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工作
工廠的住宿條件很好,新蓋的公寓樓整潔溫馨,社會上招的普通工人是八人間,從學校招來的學生是四人間。
安素的幾個室友也都是各工科院校剛畢業的本科生,年齡相仿,所學專業相似,很容易相處。
剛進廠的員工都還未分配到崗位,先進行生産安全教育和一些理論培訓,由各車間的領導輪流過來講課。
像安素這樣經常突擊考試的學生,幾天就能吃透一本厚厚的教科書,那薄薄幾十頁的安全守則看幾遍就能記住了。
因此她習慣性的在下面構思着網文。今天來講課的是技術科比較權威的領導,就是有點其貌不揚、嘴斜眼歪的,他目光淩厲的指着安素說道:“第三排那位戴眼鏡穿白衣服的女士,我剛才講的內容你認真聽了嗎?”
安素被身邊的同事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站起來回答:“是的孟經理,我在認真聽。”
“那你說說我剛才都講什麽了?”孟歪嘴有意刁難。
“你講了谷氨酸提取的工藝流程,在發酵液中添加的濃硫酸和液态氨的比例,以及定期清洗樹脂的重要性和管道洩漏的應急處理方法……”
安素複述的很完整,這是二十多年的學生生涯練就的基本功,開小差的同時能一心二用、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應付課堂講師都不在話下。
孟經理看着臺下交頭接耳的新員工。頓時覺得很沒面子,心想一定要給這些初出茅廬的學生們一個下馬威。
否則他們以為自己還是什麽天之驕子:“無論你學習能力有多強,都要有謙卑嚴謹的态度,互相尊重才是大家共事的基本禮貌,進入社會工作要學的東西不只是理論,需要相互配合的團隊精神、動手操作能力、解決各種突發問題的經驗,在學校養成的散漫作風和桀骜不馴的個性要改一改,職場上不缺人才,磨練的是一種心态。你坐下吧,注意聽講,別再低頭溜號。”
安素不服氣他當這麽多人的面教訓自己,心裏暗罵他真是醜人多作怪,嘴上卻據理力争:“謝謝孟經理的批評教育,但請問您是根據什麽判斷我的作風散漫和桀骜不馴?您作為領導當衆讓新來的員工難堪,毫無依據的對她的性格進行主觀定義,就是互相尊重的表現嗎?如果下次您能不擺領導的架子,平易近人的私下裏和員工溝通,才是關愛和尊重下屬的表現。”
安素話音一落,講堂上一片唏噓,孟經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強忍着發火的沖動又講了半小時才下課。
大家都開始同情安素:“何必呢?逞一時口舌之快,得罪孟經理,這下慘了,那是個睚眦必報的主兒,不被開除,也會被分配到車間熬夜班。”
果然,後來很多女生不是分到生産辦坐辦公室,就是在幹淨的化驗室做輕松的質檢員。
安素卻被流放到提取車間擰閥門去了,那三天熬一個通宵夜班的痛苦,真不是貪睡的安素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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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讓自己總是這樣格格不入,到哪都能引人注目呢?那麽多不專心聽講的人偏偏拿她開刀,她偏偏又抖起了羽毛和逆鱗,去維護自己那不值錢的尊嚴和清高。
賀敬玄說的對,她這種性格到哪都會吃虧,不通世故,不圓滑又不會溜須拍馬,整日故作深沉讓人覺得她目中無人。
性格上的缺陷也就罷了,多吃點虧、受點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她那讓人不容忽視的美貌才是生活中最大的危機,不到一星期,安素的個人資料在整個廠區又芳名遠播了,騷擾電話不斷,追求者開始在車間和宿舍的門口圍追堵截,已婚的、未婚的,這些社會上的老油條可不像學校裏的男生那麽斯文,管你有沒有對象或老公,逮住機會就揩油、吃豆腐。
尤其是上夜班的時候,安素那組的班長是某高層領導的小舅子,連車間主任也拿他沒辦法,工作不認真,就喜歡調戲婦女,一到他調試機器就會導致冒夜,大家都叫他丁冒液,安素常被他騷擾的忍無可忍。
好在同組裏還有一名男員工叫王思博,和安素同一學校畢業,是她上一屆的師兄,常幫她抵禦丁班長的過分舉止。
安素表面上讓王思博充當自己的男朋友,私下裏把他認作了哥哥,王思博雖然對安素也有追求的心思,但卻很有君子風度,不那麽強人所難。
安素不禁哀嘆:“縱使身邊的男人已成森林之勢,自己卻無良木可栖,去哪能找一個護花使者,對花卻無意攀折?”
漫長的夜裏,安素常倚着提取罐,回憶着前塵往事,和李浩兩年多有愛無性的感情變得那麽遙遠,已經在記憶裏模糊。
與賀敬玄一年來有性無愛的經歷卻依舊清晰,他的含笑的眉眼,他身體的溫度,他無意中流露的關懷,他霸道時的寵溺與妥協時的無奈……
每次不經意的想起,心都會針刺般抽搐幾下,自己是怎樣不知不覺陷進去的?
還好及時抽身了,否則那片無底的深淵将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只要把這份思念逐漸稀釋、淡化,就不會再患得患失,可以繼續享受自由和孤獨的快樂。
安素閑暇時依舊把精神投入到文學的海洋裏,漂流着自己那些在現實中不能任意伸展的另類思想,把這些傷感的情緒編纂成散文詩,讓酸甜苦辣凝結的淚珠滾動在字裏行間。
比如她對賀敬玄的未了餘情蔓延到四肢百骸、灼痛難忍時,便會寫到:
我想見他,多麽輕而易舉,因為我們住在一個城市裏;
我想見他,多麽癡心妄想,因為我們不在一個世界裏;
我想見他,是現實和理想的對立,我想見他,多麽可望而不可即。
有的愛情可以跨越時空,但我們卻不能跨越一小時的車程,不能在通訊發達的今天,簡單的問候一聲,手機屏幕上不會再閃出彩虹。
是的,安素那日與賀敬玄分開,便拉黑了他的微信和電話。
無論他會不會再聯系自己,先把自己心中的牽念斷舍離,才能抑制住自己胡思亂想的源頭,其實若真的不再牽念,又何必多此一舉?
顯然賀敬玄也沒有糾纏的意思,否則想找到安素也輕而易舉。
但半個月過去了,生活裏沒出現任何風吹草動和柳暗花明,只餘一成不變的平淡、平凡和平庸。
安素暗自嘲笑自己多慮了,現實生活又不是偶像劇,哪來什麽柔腸百結,峰回路轉,癡情虐戀?
賀敬玄的确沒想挽回什麽,那樣一個矯情別扭的女人,幾次三番的踐踏自己的心意,越是對她百般遷就,她越是不懂珍惜,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感情去自取其辱,自己又不是找不到美女床伴。
奇怪的是,自從準備再次物色目标獵豔,賀敬玄竟然對那些女人的身體都提不起興趣。
而且他的失眠症狀越發嚴重,賀敬玄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心理障礙。
于是便咨詢了一個心理醫生,卻被告知那是失戀綜合症。真是太悲催了,30歲的人了竟然鬧什麽失戀,絕對不能承認,否則會被人笑掉大牙。
正好這天,周潤荷在弟弟的慫恿下又一次約出了賀敬玄,并試探的問道:“你的戀情還稱心如意吧!如果有什麽變故要第一時間劇透給我噢!我可是從大學時就開始排隊等候了。”
賀敬玄被她執着的深情感動的胸口泛暖,便開玩笑似的對她鼓勵道:“我已經成功擺脫了前女友,你已經沒有任何競争對手,目前是你趁虛而入的最佳時期,要好好把握喲!”
周潤荷沒想到弟弟的話竟然應驗了,高興的捂嘴偷笑,滿眼的激動和柔波蕩漾,賀敬玄心中默嘆:“這才是自己應該珍惜的女人吧!但為什麽心頭沒燃起面對安素時那一簇簇跳躍的火焰?”
周潤荷與賀敬玄确定戀愛關系的第一天,便興沖沖的告訴了弟弟,周潤白當時正在市區東郊的廠區考察學習,與安素相隔較遠,離校以後便沒再聯系她,而今聽到姐姐的好消息,便心想:“看來自己是壓對寶了,安素果然是賀敬玄心中的桎梏,如今既已打破原來的局面,就不能讓他們再死灰複燃,自己要再接再厲,乘勝追擊,保證姐姐愛情道路的暢通無阻。”
安素結束白班的工作,回到宿舍剛開機便收到周潤白的微信:“想和美女約會,不知能否賞光。這周末你休息嗎?我開車去你的廠區裏接你,請你吃飯怎麽樣?”
安素沒想到周大少爺還能想起自己,畢業前與他發生的「一夜情」足夠自己回味一輩子了,安素不敢奢求日後能與他有更多的交集。
所以那一晚她才爆發式的宣洩自己的情緒。如今他的「舊情難忘」自然讓自己受寵若驚,于是回複道:“我們這些打工人哪有什麽雙休日呢?不過為了和帥哥約會,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沒有時間也要擠出時間。你來的時候把車停在工廠北大門外就行,千萬不要進來找我,我可不想成為大家八卦的焦點。”
安素雖然周末沒有假日,正好趕上白班,下班以後就能休息24小時,第二天晚上再上夜班。
于是換下工作服歡欣雀躍的來到北門口,見周潤白正倚在車門旁邊低頭看手機,那身姿、那顏值、那氣質,讓路過他身邊的年輕女子都移不開腳步,安素看着他,腦海中卻浮現出賀敬玄每次來校門口接他的畫面,與這個場景何其相似,于是輕嘆:“無可奈何玄風去,似曾相識白馬來。”
“上車吧,站在那看我能當飯吃嗎?”周潤白替安素拉開車門又問:“咱們往市裏走走還是就近用餐?”
“就你這禍國殃民的容貌到災區都能當救濟糧,誰看見你都不想吃飯了。”安素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嘟囔:“就近選個地兒吧,去市區吃完飯再繞回來就太晚了,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我就不能和你盡情聊天了。”
“附近有一家山西餐廳的油潑面做的很正宗,我帶你過去吃吧!”周潤白說着已把車向那邊開去。
“你經常來這邊的工廠嗎?萬一碰到廠裏的熟人怎麽辦……”安素有點擔心。
“這個廠裏只有幾個領導見過我,你剛來這邊,認識你的人也不多吧!咱們都不是網紅,既認識你又認識我的人湊巧被咱們遇到,這概率是極低的。”周潤白不擔心被曝光,他與同學吃飯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結果一進餐廳,安素傻眼了,對周潤白抱怨道:“就說不能凡事都用數學概率計算,否則無巧不成書這個詞就無用武之地了。”
孟經理正從一個包間裏迎面走出來,看見周潤白忙過來親熱的握手寒暄,那歪嘴一笑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潤白啊,好久不見,聽說你一畢業就到各個廠區基層學習去了,像你這樣肯吃苦的年輕人不多了,你爸爸總算後繼有人了,相信你将來一定能把周氏企業發揚光大。我正和幾個廠領導在裏面吃飯,你也過來一起坐吧。”
周潤白也忙恭維道:“孟叔叔過獎了,像您這樣的技術骨幹才是工廠的頂梁柱,爸爸當年為了把您請過來可是三顧茅廬,我都記得呢!只是我今天約女朋友出來談點私事,就不打擾你們談正事兒了。”
安素擋住臉背對着他們,正想往犄角旮旯隐藏,冷不防被周潤白一把拽到身邊,一轉頭和孟經理變成面對面的大眼瞪小眼,安素和他對視一會忙尴尬的問好,又沒頭沒腦的解釋道:“我和周潤白只是普通同學的關系。”
話一出口,安素才發現自己又犯了低級錯誤,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孟經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白,明白,怪不得一進廠就那麽有底氣,敢咆哮講堂,原來是有恃無恐啊!”
“那就不打擾你們小情侶約會了。”孟經理皮笑肉不笑的轉身返回包間。
周潤白在敞廳裏找個桌子坐下,開始掃碼點餐,看安素一副社死的表情,不禁笑道:“那老孟是有名的山東倔驢,脾氣又臭又硬,你竟然敢挑釁他的權威,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肯定沒分到好崗位吧!”
“還好,工作不算累,在提取車間看流量計,擰閥門。”安素苦笑道:“拜托你以後不要和別人說我是你的女朋友,這樣會讓我遭遇很多緋聞的。”
“沒有緋聞的女人肯定都不是美女。”周潤白滿不在乎的粲然一笑,又問道:“那你的工作豈不是要倒夜班?是不是很辛苦?如果你适應不了的話,我和你們廠領導打個招呼,給你調去辦公室或者質檢部門。”
“算了吧?我不想讓別人以為我有後臺或靠山,對我另眼相待,那樣會讓我感到更別扭。而且我又不懂眉眼高低,不會阿谀奉承,在辦公室端茶遞水、看領導眼色行事,那種費心機的工作,我更适應不了。
在車間雖然辛苦一點,但是工作程序簡單,不需要勾心鬥角的去讨好別人,我起碼不會受到精神上的折磨,也能閑下心來搞我的文學創作。”
安素一打開話匣子,就唠叨個沒完:“你也知道我上學的時候專業知識學的就不紮實,對本專業的東西也不感興趣。所以也不想在這個領域投入太多精力。
只不過我剛出校門沒有容身之地,工廠招工的門檻低,我只能先進來打工積攢一點積蓄,等攢夠幾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我就準備離開這裏,去市裏面另謀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我把你熱愛的實體企業,當成從學校跳入社會的踏板,你不會生氣吧!”
周潤白表示理解:“當然不會,很多人都有你這種想法。所以廠子每年從學校裏招來很多畢業生,最後留下的也寥寥無幾。
本來嘛,剛出校門的學生都有幾分野心和熱血,想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多見見世面,誰願意整天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工廠裏,重複着沒有挑戰性的枯燥工作。
但有些人闖蕩幾年之後,又都後悔了,重新返回工廠裏。社會上其他行業也是競争激烈,任務重,壓力大,加班時間長,爾虞我詐的讓人身心俱疲。
工廠雖然比較累,也沒有太大的前途,但就像你說的,工作簡單,起碼能給很多人提供溫飽,讓他們養家糊口,這也是功德無量啊!”
“是的領導,你考慮的都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問題,我格局太小,只想獨善其身,做個吃飽就睡的宅女。”
安素一邊自嘲一邊又随口問道:“你最近在東面的高嶺土廠區學習有見過秦宇嗎?他在哪個部門從事什麽樣的崗位?離校以後竟然都沒聯系過我,難道是你給他下了一劑猛藥?讓他徹底把我遺忘了。”
“是啊,我給他喝了一杯忘情水,當初把人家拒絕的那麽幹脆,這會兒人家不理你又不是滋味了?如果你後悔了,我就把你調到東廠區與他再續舊情。”
周潤白戲谑幾句又如實相告:“秦宇在環保部門監管廢水、廢氣的排放标準,有空還去可再生資源的部門學習,這是一個很熱門的領域,将來我也準備在這個課題上深入研究。”
“我最崇拜科學家了,地球未來的環境,就靠你們拯救了。”安素豎起拇指點贊,又戲逗他道:“你要真有忘情水,我也想喝一杯,免得我日日思君不見君,心碎發酵池。”
“我也最崇拜大文豪了,你的那首散文詩《我想見他》寫的很感人,那個「他」指的就是我嗎?”
周潤白其實想問她真正想念的人是不是賀敬玄。但有些隐私不能扒的太透明,否則就沒有這種霧裏看花的朦胧美了。
安素想不到他對自己的網文真的如此關注,高興的如遇知音,又開始誇誇其談:“你連這麽隐晦的暗示都看出來啦?咱倆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能認識你這樣善解人意,溫柔體貼,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偏偏又博學多才的寶藏男友,真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你總是這麽肆無忌憚的誇獎我,會讓我産生漫步雲端,不接地氣的錯覺。能認識你這樣才貌雙全,可鹽可甜,明明可以靠才華吃飯,偏偏又貌美如花的硬核女友,我也真是三生有幸啊。”周潤白笑的如沐春風,語速不疾不徐,卻周璇的天衣無縫。
安素一口酸梅湯差點噴出來:“我發現以後不能再用肉麻的話刺激你。因為你很快就能提煉出更肉麻的話反擊,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領悟能力強的毀人三觀啊!”
飯後兩人又來到廠區旁邊的綠化帶中散步,周潤白主動去牽安素的手,卻被她巧妙的避開了。
周潤白奚落道:“整日信口開河的說喜歡我,連牽手都不讓,你這是典型的葉公好龍吧!”
安素現在雖然敢和偶像無障礙的談話了,但肢體上的接觸還會引發她精神錯亂。
于是她拍拍胸脯壓住內心的狂跳,大言不慚的譏諷道:“你小兒科、幼稚園啊!這麽大人了,誰還手牽手戀愛呀?我一般都推崇一步到位,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飯。”
“你也就會耍嘴皮子賣片兒湯,咱班女生裏,屬你最膽小如鼠,你以前一看見我就臉紅躲閃,別提什麽生米、熟飯的了,怕你連和我kiss都不敢吧!”周潤白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包,挑釁的看着她。
安素被他吓的一個踉跄,感覺血壓瞬間飙升到250,差點吐血:“不帶這麽瞧不起人的,接個吻而已,還值得用激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