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是夜,五炁所裏靜悄悄地,唯有偶爾一兩聲草蟲低鳴。渌真依舊點着油燈坐在桌前,她現在靈力很弱,一絲一毫都要珍惜。

回想起白日在課上所學,她再次依照問耶長老所授的那樣,将靈力引入體內,又分成金木水火土五縷,一縷一縷導入丹田。

失敗了。

靈氣再次在體內發生了紊亂,她辛苦導入的靈氣被打散,逸出體外。

渌真雙手插進頭發裏,抓狂地趴倒在桌上,她不甘心。難道在十萬年後,她真的只能作為修士們所嗤之以鼻的“靈洞”而生存嗎?

只是想一想都讓人絕望。

“再試一次吧。”渌真甩了甩頭發,好像就能把問耶長老在課上所說的方法甩出記憶似的。

問耶說無人能夠主導靈氣流向,但她想試試。

感受着身體周圍的靈氣波動,并從中攫取一縷,引入體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處被人所稱為聚靈炁的地方,有五炁正盤旋而行。趁此機會,将神識一分為二,一邊導引靈氣,在體內游走,一邊将五炁撥成首尾相接的小環,承接外來的靈氣。

靈氣如同提壺注水,被一滴不漏地注入小環之中。

五炁被靈氣所灌溉後,循環的速度更快了,彼此飛速轉換,在丹田處将方才吸收的靈氣完全轉換成了靈力。

這次一點也沒有浪費!

渌真感受到四肢一瞬被靈力所充盈,而丹田裏的五炁小環仍然在運轉着,不再彼此抵牾,而是相生相促,将靈氣激發出更大的能量。

她不知道,十萬年間,自己雖然靈力全失,但識海早已淬煉至當世最為強悍的強度。只有她能夠完成将五炁協調的舉動,因為她足夠強大,能夠主導靈氣的流向。

渌真基于自己十萬年前的修煉方式,與分靈之術相結合,創造出了獨屬于她自己,同時更适應于今日修真界的導靈之術。

她不确定自己的修煉方式是否如問耶長老的意,也不敢同他多說。因為這個長老曾放出話來,在結課考察中,未能成功習得分靈之術者,評為丁等。而衢清宗外門弟子,一旦在一門課中獲得了丁等評分,則會面臨被迫退宗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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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真不想試探那位老頑固的底線。

五炁所、課堂、清掃處。三點一線的生活中,新進弟子的一月也将近尾聲。

期間,她和尹樂雲也曾碰過幾次面。但宗門對不同聚靈炁的弟子安排似乎不盡相同,沒有了朝夕相見作為友情基礎,二人也逐漸變得生疏。

明日即是新弟子小試,渌真早已打聽清楚,雖說長老收徒首要一點,是能夠解開自己所出的難題,其次再是眼緣。但實際上,近千年來,唯有單炁或雙炁的弟子才有機會入長老們的法眼,拜入內門。

渌真不打算削尖了腦袋和成千上萬個外門弟子争這幾十人的名額,外門所能提供的東西,目前已經足夠了。所以明天于她而言,也不過是普通的一天。

小試之日,她一切照舊。早起先去衛令堂領了一日任務,臨到課室了,才知因小試緣故,今日放假。

課室空空如也,幾片綠葉打着旋兒從渌真眼前飄落。

她只好徑直去打掃。

今天的目的地是流光堂,此地陳列着數萬年來對宗門作出過重大建樹的前輩雕像,以供後輩弟子瞻仰。

雕像是宗門器修以千年毗阗河泥塑成,據說用此泥所塑的雕像,栩栩如生,恍若真人。為了防止弟子對這些十分接近真人的雕像做下些什麽,流光堂中的各雕像都下有禁制,長得越好看的前輩,結界越多。

離章神君雕像周身有足足十二道結界。

而渌真只需将流光堂的地掃幹淨即可,清潔雕像的事兒還輪不到她。

這很簡單,渌真拎着自己的小掃帚,搖頭晃腦地哼着她們庭尾的曲兒,小步跑跳去流光堂。心中盤算着今日不上學,她得好好安排一下時間。

在進入流光堂後,渌真迅速放輕步伐,貓着身子,從最裏邊開始清掃。

明明修士一個術法便能潔淨的事兒,衢清宗卻要派發給弟子,渌真起初以為,這是有意要磨練她們的心性。做久了才知道,這麽安排是因為宗門之中存在着許多像流光堂這樣,不宜用大開大合的風掃咒,只能人力掃除塵埃的地方。

從邊邊角角開始,用小掃帚一點兒一點兒将細碎的灰塵掃出來。流光堂幾乎一塵不染,渌真在光可鑒人的地上掃了半天,也不過一道淺淺的灰痕。

幹淨得讓人懷疑工作的意義。

渌真開始走神,東張張西望望,這些先人們的雕像個個高約三丈,神态各異,不怒自威,極有壓迫感。

突然間,渌真身形一頓,握着小掃帚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戰栗起來。

她看到了桓越的雕像!

那樣真實的桓越,眉眼如長覆霜雪,冷清又深邃,只比她記憶裏的模樣要成熟一些。

她不可能認錯。

渌真将掃帚一松,三步并作兩步朝桓越的方向跑去,甚至險些撞上流光堂內的柱子。

禁制攔住了她的腳步。

一,二,三,四……

十二道結界!

渌真茫然地擡頭,眼睫微微顫動,擡首再次看向雕像。沒錯,這是她的桓越呀。

十二道結界無聲地波動着,沒有給予她任何答案。

渌真試圖再數一次結界的數目,垂下頭來,雕塑底座上的四個大字驟然跳進了她眼裏。

離章神君。

桓越……是離章神君?

渌真後退一步,不敢置信地将自己的眼睛閉上又睜開。

沒有看錯,還是離章神君。

這一瞬間,形形色色人等說過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

“離章殲滅他和他的氏族,還讓他千秋萬載臭名昭著。”

“司柘被離章一劍穿心,死得幹幹淨淨。”

司柘死了,是桓越殺的他。

“常儀號望舒仙子,是為離章神君道侶。”

她的桓越,她愛的,愛她的桓越,在皇天後土前,與她的朋友常儀結為了道侶。

“非氏族出身的離章神君,開辟了衢清宗,并定下了宗規第一條。”

這是他們曾共同許下的心願。

“離章是神君的尊號,本名無人知曉。”

不,她知道。

離章神君,名桓越,本為南隅凡人,得神凰授業,入道為修士,曾與庭尾渌真有盟。

今,衢清宗祖,望舒道侶。

流光堂裏非常安靜,渌真只能聽到自己怦怦跳得飛快的心跳聲。她始終保持着仰望的姿勢,面無表情地久久凝注桓越。

成為離章神君的他,同往日并沒有什麽兩樣。非要說,只有身姿更挺拔,容色也更加冷淡。衢清宗不知去哪裏尋來兩顆灰色的琉璃珠作雕像的眼睛,記憶裏桓越的瞳色是烏黑而近乎有藍,像蒼穹之下,含雪的山峰。而現在這顆灰色眼球更增添了他的疏離感,神君塑像垂目看向芸芸衆生,唇角微微上翹,像是憐憫,又像在嘲諷。

他變成了真正的高嶺之雪,凡人不可及的離章神君。

渌真用力地眨了眨眼,眼眶處傳來一陣幹澀的痛感,她沒有哭。

她原以為自己會落淚的。

渌真不是一個能藏得住眼淚的人。

但看向這樣的桓越,想到這麽久來聽聞關于他的種種轶聞傳說,她的眼淚便如同滴落在荒漠裏的雨,須臾蒸發得幹幹淨淨。

此刻她心即是千裏荒蕪。

桓越不值得她的眼淚。

渌真擡起一邊手,極緩、極緩地,抱住另一只手的胳膊。她感受到一種徹骨的寒意襲來,好冷。

她又憶起了雒迦提到自己時,用一種同情的口吻,說她什麽也不知道。

最開始,她只将這句話當成雒迦癫狂時的讕語。如今方知,她真正是一無所知的愚人。

常儀和桓越,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她死後多久?抑或早在她死前二人便暗通款曲,而她并不知情?

這一對被世人稱頌了十萬年的神仙眷侶,在她的記憶裏,兩三個月前還是自己的未來道侶與好友。

但事實上,看過天地間數百萬次日升又日落的,為千萬人所傳頌讴歌的,是他們兩人,其中并無她的姓名。

她早該察覺的,早該在雒迦第一次提起離章這個名字時就察覺到故事的走向早已偏離她的預期。

可她太遲鈍了。

渌真無意再關心這二人的故事如何,現在她只想親口問一問桓越,明明司柘也是你的朋友,你如何下得了殺手,甚至趕盡殺絕如斯。

而對常儀,她已別無所求。

渌真只覺得太陽穴一漲一漲地,繃得發疼。

……

渌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交代了任務,又回到五炁居的。此時天色尚早,山另一邊時不時傳來小試鬥法之聲。

新外門弟子的居所裏,只留下了她一人。

她想喝酒了,從前族中唯有祖祭之時,族甫爺爺才會取出一壇釀酒來,珍惜地分給每人一小杯。她只敢小口小口抿着喝,但每次都會喝得幹幹淨淨。

她很享受杯酒下肚後,足下如同踩着雲朵的感覺,無憂無慮,煩惱全忘。

……

“客官,仙長,修士小姐!!您不能再喝了!”

渌真坐在夏贻城的一家小酒館裏,面前堆着五六個空酒罐。店家見她還要喝,急得直勸停,生怕眼前這位衢清宗弟子打扮的女修喝多了,給自家帶來是非。

“這是本店最有名的神仙醉,哪怕金丹修士來了,也不過一罐的酒量。您這都喝了六罐啦!唉……哎!姑奶奶,您悠着點!”

渌真捏着酒杯,轉頭一挑眉:“怎麽?怕我喝不起?”

她抽出青蚨箋,夾在食指與中指間,甩在店主眼前:“拿走,刷去,莫要煩我。”

店家拿起青蚨箋,躊躇又糾結間,渌真已将第六罐神仙醉喝見了底,又起身搖搖晃晃地自己去尋下一罐。

嘴中還念念有詞:“好生奇怪,明明我都喝了這樣多了,怎麽心口還是憋悶?”

“這位道友,心中有苦悶之事,光喝神仙醉是沒有用的,還得佐着三寸忘來服。”

渌真循聲擡眼,一位黃衫女子攔住了她的去路,赫然是那日美姿容鋪被同門擠兌得淚奔而去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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