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絕不能放嬌兒姑娘離開。”劉嫂子面色堅毅再次強調。
德全愣了一下,這個念頭與腦子裏的想法高度重合。
但是,這是太皇太後的口谕。
“為何?”
劉嫂子上前解釋道,“阿翁,媳婦剛剛打西廂房過來,嬌兒姑娘很有可能是害喜了!”
“什麽,害喜?”德全聲音拔高了幾個度,旋即領會了那兩個字的意思,銳利的眸子瞬間綻放光芒,高興地手舞足蹈,
“果真如此?”
劉嫂子見公公反應過大,哭笑不得,“媳婦也是生養過兩個孩子的人了,怎麽會認錯,嬌兒姑娘面色蠟黃,神色恹恹,有嘔吐之狀,十有八九是害喜之症。”
德全眉頭如撥雲見日般散開,一股狂喜湧上心頭,
“嬌兒呢?”
“怕是已經到了側門!”
德全一聽丢開手裏的事務,急吼吼朝側門奔去。
而此時,程嬌兒已打點好行裝,跟着那宮女出了崔府。
說是行裝其實只有她自己那個包袱,崔奕給她的賞賜她一件未拿,只帶了兩百兩銀子傍身。
門口有兩輛馬車,一輛供程嬌兒主仆坐,一輛裝滿了藥材被褥用具等物資。
程嬌兒看了一眼就知道德全肯定打點得妥妥帖帖。
Advertisement
女官帶着人,與崔家的仆從等候在那裏,陳佑牽着一匹馬站在一旁,臉色很是陰沉。
那女官看見程嬌兒出來,瞥了她一眼,被她那容貌給驚到了,暗想難怪崔奕舍不得放她走,果然國色天香,氣度不凡。
昨夜又聽說程嬌兒實則是官宦人家出身,就不難理解崔奕對她如獲至寶。
只可惜誰叫她擋了蘇家五小姐的路呢!
女官暗自感慨了一番,冷聲吩咐,“快些上車,莫要遲了。”
程嬌兒一言未發被絮兒扶着上了馬車。
而這個時候,德全已經急匆匆殺了出來。
“慢着!”
那女官見他追來,臉色不快道,“怎麽,德管家還想抗旨?我已經寬容了一個晚上,已經是極限了,若是你再攔着,我少不得去宮裏禀報太皇太後,說這崔家小妾抗旨,看你明天還能不能見到活人!”
德全一席話被堵在了嗓子眼。
他死死盯着那女官,臉上陰沉得出水。
他原想說程嬌兒很可能懷孕了,不能離開,可是他留了個心眼,萬一這些人弄出什麽小動作害了孩子怎麽辦?德全不敢賭。
得先去找侯爺,除了侯爺,誰也攔不下來。
他哼了一聲,随後拉着陳佑低語幾句,才皮笑肉不笑道:“姑姑多慮,你們路上慢點,程姑娘可是侯爺心尖上的人,怠慢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陳佑深深瞥了一眼馬車,揚手吩咐大家緩慢前行。
那女官看見德全不死心,擔心出變故,自然是催促疾行,偏偏那車夫是崔家的人,得了陳佑的暗示不急不緩行駛,那女官也奈何不得。
心想着崔家離西城門口近,只要把程嬌兒送出城門,她就算完成任務了。
這邊德全目送馬車遠去,連忙轉身去了正門,
“去個人,将沈老太醫請過來。”
“那個,去把.....算了,還是我親自去。”
德全急吼吼地一嗓子吩咐完,舔着憨憨的大肚子跨出了崔府大門,
“快牽馬,我要蘇府尋找侯爺!”
德全不擅長騎馬,這一次卻是鉚足了勁,拽着缰繩以最快的速度直奔蘇家。
昨夜崔奕徹夜未眠,霍江終于在五更天把那柳神醫給找到,擰到了蘇府,那柳如花一通施針,幸得将老太傅從死神那裏拉了回來。
待老太傅安穩入睡後,崔奕這才疲憊地從內室退了出來。
這個時候陳琦終于得了機會,連忙上前迎了過去。
昨夜陳佑過來悄悄把事情告訴他,他心急如焚,偏偏崔奕一直守在老太傅塌前,寸步未離,直到此刻才終于脫身。那老太傅也是,自己兒子都不要,只是拉着崔奕不放。
崔奕神色極為疲憊,按着眉角朝旁邊廊下走去。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陳琦焦急道,“侯爺,昨夜您入蘇府後,太皇太後派人去了崔府,下了口谕連夜要将嬌兒姑娘給送走!”
崔奕聞言臉色陡然一變,瞬間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有這等事?”
“是的,德管家勉力拖延,才終于拖到天亮出門,太皇太後的人一直守在崔府,想必現在已經出發了。”
崔奕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致。
正要吩咐,卻見迎面一女子帶着人款款而來。
“姐夫,時辰不早了,我已派人将您的官服取來,早膳也給您備好,您在這裏換了衣裳去上朝吧。”
崔奕眸光冷厲,聽到“姐夫”兩個字眉頭蹙起,掃了蘇淩雪一眼,才恍惚想起她應該就是蘇淩霜的妹妹,太皇太後要他娶的人。
他冷冷開口,“蘇姑娘,我與你姐姐不曾成親,清清白白,切莫污了你姐姐的名聲。”
蘇淩雪聞言面色一白,一雙美麗的丹鳳眼竟是蓄滿了淚水,委屈地點了點頭,
“是我造次了,那姐夫.....那侯爺快些洗漱吧。”
崔奕沉着臉入了廂房,過了一會穿戴朝服出來,也沒看蘇淩雪一眼,更顧不上用膳,大步朝蘇府大門走去。
出了門,霍江和諸葛均就迎了過來。
崔奕掃了一眼霍江,厲聲下令,“你現在就去西城門給我把人攔下來!”
“是!”
“侯爺!”諸葛均卻在此時上前,拱手道,“侯爺且慢。”
“怎麽?”
“這是太皇太後的口谕,您這麽攔人,萬一太皇太後動怒,直接賜死了嬌兒姑娘怎麽辦?您要留人,需要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世家規矩擺在那裏,太皇太後賜婚送人,也是說得通的,您又是當朝帝師,也不好明着對着幹,何況您正跟徐淮鬥法,被禦史參您一本,告您藐視皇權,就麻煩了。”諸葛均到底是謀士,眼觀大局。
崔奕冷笑一聲,寒潭的眸子裏厲芒綻現,
“好一個世家規矩?太皇太後賜婚,本侯答應了麽?”
崔奕不再理會他,而是直接看向霍江,臉色如寒鐵般陰沉,“霍江,給本侯把人給護住了,出一點岔子唯你是問!”
“遵命!”霍江立即提氣,飛身上馬,朝西城門奔去。
諸葛均先是訝異了一下,随後苦笑不語。
看來太皇太後此舉,觸了崔奕的逆鱗,只是他聽說昨夜老太傅最兇險的時候,拉着崔奕的手,已經把蘇淩雪許配給崔奕,難道崔奕要違逆麽?
事實上,若是沒有這檔子事,崔奕大概也會順水推舟應下這門婚事,偏偏太皇太後拿程嬌兒開刷,侯爺不能容忍。
這樁婚事怕是還有變故。
諸葛均不再多言,緊随崔奕上了馬車,直奔朝廷,今日是朔望大朝,一場針對徐淮布局已久的争鬥要拉開帷幕。
這邊德全在蘇府撲了個空,又直奔宮城。
好在在宮門處撞到了陳琦,
“陳琦,侯爺呢?”
“侯爺去太極殿上朝了!”
“哎呀呀,這可怎身是好,太皇太後下旨将嬌兒給送走了!”德全急的滿頭大汗。
陳琦也是滿臉怒容,“侯爺知道了,剛剛已經派了霍江去攔。”
德全一聽便松了一口氣,霍江是個武夫,更是個死心眼,除了崔奕的話,誰都不理,這樣的人就是那女官也拿他沒辦法。
“那就成,你去內朝門口候着,侯爺一出來,就說我在官署區等他,有要事禀報!”
陳琦不疑有他,連忙折身進去。
內朝是皇帝與大臣上朝的地方,外朝是各衙門辦公之地。
內外朝之間有道小門,陳琦平日便候在此處,往內就不許人進去了。
陳琦到了小門處便跟一相熟小太監遞了話,讓他去太極殿那邊候着,一旦崔奕出來就将他請出來。
小太監急忙去太極殿那邊盯着。
這邊德全也擦着汗帶着崔奕的令牌,進入了官署區的尚書府,在尚書府後院等着崔奕回來。
此時,霍江帶着幾名侍衛趕到了西城門。
眼看馬車要出城門,而陳佑正在那邊周旋,霍江忽的提氣一個飛身,落在了程嬌兒那輛馬車前面的車轅上,勒住了缰繩。
那女官看到節骨眼上出了變故,頓時大怒,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攔車!”
霍江長得高大威猛,臉上還有個疤,平日不笑就挺吓人的,笑起來更是猙獰不堪,叫人瘆得慌。
他愣是連個眼神都沒給那女官,只低聲朝馬車內的程嬌兒道,
“嬌兒姑娘,侯爺派我來接你回府。”
那女官見霍江對她熟視無睹,鼻子都給氣歪了。
“簡直膽大包天,太皇太後口谕要把程嬌兒送走,崔奕是要抗旨?”
霍江聞言這才冷冷瞥了過去,唇角扯起,滿面猙獰,
“喲,你們趁着我們侯爺不在,偷偷把侯爺嬌妾送走,這等龌龊事都做得出來,還污蔑我們要抗旨?”
那女官一張臉氣得通紅,“你罵誰龌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太皇太後的令牌在此,你眼瞎不成!”
城門口正是人多的時候,不少百姓見這邊鬧出動靜,都駐足圍觀。
霍江不慌不忙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跳下馬車,愣是鼓着腮幫子掃了一眼那令牌,漫不經心道,
“這位老姐姐,太皇太後身份尊貴,怎麽可能幹得出來這等事,你這令牌莫不是僞造的吧?”
那女官這下氣得唇角直抽抽,險些站不穩。
偏偏霍江還一副很正義凜然的樣子,指着馬車跟圍觀百姓道,
“諸位,這馬車裏坐着我們家侯爺的心尖人,今日晨起突然有人冒着太皇太後的名頭來府上捉人,說要把她送走,你們說,這不太像是太皇太後幹出來的事吧?”
“那肯定不是,我聽聞太皇太後出身蘇家,最是溫和慈善不過了,肯定做不出這種不近人情的事來!”
“就是!”
周邊許多人都連聲附和。
誰也都知道崔奕孤苦多年,被徐淮嘲笑無子,這才剛剛得了一位小妾,太皇太後要把人送走,十分不講道理。
霍江攤了攤手,朝那女官道,“瞧瞧,你說你是奉太皇太後之命,莫不是誣陷她老人家?”
那女官聞言氣得差點噴血,一張臉又紅又腫,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陳佑在一旁瞅着霍江這一波操作,只有兩個字。
服氣!
論蠻不講理,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霍江堪稱第一。
更重要的是,這位侍衛首領一向目中無人,除了崔奕誰的面子都不給。
所以什麽太皇太後,皇太後,他一概不放在眼裏。
說他抗旨?去找崔奕!
反正他是崔奕的人,死都不怕,他還怕什麽!
那女官大有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的苦楚。
霍江見把人給唬住了,這才走到車窗邊上,
“嬌兒姑娘,侯爺昨夜在蘇府一夜未休,今日晨起又去上朝,他并不知道太皇太後下了口谕,你且放寬心,随我回府。”
霍江說完,白色的窗紗一動未動,
過了一會,傳來程嬌兒疲憊又清冷的聲音。
“不必了。”
程嬌兒掩下虛白的眸子,淡聲吩咐道,
“霍統領的心意,嬌兒心領,只是這是太皇太後的旨意,便是陛下也奈何不得,你別給侯爺落人把柄,快些送我出城。”
霍江聞言皺了皺眉,看向陳佑,示意陳佑去勸。
陳佑深深嘆了一口氣,程嬌兒堅持要走,肯定是因為崔奕要娶妻。
這麽多年來,他們這些屬下,整日盼着侯爺娶妻,好給他們生個小主子,大家也都有奔頭,如今崔奕真的要娶妻了,他反而高興不起來。
這主母還沒進門,就要把小妾送走,今後還不知道是什麽光景。
他正要開口時,絮兒掀開簾子滿臉焦急道,
“先別說回去的事了,姑娘好像生病了,這馬車颠得厲害,快些找個地方讓她歇歇吧。”
陳佑聞言頓時大急,環視一周,見對面有一客棧,立馬道,
“嬌兒姑娘,還請下車來,我們先去客棧休息一會。”
“沒事,我還撐得住....”程嬌兒靠在車窗上臉色煞白,心裏更是千倉百孔。
剛剛行車這一路,她恍惚覺得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崔奕了,不曾想崔奕又派人來接她,心情竟是五味成雜。
陳佑不由看向霍江,霍江翻了他一個白眼,對付無賴打架他在行,勸女人可不在行,不過他還是認命地揉了揉鼻子,擡頭望天,“是啊,天氣陰沉,現在出城怕是要遇上大雨,姑娘不如下車來,明日再出城?”
嘴裏這麽說着,心裏卻想等侯爺下朝,人肯定是走不成的。
程嬌兒沉默了。
她現在只想立刻離開這裏,沒有出門的時候,她還抱有那麽一絲絲希望,或許崔奕會來見她一面,但是出了崔府大門,便大有種她與此地山高水長的念頭了。
她不想再回去。
只是,她現在特別難受,這馬車颠得她恨不得立即就死了。
罷了,先去客棧歇一歇,身子不是鐵打的,累壞了只害了她自個兒,也不會有人疼惜。
程嬌兒忍着心頭的酸楚,淡淡應了一聲。
霍江得意地朝陳佑眨了眨眼。
陳佑哼了一聲,連忙一揮手,示意衆人拉車去對面客棧下榻。
陳佑給程嬌兒定了最好的雅間,程嬌兒一進去便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絮兒尋小厮打了水來,親自給她細細擦拭了,又喂她喝了幾口水,程嬌兒靠在大迎枕上漸漸睡了過去。
霍江則守在樓下,觑着女官那一行人,
“怎麽,還不走?”
霍江咧開嘴笑得肆無忌憚,“要不是看你有幾分姿色,而在下一向憐香惜玉,早就把你送衙門告一個僞造令牌之罪!”
那女官這下是五髒六腑都給氣炸了。
這個兵痞子,居然敢羞辱她,要知道她這麽多年在宮中,便是皇太後看到她都要禮敬三分,這個混賬居然調戲她?
偏偏客棧門口人來人往,不少人看着這一出,都有起哄的征兆,那女官鐵青着臉,也知道今日是別想把人送走了,只得先回去禀報太皇太後再做決斷。
結果一轉身,卻看到蘇淩雪被人扶着正下馬車來。
她神色一亮,連忙上前,
“蘇姑娘!”
女官跟随太皇太後多年,也出自蘇府,她的一個弟弟現在就在蘇府當差,看到蘇淩雪自然是滿臉讨好。
蘇淩雪緩緩走下馬車,朝她客客氣氣施了一禮,女官連忙避開,二人這才朝霍江跟前走來。
霍江扶着腰刀,跟個冷面閻王一般矗在門口。
剛剛他已派侍衛将客棧清場,此刻樓上只有程嬌兒下榻。
蘇淩雪認得他,知道他是崔奕的心腹。
“霍統領,我聽說太皇太後因為我,下旨讓人送走程嬌兒姑娘,我心中有愧,特來看看她。”
霍江耷拉着眼皮,一身戾氣逼人,上下掃了一眼蘇淩雪,随後拿着鼻孔問道,“你是誰?”
蘇淩雪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曾有人跟她這麽說話,她一時愣在那裏,還有些不知所以。
她身邊一位侍女氣得呵斥道,
“放肆,我們家姑娘馬上就要嫁入侯府,你是這麽跟自己未來主母說話的?”
霍江聞言一副好奇的樣子,再次打量蘇淩雪,
“哦,未來主母?這不是還多了‘未來’兩個字麽?未來的事誰說的定?煮熟的鴿子都能飛,那未來主母算個鳥?”
“噗!”
那聚在客棧周圍的衆人忍不住哄堂一笑!
霍江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他只聽崔奕一個人的命令,就算蘇淩雪将來要嫁給崔奕,他也沒什麽好擔心的,蘇淩雪管不到前院的事。
蘇淩雪這下是一張俏臉繃的通紅,有些下不了臺來。
不過她到底是有幾分城府,面色很快恢複平靜,
她來的目的就是要讓程嬌兒知道,留下來不會有好日子過,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口,必須讓程嬌兒知難而退。
“霍統領誤會了,我只是想去看望嬌兒姑娘罷了,別無他意。”
霍江油鹽不進,“她是我們侯爺的嬌妾,請問蘇姑娘以什麽身份去看她?”
蘇淩雪抿了抿唇,沒料到這個霍江是塊硬茬,忍下羞怒,“霍統領,太皇太後已将我賜婚給侯爺,我祖父也有此意,嬌兒又因我受了委屈,我想.....”
霍江冷聲打斷她,“蘇姑娘,本将是個粗人,也知道女子該謹言慎行,珍惜閨譽,你一個黃花大姑娘,在外頭抛頭露面,動不動說自己許給這個許給那個的,不大合适吧,可別丢了太傅府的臉面!”
末尾,霍江撩着眼皮帶着幾分嘲諷,“蘇姑娘比起你姐姐,還是差遠了!”
蘇淩雪聞言頓時色變,眼底的怒火熊熊燃燒着,仿佛要吞了霍江。
她平生最恨別人拿她跟她姐姐比,那個女人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有人拿她們比較,偏偏這人還是崔奕的心腹。
蘇淩雪心中已是惱怒到了極致,一張小臉扭曲着,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咬着牙鐵青着臉離開。
霍江對着她們的背影,癟了癟嘴。
他一向軟硬不吃,擺架子也好,裝溫良也罷,在他這通通不管用。
崔奕讓他護住程嬌兒,這就是鐵律!
接近午時初刻,太極殿的大門才緩緩打開,一衆文武大臣神色各異從裏頭邁出。
率先出來的是一身正一品官服的徐淮,他一張臉猙獰到了極致,手裏的笏板被他一折兩段,随手丢在了兩側的白玉石欄下,
衆臣瞧見此舉均是心驚膽戰。
徐淮一派的官吏匆匆追了上去。
“大都督息怒!”
“朝中禦史瞧着呢,若是再被參上幾本,于我們更加不利。”
“我呸!”徐淮吹胡子瞪眼怒道,“一些個沒卵用的娘炮,老夫怕了他們不成,明日有誰敢彈劾老夫,老夫就殺了他全家!”
那三名官吏聞言苦笑不已。
“崔奕那個混賬,在太皇太後那裏受了氣,就鉚足了勁往老子頭上扣屎盆子,衛所糧倉空虛是兵部的事,居然找茬找到了五軍都督府來了!哼!”
徐淮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大步下了臺階。
其中一紅袍官員硬着頭皮勸道,
“大都督,衛所歸五軍都督府直轄,咱們脫不了幹系,近來崔相一直在查衛所軍糧失竊一事,手中已經掌握了不少證據,大都督,還請您盡早決斷,莫要跟崔相扛下去了。”
徐淮擰着眉沒有立即吭聲,他龍骧虎步往前疾奔,走了一段又忽然停了下來,一雙豹眼怒目而視,
“決斷,如何決斷?”
那紅袍官員神色嚴謹,輕飄飄吐出四個字,“棄卒保帥!”
徐淮聽了這話,怒得跳了起來,“什麽?棄卒保帥?那可是老夫的副将!”
三位官員眼觀鼻鼻觀心,暗想誰叫你兒子貪無止境,夥同副将幹混賬事,被崔奕捉到把柄呢,這次只是失去一位中郎将,下次沒準死兒子!
徐淮見大家不吭聲,只得将怒火壓下,扶着腰問道,
“真沒別的法子了?”
三位官員齊齊搖頭,先前那位紅袍官員見徐淮遲疑,繼續勸道,
“大都督,您真正的地盤在邊境,只有牢牢掌握住邊境,崔奕再厲害也奈何不了您,他只是個文臣,陛下總不能靠着他打仗,這江山還是得您來守護,您且忍這一陣子,再者......”
那官員偷偷瞄了幾眼徐淮黑沉的臉色,壓低聲音道,“再者得約束幾位少将軍,切莫再弄出大動靜,以防被崔奕捉到把柄。”
他不能直說,現在崔奕已經布好局,只等着徐淮幾個兒子往裏面跳。
徐淮想起那幾個不聽話的兔崽子,就頭皮發緊。
“哼!”
他冷哼一聲大步離去。
崔奕緊接着被衆臣簇擁着出了太極殿,他慢條斯理的用布巾擦拭掌心的汗液,神色無波看着遠處徐淮氣急敗壞的身影,唇角微扯,連個冷笑都欠奉。
周邊的大臣十分解氣地恭維着,
“都說打蛇打七寸,崔相今日可謂是掐住了徐淮的命門,他這些兒子一個比一個不頂用。”
“不過是些國之蛀蟲而已,身為當朝将領竟然敢私開糧庫,倒賣軍糧,中飽私囊,簡直豈有此理!”兵部侍郎義憤填膺道,“信得侯爺雷霆手段,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否則還被他們給逃脫了!”
“侯爺英明!”
“崔相料事如神!”
“........”
大家嘴裏附和一番,心裏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誰都知道崔奕被太皇太後壓着必須娶親,就連剛得的小妾也被太皇太後下旨送走。
估摸着這位是在後宅受了氣,今日氣場全開,把怒火全部撒到了徐淮身上。
頭一回,這些被徐淮欺壓慣了的官員,居然有些同情起徐淮來。
不過,這位岳峙淵渟的侯爺,雖然在女人身上屢屢受挫,可在朝堂手腕上卻無人能及。
徐淮那暴脾氣遲早是崔奕囊中之物。
崔奕不理會衆人的吹捧,一邊下臺階去,就看到一個小太監朝他急匆匆走了過來,小太監朝他低語幾句,崔奕眉頭就皺起,他揮了揮手,将衆臣揮退,直奔外朝。
到了那小門處,見着陳琦迎過來,冷聲問道,
“怎麽,人沒攔下來?”
“攔下來了,但是嬌兒姑娘不肯回來。”
崔奕臉色微沉。
“德管家在尚書府等您,說是有要事禀報。”
崔奕按了按眉心,今日上朝挖了徐淮的一個牆角,斬了他一只臂膀,崔奕也算是松了一口氣,心情略有好轉,只是想起程嬌兒,心頭如熱浪滾過,生出幾分焦灼。
他一言未發,疾步回了尚書府。
德全看到他,連忙擦着汗小跑着上前,
“侯爺!”
“何事?”崔奕神色微沉,大步入內。
德全忙跟了上去,躬身一拜,
“侯爺,老奴已經請了沈老太醫來,就在外面候着,老奴覺得有必要給嬌兒姑娘把把脈,還請您示下!”
崔奕聞言瞬間變了色,眼尾如銳利的刀刃一般死死盯着德全,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崔奕的神情繃緊,深邃的眸眼裏隐隐泛着一抹鋒芒,仿佛下一瞬就要破土而開。
德全也跟着萬分緊張,額頭都滲出了汗珠兒,“主子诶,老奴的兒媳婦瞧見了嬌兒姑娘,說是她有害喜之症!”
崔奕聞言腦子裏轟了一下,那一貫鎮靜的臉龐,此刻竟是輕微的抽搐着,一股不可思議的喜悅席卷心頭,複又被空歡喜一場的擔憂給壓了下去。
他薄唇緊緊抿着,眼底翻騰着無數情緒。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平複心情,啞聲問道,
“她現人在何處?”
“霍江已經追上了她,将她安置在西城門口的福來客棧。”
崔奕顧不上脫下厚重的朝服,大步朝外走去,
“陳琦,去将諸葛均叫來,讓他坐鎮尚書府。”
“走,去西城門!”
崔奕的身影一眨眼消失在門口,出了宮門,他在馬車上換了一身輕便的直裰,閉着眼平複着心情。
他內心的喜悅難以言喻。
不僅僅是他很可能有了孩子,更多的是他有了留下她的底氣。
有了孩子,那丫頭的心也定了。
馬車朝西城門口飛馳而去,
崔奕卻是心急如焚。
一刻鐘後,崔奕俊挺的身影已出現在了樓下,那位白胡子花花的沈老太醫已被帶到了樓下,老人家吹鼻子瞪眼的,臉色很難看,顯然是一把年紀被折騰得不輕。
不過他在崔奕面前還是不敢造次,規規矩矩上前行了一禮,
“侯爺。”
“老太醫不辭勞苦,崔某慚愧。”崔奕回了一禮,語氣也是難得溫和。
沈老太醫略有幾分受寵若驚,還奇怪地看了一眼崔奕。
不過崔奕沒時間跟他寒暄,連忙大步入了客棧,随後上了二樓。
陳佑與兩位婆子就候在二樓雅間之外,看到崔奕親自來了,衆人面露喜色。
崔奕悄悄打了個手勢,大家魚貫而出,退到了樓梯口。
崔奕緩緩走到雅間外的甬道處,深深吸着氣,原先想進去,到了門口不知為何又止住了步子,扭頭看了一眼德全和沈太醫。
德全會意,示意沈太醫跟着他向前。
德全親自敲了門,
“絮兒,嬌兒姑娘呢,我請了大夫來,給姑娘把把脈。”德全緊張地聲音發顫。
即便信任自己兒媳,可這種事也不敢托大,誰都有看走眼的事,最終是否懷孕,還得看太醫的診斷。
沈老太醫以前是太醫院院正,被譽為婦科聖手,他親自把脈必是萬無一失。
裏頭的絮兒輕手輕腳來開了門,見到一身湛藍色直裰的崔奕,身影巍峨裏在外面,頓時大喜。
德全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別吭聲,随後領着沈太醫進去,
崔奕也跟着跨入門內,靜靜站在屏風之外。
絮兒扶着程嬌兒坐了起來,又放下簾子,堪堪将手腕露在外面。
德全端好小錦杌放在床榻邊上,沈老太醫将醫箱置于一旁,撫須上前坐在了錦杌上,吸了吸氣,擰着眉頭,緩緩按住了程嬌兒的脈搏。
四周靜的出奇,唯有知了的聲音格外清晰。
屏風處的崔奕負手而立,手心裏拽滿了汗液。
這大概是他平生最緊張的一次。
明明五髒六腑在翻騰,就連心上也似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一般。
偏偏清俊的面龐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失望…..
老太醫依舊閉目撫須一動不動。
直到一盞茶功夫後,那仙風道骨般的老太醫終于舍得動了動身子,唇角的笑容緩緩溢開。
他扶着醫箱慢騰騰起身,德全趕忙上前扶住他,
“老太醫,如何了?”
“嘿嘿.....”老太醫咧嘴一笑,朝屏風後瞄了一眼,悠哉游哉笑道,
“老夫恭喜侯爺,賀喜侯爺,是喜脈!”
德全喜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千真萬确?”
老太醫聞言當即面色一變,薄怒道,“老夫在後宮多年,哪位娘娘有孕不是老夫看得?這能有錯?”
“是是是,您是婦科聖手!”德全喜得語無倫次,
“只是....”沈老太醫話鋒一轉。
“只是什麽?”德全心倏忽一下又提了起來,眼眸睜圓了緊張盯着老太醫。
“只是她近來受了颠簸,胎像不穩!”
德全一聽頓時心急如焚。
這兩天程嬌兒可不是受盡了苦頭麽,他心疼到無以複加。
“那怎麽辦?孩子會有事嗎?”
沈老太醫觑了他一眼,笑呵呵道,
“她年輕,身子底子厚,并無大礙,老夫這就給她開幾副安胎藥,好好吃了再細細養着便好了。”
“诶诶诶,麻煩您了。”德全歡歡喜喜送了沈太醫出門,又朝絮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
絮兒瞧了一眼屏風後已然愣住的崔奕,忙跨出去将門給掩上。
聽到門吱呀一聲被關上,崔奕才緩緩回神。
他有孩子了?
心裏那塊懸着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眉峰不自覺地舒展開,唇角微揚,展現出極為愉悅的弧度。
他緩緩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看向床榻之上,床帏依舊遮得嚴嚴實實,紋絲不動。
崔奕眸眼凝住。
程嬌兒坐在簾後,整個人都傻了。
她居然有孩子了,就在她最心灰意冷想要逃離的時候,孩子來了。
她不知道該說來的不合時宜,還是說來的太及時。
原本該有的喜悅卻被複雜的情緒所取代。
手輕輕覆在小腹之上,那裏一如既往平坦纖瘦,怎麽就有了孩子了呢。
最初的震驚和茫然過後,程嬌兒千頭萬緒中也夾雜着一絲絲歡喜,眼角也跟着滲出了些許淚光。
她口有些渴了,随手掀開簾子,準備下榻來。
看到了一雙黑面繡銀紋的鞋面落在塌前,熟悉的圖案和針腳,是她給崔奕繡的。
程嬌兒心尖一顫,目光清淩淩地落在那雙黑靴,一動不動,身子也堪堪僵在那裏。
崔奕垂眸,視線看向那張煞白的小臉,因着懷孕的緣故,臉色隐隐泛着蠟黃之色,沒了往日那般豔若桃李的光彩,那雙眸子更是如同被冰水沁過似的,清淩淩的,沒有一絲溫度。
崔奕心頭滾過一絲絞痛,昨日帶她出門時,她便有嘔吐之狀,他為何就沒往這塊想。
若是提早發現,她也不至于被那窦旸給劫走,受這麽多颠簸,忍受這些苦楚。
無數懊悔湧上心頭,他深深吸着氣,邁着步子向前,彎腰緩緩坐在了塌前。
程嬌兒視線垂下,黑長的眉睫靜如鴉羽,面無表情。
崔奕目光落在她那白皙柔嫩的素手上,手腕如皓雪,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纖指如牙筍似的,瞧着叫人心悸。
他伸出手試圖去握住那柔荑,程嬌兒手一縮,避開了他的動作。
崔奕的手僵在了半空。
舌尖舔着苦澀在齒間滾過,他啞聲開口,
“嬌兒...”
程嬌兒挪了挪身子,避開他灼熱的視線,靠在大迎枕上抱着膝蓋縮成了一團,小臉低垂,對他的呼喚置若罔聞。
崔奕抿着嘴喉嚨黏住了似的,千言萬語竟是無從說起。
過了一會,程嬌兒冷淡的聲音響起,
“侯爺,時辰不早了,我也歇夠了,送我去莊子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