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渌真轉眸看去,依稀見得石壁上簌簌往下落着碎屑,一顆拳頭大小的青銅圓球正努力往外鑽,擠得石壁上的縫隙越來越大。

方才的人聲似乎就是從這個青銅球中傳來。

渌真試探性地撫上石壁裂縫,有了先前的鋪墊,稍一用力,這顆球很順暢地滾落在地,咕嚕嚕直到她的腳邊。

一路往地底洞府腹地走來時,她早已發覺洞府石壁上有些凹凸不平,觸之不似普通石壁質地,似乎其中別有玄機。

這顆青銅球便是嵌在了石壁內,只冒出了一個頭。又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才将大半個身體擠出平面。

渌真蹲下身,詢問腳邊的青銅球:“剛剛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一陣死寂。

正當渌真懷疑一切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覺時,青銅球又滾了滾,從中傳出一道有氣無力的女聲:“是,是我。”

似乎說一句話,要花費它極大的精力,又緩了會兒,青銅球才續道:“真真,真的是你嗎?我是阿翾……”

阿翾?

“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是……縛靈球,我被困在了這裏邊……你用小長胥灼燒球頂镂空的小洞……我就能出來了。”

确實是朱翾的聲音不假,渌真不疑有他,連忙照着她所說的做了。

随着長胥神火一點一點将縛靈球灼得發燙,球頂咔嗒一聲,似乎有某種禁制被解開,而後從球中冒出了一縷青煙。

青煙在渌真面前堆積,漸漸地化成了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

赫然是朱翾本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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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我還以為你……”朱翾見到渌真的一剎,便憋出了哭腔,直直朝渌真撲過來,想要緊緊抱住她。

渌真也眼眶一熱,伸手朝朱翾抱去。

撲了個空。

“啊啊啊啊,我怎麽忘了!我,我早就變成靈體啦……”朱翾困在縛靈球中不知多少年月,如今好不容易出來,竟然連渌真都抱不着,益發委屈,眼看要哭了出來。

渌真也吃了一驚,尚未感受到重逢的喜悅,就聽聞這樣的消息,她又急又氣:“阿翾,是誰把你困在這裏的?”

朱翾一抽一抽地,卻怎麽也掉不下淚來。

靈體與天地一氣,無法形成任何有實之物,譬如眼淚。

“你死……不,你消失以後,我們沿着緝水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你。桓越說不相信你會就這樣死掉,沒多久,就離開了我們尋找你的隊伍,後來常儀也走了。只剩下了我和司柘他們,司柘好像一直都沒有走出你的死訊……”

說到這裏,幾近透明的朱翾看了渌真一眼,渌真竟然從這一眼中讀出了小心翼翼、思念不已,乃至是……八卦兮兮的神色??

朱翾小聲地補充了一句:“司柘很在意你呢。”

渌真啞然,無聲地點點頭,在心中回答:我知道。

“後來司柘說有事要去做,也離開了我們,義均和少俞很擔心他,可是勸不住他,就更加拘着我,不許我離開半步,只讓我跟着他們繼續收拾邑蛇那些小啰啰們留下的戰場。我們從緝水一直走呀走,走到雁藏山時,不知怎的,我就同他們走散了。”

朱翾皺着眉,一副仔細思索的模樣,比起她煙霧堆積成的身體,她的苦悶更似實質:“接下來的事情,我就記不清楚啦……”

渌真想寬慰她,實在記不住也沒有關系,又被她接下來的話所打斷。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一夜間恢複了神智,才發現我被困在了傀儡裏,一個醜八怪操縱我做這做那,還打我罵我欺負我!”

朱翾嘴一癟,擡起袖子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淚,冷冷地說:“我讨厭他,就把他殺掉了。”

但是失去了主人後的傀儡只會變成一堆毫無生氣的死物。

朱翾在衆人之中年紀最幼,又一直是孩子心性,向來不喜修煉學習,她彼時并不知道這一點。

“可我也沒想到,他死了,會把我困在傀儡裏哇!我等呀等,直到路過了一個老頭兒,告訴我,像我這種情況,已經沒辦法像別人一樣修煉了。他給了我一本鬼道功法,我就照他說的練了。老頭兒長得挺磕碜,倒是個好人,練了那本功法以後,我果然從傀儡裏跑出來了。”

“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了,只打聽到了桓越和常儀的下落……”朱翾又看了一眼渌真,這次是怯怯的,像是擔心她的模樣,“你知道嗎?這兩個狗男女,他們竟然!竟然結為了道侶,還齊齊飛升了!氣死我啦!”

“有人在我面前說他們郎才女貌分外登對,還說我是邪門歪道,要淨化我的心靈。我一氣之下,又把那人殺了。”

她浮在虛空之中,聳了聳肩:“然後那些所謂名門正派就爆炸啦,他們給我取了個名字叫……鬼姑?呸呸呸!難聽死了!我都往最遠最遠的西南鬼界邊角跑了還不消停,隔三岔五就來騷擾我一下。沒辦法,我只好把送上門要殺我的人也統統殺了。”

之後的故事,渌真已經在李夷江處聽說了,五大宗派聯合起來,鎮壓了朱翾。

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她。

“嗚嗚嗚嗚嗚,真真,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活人啦!你還活着,真的是太好啦!”

“可是!”朱翾撅着嘴倒退着飄遠了幾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渌真好幾眼,“這麽久過去,你怎麽修為反而倒退了?”

渌真只能如實說自己一眨眼就到了十萬年後,也同樣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至于從朱翾口中再一次聽到桓越與常儀的故事,也不過是給她本已平複的心情更增添了一點兒微瀾,并無太大的感覺。

“十萬年?!”朱翾又尖叫起來,她曾修鬼道,因此聲中帶了幾分愀厲陰森,在黑暗之中分外瘆人。

“我竟然在這裏孤零零地被埋了一萬年了?等我出去以後,要把他們統統都殺掉!”

渌真很想告訴她,當年關她的人恐怕都已悉數羽化,可是按朱翾的性子,就算如此她也只會回答:那就把他們的後代也殺掉!

“這洞中不是有枕華胥嗎?就是那個綠眼珠的夫人,你沒有見過她嗎?”

“哦,那條剪舌魚呀。我從前在西南煉鬼域裏邊與她有過些往來……”

枕華胥這一族剪舌魚在罪孤河底,受了鬼靈之氣熏陶,竟然出了好些化為精怪的,這于他們的品種來說,無異于奇跡。

借朱翾的話來說就是像她一樣,由于太優秀而招了嫉妒鬼的眼。

“那年衢清宗派出一個人來鬼域裏,狠狠地揍了她們族人一頓。那個人好像和水有仇似的,竟然眼也不眨地填了大半罪孤河,鬼靈氣循環受阻,連帶着我也受了影響,真是大壞人!”

渌真估摸着,此人即是重瀾劍君了。

“一整個罪孤剪舌魚族,似乎只剩下了枕華胥。我當時被那人填河的氣勢懾住了,沒敢救她。沒想到過不了多久又在這裏見到了,但是我被關在縛靈球裏,太窩囊了,才不想和她相認呢!”

“縛靈球抑制了我全部的鬼靈力,一點一點抽出來轉化成仙靈氣,供給頭頂這座山,害得我沒剩下多少力氣,連鬼都當不成了。若非今天看見了你,我也不會說話的。”

渌真了然。朱翾嘴硬心軟好面子,當年因為一念之差未能救枕華胥,等到自己喪失靈力後更加不好意思同她相認,兼之靈力被鎮壓無法有大動作,于是在這地底之下過了萬年安靜的日子。

很難想象這是她曾經認識的朱翾,竟然承受了萬年的孤獨。

大抵是太久沒說話了,朱翾一開腔便停不下來,又絮絮叨叨講了許多枕華胥的故事。

其中提到她早覺得枕華胥身上氣息有幾分熟悉,但一直想不起因由,直到剛剛看到渌真使用長胥神火才想起來,正是長胥的本源力量。

渌真予以否認了。

雖然凡神族之後都有可能身懷異火,但神脈不同,神火種類也不盡相同。她的長胥承襲自母親,而母親只留下了她一個後代,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人具長胥神火。

“那好吧,就當我弄錯了吧。”

“不過枕華胥可能自己都忘了件事兒,她早就死了,在從水潭裏游進這兒過後沒多久就死掉了。喏,屍骨還在那兒埋着呢。現在活着的,不過是她生前的一抹執念罷了。”

“不過執念這種東西,同我又不一樣,一旦被戳破,失去了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只能消散了。欸?你說剛剛遇上她了,怎麽只有你過來?”

渌真面露尴尬:“她……消散了。”

朱翾:?!

“可能是由于……我戳破了她的執念。”

渌真心中充斥着罪惡感,若早知眼前的枕華胥不過是一個由執念凝成的靈體,她一定守口如瓶。

不過,妖族可歷輪回,執念乃魂魄組成碎片之一。一旦歸位,枕華胥便可重入輪回,或許這也于她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個選擇不該由她為枕華胥做出。

朱翾也掬了口氣:“唉,我這一萬年來,看着她天天在洞裏飄來飄去,心心念念要報仇,還搗碎了幾根靈脈分支,還以為她真能做出些名堂來呢。”

枕華胥一直沒能弄明白自己為什麽出不去,實則是因為她和朱翾一樣,成為束縛在這個地方的靈體,以供養衢清主山。

“我知道出去的路,你攥着縛靈球,随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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