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秦越的女兒如今正被關在滌神鄉,丹玉又将秦越那日原本要下給殿下和徐山霁的毒灌給了他,解藥在丹玉手裏,想來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徐允嘉坐在馬車內,恭敬地說道。
“嗯。”
謝缈應了一聲,卻有些心不在焉。
馬車內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對,譬如同行的太子妃這一路上一句話都不說,即便是坐,也幾乎是與太子各占一邊,不願靠近。
但徐允嘉到底也不敢多言,他止住話頭,馬車內便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當馬車停在一條深巷中時,戚寸心被子意扶着下車後,便瞧見裹着披風等在不遠處的徐家兄弟。
“遠之義弟!”徐山岚最先喚了聲丹玉,而後又朝謝缈與戚寸心招手,“沈小公子,枯夏姑娘你們可來了!”
臨着巷中燈火,徐山霁在後頭只瞧了一眼那衣袍殷紅的少年,便縮了一下脖子,跟個鹌鹑似的,一句話也不敢說。
戚寸心戴着面紗,他們也僅能瞧見她的一雙眼睛,待到她與謝缈走過去時,秦越便一擡下巴,于是他身側的幾人便走上前将長方的黑布送到他們手裏。
“幾位,這是我們園子裏的規矩,還請配合些。”
當着那幾個彩戲園的手下人,秦越面上還是做足了功夫,只是不過一天一夜的時間,他的面容便憔悴了許多,甚至扯唇笑得也有些勉強。
不過他一向脾氣古怪,那幾個手下人也沒察覺什麽不對,只是在戚寸心和謝缈等人蒙上黑布後,便用一根杆子牽引着他們往前走。
眼睛看不見,戚寸心默默地數着腳下邁出的每一步,直到她忽然聽到一道門打開的吱呀聲。
秦越雖是彩戲園地下的管事之一,可他卻只是負責将客人送到地下入口,他也從來沒有真的去過地下,更不知道那下頭到底藏了什麽玩意。
這回也是一樣,他只與手下人将他們送到直通彩戲園地下的密道裏,便再不得而入了。
金烏西沉,天色漸暗。
重檐之下燈籠的火光要将這條長街照得通明,彩戲園內人聲鼎沸,樓上樓下熱鬧非凡。
而在地下,則隐藏着另一種不為人知的熱鬧。
子意子茹還有徐允嘉他們并不能跟來,只有戚寸心和謝缈,還有丹玉以及徐家兄弟通過蜿蜒曲折的密道,終于抵達彩戲園地下的另一方天地。
黑布終于被摘下,戚寸心一時還有些無法适應這裏的光線,她伸手擋了擋,擡眼卻瞧見一道半開的石門。
那石門上有一個浮雕圓盤機關,其上整齊排列着榫卯機關,其中神秘之處,單用肉眼是看不出的。
“秦管事帶來的?”
一名身着枯黃衣袍的老者從門內走出來,正同身旁的青年說話,“身份呢?都清楚麽?”
“賈叔放心,這些秦管事都一一核實過了,沒有那邊的人。”那人谄媚地答話。
那老者才将青年手中遞過來的冊子瞧了一眼,随即便擡眼看向謝缈,或因他的相貌實在難以令人忽視,但也只是一瞬,在與身旁的青年竊竊私語了一番後,揚起一張笑臉,看向一旁的徐山岚,“原來是徐世子啊。”
“你又是誰?”
徐山岚負手而立,兀自打量着四周嶙峋的石壁。
“老朽賈忠,是這底下的管事之一。”
賈忠笑眯眯的,伸手指向一側的長條桌案上,那裏放着些新鮮的茶果,一盞香爐,還有一只木托盤裏放了厚厚一沓寫滿字跡的紙,旁邊還有筆墨硯臺,以及濕潤的朱砂。
“諸位貴客來我彩戲園便是我等的榮幸,但徐世子與其他幾位貴客來之前應該也聽秦管事說過,此處有此處的規矩。”
徐山岚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随即又率先走上前去。
抽出一張紙來,只略微瞧了幾行字,他的臉色就變了,“這是什麽意思?”
徐山霁不明所以,上前去抽出兄長手裏的那張紙來看了看,他一下皺起眉頭,看向那賈忠,“這些不會是給我們準備的吧?”
賈忠但笑不語。
戚寸心心生好奇,便也走上去接過來看了幾眼,随後她又去翻看那木托盤內盛放的紙張。
每一張,皆是累累罪狀。
“殺人害命,強搶民女,收受賄賂,賣官賣爵……”戚寸心轉過身來,指間那纖薄的紙張被這地下洞穴裏不知何處來的凜風吹得來回晃動,“這麽多的罪狀,都是為我們準備的?”
“諸位盡可挑揀一張來,簽字畫押。”賈忠擡手,示意他們去看一旁的朱砂與筆墨。
“荒唐!真是荒唐!”
徐山岚心氣兒不順,“本世子沒做過的事,如今還想按到我頭上來是怎麽着?”
“什麽稀罕玩意!不看了!”
說着,他便轉身要走。
徐山霁也是有苦說不出,他昨兒就知道這一趟怕是不簡單,可偏偏昨天夜裏太子的人遞了話給他,要他和兄長徐山岚今日一定要來這彩戲園。
那可是太子,徐山霁本就因“軟飯”一事開罪了太子,又如何敢違抗太子的命令?
可憐他憋得難受,到此時也不能對兄長徐山岚袒露昨日在那樓巷院中的真相。
這會兒徐山霁才跟着徐山岚走了幾步路,那賈忠偏頭去看身側的青年,那青年回身便去按下石門旁的一處蓮花浮雕裝飾。
急躁刺耳的銅鈴聲響一陣陣蔓延,随後便有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全都是從他們進來的密道那個方向來的。
不過片刻,許多提着刀的男子魚貫而入,将他們幾人包圍得水洩不通,其中有一名彪形大漢,手上還捏了個雞腿,吃得滿嘴流油,那一雙眼睛卻陰戾得吓人。
他身後背着一根精鋼棍,上面镌刻着鎏金的梵文,密密麻麻幾乎刻滿,他那一身僧袍已經破爛不堪,補着顏色不一的布塊,頭發毛躁又枯黃。
在如此緊張的境況下,徐家兄弟明顯都已經慌了神,連戚寸心見了那穿着僧袍卻頭發濃密茂盛,嘴裏嚼肉的大漢時也被他那樣陰冷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憷。
也是此時,紙頁翻動的聲音便顯得尤為清晰。
徐家兄弟與戚寸心都不由看向那長條桌案旁,衣袍殷紅的少年以拳抵唇輕輕地咳嗽着,在那堆寫滿罪狀的紙張裏挑揀出來一張。
徐山岚瞧見他伸手拿起毛筆蘸墨,便大驚,“沈小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看來看去,殺人害命最适合我。”
少年輕咳着,擡起眼簾看向他,随後又将另一張紙遞給身旁的戚寸心,“這個适合你。”
戚寸心茫然地接過來,上面的日期地點以及犯案的過程都已經編造清楚,只等她畫押簽字,便能将其變成真的。
徐山岚見謝缈落筆簽下“沈崇”二字,便忍不住喊:“沈小公子,你這不是坑你爹嗎?”
徐山霁腦仁兒更疼了,他忙拽了拽徐山岚的衣袖,“大哥,你別說了……”
“沈公子倒是懂規矩。”
那賈忠瞧見謝缈簽了字,便露出一個笑。
時至此刻,戚寸心終于恍悟,為何彩戲園地下夜夜熱鬧,可去過那兒的人卻始終沒有向外頭透露有關這底下把戲的秘密。
這裏永遠是神秘的,因為只要那些追逐名利,喜歡攀比的達官顯貴下來一個,便能借着這麽一個,再騙更多的人進來。
心中有鬼的,彩戲園的人自會想盡辦法找出他們做過的事,并逼迫他們簽下認罪書,心中沒鬼的,這裏的人也會給他們編造出種種罪狀。
戚寸心見謝缈整個手掌按在濕潤的朱砂上,在認罪書上留下一道鮮紅的掌印,她便也拿起毛筆,簽了“枯夏”二字,按下鮮紅的掌印。
她與謝缈都是假身份,簽了兩個別人的名字,留下自己的掌印這都無所謂,可徐家這兩兄弟呢?
正是因為他們兩人的身份更重,她和謝缈,丹玉三人才能順利進入彩戲園地下。
“沒想到,”
徐山岚的目光在戚寸心與謝缈之間來回游移,“沈小公子與枯夏姑娘都是如此沒骨氣的人!是我錯看你們了!”
他話音才落,便見丹玉也上前去随便拿了張認罪書來簽了字,按了掌印,他瞳孔微縮,“遠之義弟!你怎麽也……”
“大哥,眼下這情況還能顧得上什麽?便是你是世子,永寧侯怕是也找不到這兒來吧?”丹玉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我……”
徐山岚語塞,他和庶弟徐山霁一向愛在外頭玩兒,徐天吉拿他們兄弟兩個沒辦法,打了罵了也懶得管他們在外頭做些什麽。
這回他和徐山霁出門,徐天吉也并不知道。
“那我也不能坑我爹!”
徐山岚冷哼一聲,瞪向賈忠,“怎麽說本世子也是永寧侯府的,老子的爹那之前也是個有血性的将軍,什麽臉老子都能丢,唯獨這認罪書,老子絕對不簽!”
“對,我也不簽!”徐山霁用力地點頭。
這兩兄弟都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倒是和他們平日的纨绔形象有些不相符,但在這兒人多勢衆,最終賈忠叫了幾個人上前去按着他們的手把掌印按了。
“兩位先按了這掌印,進這道門瞧了熱鬧出來時再簽字也可以。”賈忠揮揮手,便讓按住徐家兩兄弟的那幾人退下去。
徐山岚滿臉憤怒,卻也只能看着自己滿掌的朱砂,片刻後,他擡起頭看向身側的弟弟徐山霁,近乎喃喃,“完了阿霁。”
他滿腦子都是這一回,他們好像真的給永寧侯府惹下大禍了。
“請吧四位貴人。”
賈忠立在石門旁,稍稍躬身。
謝缈和戚寸心率先朝石門內走進去,丹玉緊跟其後,或見那徐家兩兄弟還站在那兒,便道:“大哥二哥,如今是木已成舟,我們也沒得選了,快進來吧。”
徐山岚還站在那兒不動,徐山霁瞧見後頭那個背着一根精鋼棍的大漢一臉兇相,他一下回過頭,正瞧見走入石門內那少年殷紅的衣袂,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小聲對身側的徐山岚道:“哥,我覺得我們應該不會完蛋。”
“你放屁吧你就。”
徐山岚哪聽得下去他這話,一撩衣擺,怒氣沖沖地往門內走去。
戚寸心才進那道石門內,便感受到迎面而來的陰寒氣息,越往裏走,便隐約能嗅到空氣裏若有似無的血腥腐臭味。
穿過曲折的甬道,猛獸的吼聲先傳至耳畔,緊接着的便是活人的慘叫聲,可除卻這些聲音,底下是鴉雀無聲的。
這一刻戚寸心已然發覺了些什麽,再下一瞬,她一擡頭,第一眼瞧見猶如茶樓的隔間一般,木板一塊又一塊地将看臺分隔。
看臺是鑲嵌在石壁上的木廊,左右緊挨的人之間隔着木板便不能看清任何一個人的面容,只能在木板下方空出來的縫隙裏瞧見某些錦緞衣袂,即便是如此,這裏也仍然熱鬧翻沸,雖看不見兩側的都是些什麽人,卻能清晰地聽見他們鼓掌叫好,近乎癫狂的聲音。
廊上各處灑滿金銀珠寶,還有許多東西都掉到了底下,燈影之下,那些東西都在閃閃發光。
而在看臺之下,是巨大的鐵籠,上面除了斑斑鏽跡,便是新舊不一的血色,而鐵籠內一只體型碩大的老虎撲向牢籠內那個身形幹瘦的男人,一口便咬下了他的整個臂膀。
“啊!”
戚寸心瞧見這一幕,她臉色驟然煞白,驚叫出聲。
那個男人失去了臂膀,又被發狂一般的老虎按在地上,咬破喉管,戚寸心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這一幕,她後背滿是冷汗,握着謝缈的手也不自覺地縮緊,空氣中不斷滿眼的血腥味幾乎令人作嘔,她看到那老虎滿嘴殷紅的血,也看見它尖利的爪牙,而周遭是那麽多人的笑聲,那麽多人興奮發狂的面孔。
鐵籠裏的男人已經沒有了聲息,看臺上的人還在癫狂歡呼。
一種劇烈的惡心感籠罩在戚寸心的心頭,而緊随其後進來的丹玉瞧見底下的一幕,臉色大變,他當即看向謝缈,神情緊張,“殿……公子?”
戚寸心見丹玉如此反應,她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也不由地望向他。
可是謝缈看起來很平靜,仿佛他從未如此平靜。
底下這血腥的一幕,曾幾何時在他的夢境中已經上演過一番,不過那鏽跡斑斑的鐵籠裏鎖着的不是那個不知名的男人和一只發了狂的老虎。
而是十二三歲的他與福嘉公主的白狼。
看臺上那麽多人的聲音同他夢中的也沒有什麽不一樣,他們一樣癫狂,一樣堕落,一樣惡心。
耳畔添了比這裏的人聲還要吵鬧尖銳的聲音,他卻是面無表情,一點兒也看不出什麽異樣來。
直到,
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只手。
白皙的手指纖細,掌間卻沾滿殷紅的朱砂,她似乎忘了這件事,手掌輕貼在他眼前,一霎擋住他所有的視線。
那麽多人的聲音好像忽然之間變得有些遙遠,他只能清晰地聽見她的聲音,聽見她說:
“缈缈,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