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賊人是……我的……仇家?”顧凝熙艱難重複, 太陽穴如遭重錘,百思不得其解。
他生活簡單封閉,若是數點古籍善本, 他肚中裝了無數本, 像是藏了座書閣子。但是說到認識之人,也就屈指可數,其中, 誰與他, 能有仇怨?
莫七七想着, 顧凝然昨夜到底算是謹慎,完全沒有透漏姓名,她不過是僥幸做了場前塵往事的夢, 才知道是他。
兩世清白都壞于顧凝然之手, 她忍住心頭湧出的宿命般的悲涼,打定主意, 在順利踏入新顧府成為熙哥哥妾室之前, 絕不節外生枝, 因此便只說“仇人”, 将“你的大堂兄”幾個字爛在肚裏, 眼睛裏滿滿都是擰眉沉思的顧凝熙。
識書拽着流光,識畫跟随, 悄悄從門縫溜出去, 只有晴芳屏息以待, 守在主子爺身邊, 忽略不省人事的莫啓, 絕不讓顧凝熙和莫七七男女獨處,即使她無比明白, 兩人不會有什麽肢體接觸的茍且。
顧凝熙尚想掙紮一二,回視對方,打量着莫七七神色:“七娘,你确認麽?”
莫七七習慣性地跺腳,卻牽扯出全身劇痛,嬌嗔化作苦苦的抱怨:“熙哥哥,我都到如此境地了,騙你作甚。你是不是覺得,我髒了,說的話也一字不可信了?”
她直接軟坐在顧凝熙身前一步遠的冰涼地面上,一點兒不在意人來人往留下的濕泥腳印,“嘶嘶”抽氣屈起兩腿,雙手抱膝環住自己,左半邊臉枕在膝蓋上,歪過來仰視顧凝熙,覺得此人越發高潔如月,遙不可攀,一時間心灰意冷。
顧凝熙自然垂眸,看着腳邊的義妹,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動物一般,縮成瘦小一團,本就是臨時挽就的辮子散脫,發絲垂落鋪到膝頭,宛如面紗一樣,隐約露出她受傷的右半臉,眯成細縫的眼睛裏依然清晰倒映着自己。
他心頭如遭雷噬,急跳不休,然而眼睛就是轉不開,定在莫七七臉上。
遙想小年前見面時,這個姑娘言笑晏晏,嬌憨伶俐,自己還欣喜于多了一個面容清晰的義妹,哄得娘子答應今日見客,滿心以為以後能成為通家之好。
誰知道短短幾日,義弟即将辭世,名醫束手,義妹慘遭橫禍,身心受創,變故太急了。
莫七七的慘事,居然還是受到自己的牽連,這是最讓顧凝熙震驚自責的。
他不敢再疑,雖然對于賊人是誰毫無頭緒,還是先顧眼前:“七娘快起身,地上涼。嗯……你來坐椅上。”顧凝熙眼光一掃,再次無比清楚認識到莫家窘迫,哥哥主屋裏除了床鋪,只有自己身後的一張椅子能坐。
他踱步讓開,借機揪回自己的視線,垂首盯着佛頭青色的袍角,莫名想起,這是娘子一早翻出來,讓他今日穿上好生待客的新衣,如今倒是展露在客人們眼前了,卻不是在自己府邸,而是在緊窄的莫家小院。
不知道,娘子從吉昌伯府回去了沒有,若她也在場,事情會不會好談許多?
顧凝熙心如亂麻,沒頭沒腦地低聲應道:“七娘,愚兄信你,切莫妄自菲薄。你想要如何賠損,愚兄都聽你的。”
聽在莫七七耳中,如同天籁,她揪住站立在自己身側的晴芳手臂,聲調高昂,确認說:“你也聽到了對不對?熙哥哥答應我了!”
“你要什麽?”顧凝熙認命一般,接話道。
晴芳猶疑着,輕輕撥開莫七七的手,擔憂地看着主子爺,隐約覺得顧凝熙狀态不對,卻不敢插話,心急如焚。
“熙哥哥娶我!”莫七七“砰”地站起身,扯動傷口又跌坐回椅上,痛楚讓她醒神,迎着顧凝熙不可置信的目光,連忙改口:“我說錯了,我願為妾。熙哥哥,如果你不要我,我已經殘花敗柳,找不到別人了,我會死的。”
顧凝熙喉結滾動不休,顯示着主人情緒激蕩。
他阖上眼睑,娘子的言笑在心頭閃過,睜開雙眼,便看到莫七七渴盼的面容。
之前聽到的莫啓囑咐:“你不要她,她想不開,會死的。”與莫七七剛說過的話語奇異地融合在一處,顧凝熙腦中反複回蕩着“不要她,她會死。”幾個字眼。
半晌等不到答話,莫七七着急起來,探身向顧凝熙,邊哭邊說:“我只求一個庇身之地。嗚嗚……熙哥哥……我會敬你如父,敬你夫人如母,絕不給你們添亂……求求你,納了我吧。”
她看一眼進氣少、出氣多的哥哥,深感未來無望,忍不住說得更加卑微:“嗚嗚嗚……熙哥哥……若是不願讓我占你妾位,外室也可以……只求你幫我換個地方住,在這裏,我害怕~”
晴芳自己左手掐右手,咬死了唇不敢出聲,替莫七七感到不堪,又憐憫她又厭惡她。
哪裏有上趕着認人父母的?
這麽大的一個女兒,誰敢答應?
莫七七口不擇言,到底是在貶低還是擡舉自己?
從理直氣壯的義妹身份降格到見不得客的妾室,甚至外室,真的是她孜孜以求的麽?
更重要的,是主子爺如何做想?他此時此刻要做下決定,會顧及到姑娘感受麽?
令晴芳絕望的,是顧凝熙終于繃不住,用極細微的聲音,吐出四個字來:“我答應你。”
晴芳忍不住提醒般叫道:“主子爺!”
顧凝熙看過來,眼神是茫然失焦的,神态是魂游天外的,然而,如同被晴芳這聲喊叫給震回了神智,他下一句清晰堅定了不少:“七娘,你好好活着,我納你為妾,也為你找出昨夜賊人來,你放心。”
顧凝熙喃喃了另一句:“娘子她……她應該會體諒的吧。我好好跟她說。”然而聲音太小,莫七七“啊”的一嗓子歡快尖利應聲,令屋內無人聽到他這一句。
顧府仆從們這時才敢從門口魚貫進來,端出鹹菜白粥,算是午膳的意思,流光還抱歉地補了一句:“廚房材料不夠,做不出七樣羹來。”
顧凝熙機械地動着筷子,卻覺得自己的四肢關節包括頸骨,就像是偶然瞥見過的、岳父書房裏被拆壞的小人偶零件,繡蝕損壞,再不聽使喚。
全身上下,只能感覺到一顆心鼓噪難安,帶動着胸腔振鳴,如同瘋狂提醒他,做下了痛悔終生的決定。
“你們照料好莫兄弟、莫姑娘。”顧凝熙忽然放下半空的粥碗,甩掉燙手的竹筷,丢下一句吩咐,排衆越門而出。
剛開始幾步,他像是腿上拴了千斤鐵球,舉步維艱,聽到身後莫七七兩聲“熙哥哥?”,反而加快步伐,腳底帶起濕泥、飛濺到袍角也不影響他的節奏。
顧凝熙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之內跑回顧府,向娘子認錯,求她諒解,求她指教。
識書已經算是機靈的了,緊追慢追,出門片刻就遭遇午後急雨,劈頭蓋臉、千珠成簾,越發影響視線。
他沿着街面商鋪屋檐下邊走邊尋,又過一陣,才發現前方道路正中,與撐傘的零星路人不同的、絲毫不避雨、直愣愣行走的主子爺——顧凝熙。
在漫天絲涼雨霧裏,識書看着主子爺頂風迎雨、落寞僵硬地擺臂擡腿的背影,感受到極少見的情緒,莫名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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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夜色已深,萬籁俱靜。
陶心荷平躺在陶府閨房裏的自家舊時床上,明明前幾日回府小住用的就是同樣的被衾,可是今晚就覺得冷硬紮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入睡。
她與顧凝熙成婚之後,從未分床,即使前陣子因為莫七七暗暗生氣,依然同床共枕,房內也不留丫鬟值夜,夫妻呼吸可聞。
今晚,她特意讓晴芳陪着自己,睡在不遠處的羅漢榻上,多少有些人氣兒,屋內不至于靜寞到令人心冷齒冷。
晴芳從顧府回來,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陶心荷躺下準備就寝時,看着她放床帳金勾,忍不住問:“晴芳,你是對我要和離,別有想法?”
晴芳受驚一般,手一抖,厚實保暖的床帳撲簌簌落下,隔絕了主仆視線。
陶心荷維持着側卧姿勢,無神地盯着眼前金紅色帳子,默認上面“卍”字不到頭的紋路,等了半晌,終于聽到貼身丫鬟一句嗫嚅:“莫姑娘,是個可憐人。”
隔帳傳進來,晴芳聲音更加幽微飄渺,陶心荷卻被激起了火氣,素手緊緊攥住被角,脆聲回駁:“難道他顧凝熙是開善堂的麽?晴芳,我知你今日幾處奔波疲憊,只此一次,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會傷心。”
晴芳輕聲回應:“姑娘莫氣,奴婢記住了。”
聽着貼身丫鬟輕緩走開、窸窸窣窣上榻、再到她平緩下來的呼吸。陶心荷無聊地數着晴芳多久會輕微打一次鼾,滿腹不忿:
怎麽?莫七七是可憐人,顧凝熙是良善人,她陶心荷就是梗在中間的惡人麽?
按照晴芳說法,顧凝熙看到了和離書,應該明白自己的決絕了。依然只是托晴芳傳話,他卻如同沒事人一樣,又去了莫家小院,就這樣一刻離不得莫七七麽?
呵,自己退位讓賢,正當其時。
雖然留下和離書的那一瞬間,陶心荷已經清清楚楚想明白,這個男人,她不願意再寵再讓再包容了,但是發現他沒有追上來,依然有着強烈的失落,越發覺得自己過去的時光,像是喂了狗。
必須忘掉顧凝熙,忘掉這段失敗的姻緣了,陶心荷,往前看,往前走。
她反反複複跟自己念叨,無意中起到了助眠之效,終于在半夜朦胧睡去。
至于次日清晨,枕上濕冷一片,她不提,晴芳不提,主仆默契地讓她夢中流淚一節,成為日後回想起來仿佛有過又仿佛沒有的往事。
作者有話要說:
小作者撓頭思考了好久,這章作話寫什麽。
和大家聊聊“卍”字紋?“卍”這個符號,讀作“萬”字,意思是集天下一切吉祥功德,然後還有一大串佛教體系的解釋,小作者就不搬運了,總之“卍”字紋是古代常見的镂刻在木窗、刺繡在被褥等處的紋路。(搬運自搜狗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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