而來,手中的劍刃閃爍寒光,頃刻間便割破了那些兵士的脖子,就連船上見勢不對要撐竿逃跑的那兩個也都被輕松躍上船去的玄衣青年刺穿胸口,摔入水裏。
河面霧氣微浮,戚寸心握着白玉劍柄的手止不住地發顫。
不遠處城廓之間馬蹄聲,人的吼聲接連不斷,一簇又一簇的火光幾乎要将那片天照得透亮。
那些火光漸漸近了,沾染在眼睫的血珠壓得有些重,戚寸心無意識地眨了一下眼睛,便在一道道越發清晰的盔甲碰撞聲中,看見許多舉着火把,或提着刀劍,或拿着長戟的南黎兵士從山坡盡處跑下來。
他們迅速将河岸圍得水洩不通,火光照得河面粼波微泛,幸存的幾個婦孺老者縮成一團,滿面驚惶。
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
他已經脫了軟甲,只着一身殷紅的錦衣,金冠玉帶,長發烏濃,手中提着一柄沾血的長劍,分明仙姿佚貌,側臉卻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更有一種詭秘危險的風情。
清脆的鈴铛聲一陣又一陣。
戚寸心就那麽看着他,看他從山坡上下來,也看着那玄衣的青年如風一般掠上前去,躬身行禮,喚他:“郡王。”
風吹着江面的霧氣飄來岸上,南黎士兵手中的火把鱗次栉比,照出他瑩潤衣袖上暈染的大片顏色更深的血漬。
他朝她走近,血腥的氣味迎面。
她望見他那一雙漂亮純澈的眼睛,又在其中,隐約發現自己渺小又模糊的影子。
随後他輕擡起手,冰涼的指腹輕輕抹去她眼皮上,或臉頰上沾染的血跡,就像在東陵的那個清晨,他認真地抹去她在他衣袖沾染的未幹的血跡一般。
他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小黑貓從她身上一下跳到他肩上去,用小腦袋蹭他的脖頸,喵喵地叫着。
但他卻只在看她,又如從前那般,眼睛彎起漂亮的弧度,清冷悅耳的嗓音極輕的,落在她耳畔:
“娘子,你要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