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在常儀的身影消褪後, 吳梁至也随之離開了這間房。

環境驟然變得靜谧,唯有流水潺潺之聲。

藏在瀑布內的渌真,回憶起他們方才的對話, 若有所思。

她沒有想到,醒後第一次見到常儀, 會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場景下。在她原本的預計裏,這應該要來得更晚一些。

或許應是在她成功飛升後, 作為同一個下界的後輩,在某次宴席上遠遠看見她,身旁坐着道侶桓越,二人言笑晏晏, 琴瑟和鳴。

她于他們而言不過是十萬年前一個不足輕重的插曲,只會在擦肩而過的一瞬恍然意識到, 這個後輩女修有幾分眼熟,像某個早已面目模糊的故人。

而她屆時, 也應當已然将心頭梗着的那口氣卸下。唯一的打算只是想同桓越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他同司柘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是渌真給自己的安排。可今夜猝不及防地目睹了常儀投來下界的一個幻影, 她發現自己似乎還不能做到把她當成全然的陌生人。

盡管這個常儀, 從氣度到打扮,同她記憶裏已完全不同。

渌真合眼, 黑暗中浮現出常儀的舊模樣。

在她們一衆朋友裏,常儀似乎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修為既不拔尖, 性格亦溫婉好欺。少俞總擔心她吃了虧也不言不語,便時刻記着要照拂她些。

她當然生得很美, 但也未美得像如今這般驚心動魄。

是的,方才的常儀,連發絲都盡善盡美,卻總讓渌真有種不真實感,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假人。

她姿态從容,俯視着長幽宗宗主,聽他禀報着在何處傳播功德,又在何處收攏下屬。

聽吳梁至的口吻,她似乎并不滿足于掌管長幽和逍遙兩宗。

可她早已飛升上界,就算修真界五大宗門都盡數為她所驅馳了,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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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真百思不得其解,她側目向李夷江,見他同樣斂眸凝神,若有所思。

感受到她的目光,李夷江擡起頭來。

渌真問道:“你都看見了?”

李夷江點頭,“我固知逍遙宗和望舒有所關聯,也隐約聽聞過,某些上界仙人能以某種方式溝通下界。但沒有料到,竟然是發生在望舒和長幽宗之間。”

經過與長幽的諸番糾葛,他自然對這個心術不正,綁架散修的宗門沒了好感。

至于望舒,先前李夷江也只認為她好大喜功,愛浮名虛譽,不曾想她會與此龌龊手段的宗門牽連上關系。

且似乎長幽宗所行諸事,均是在她授意下完成。

他所言同樣點中了渌真心中最大的塊壘——長幽宗早在她這兒挂上了黑名單,而望舒不論如何,都曾是她的朋友。

渌真蹲在水膜中,探出手輕輕穿過瀑布,感受指尖傳來的濕意。

李夷江聽見她小聲自言自語:“她想要什麽?又要拿長幽宗做什麽?”

這個她自然是指的望舒了。他尚記得飨士樓裏,他不過對望舒評價稍低了一些,便引來渌真怒目而視。

大抵是對望舒仙子欽佩已久,他若說出自己的想法,未免有摧毀她偶像之嫌。

渌真看出來他的猶豫,掬一捧水潑過去:“小木頭!要你說就說嘛。”

水順着李夷江周身的水膜滑落,未沾染他分毫。

他無奈地看了渌真一眼,道:“上界仙人的生活和下界修士同又不同,不需苦苦修煉以提升境界,因其品階在飛升之時已定。此後各司其職,難有變動。”

渌真心道在此事上自己恐怕比他還要清楚,關于上界的一切,在各個氏族的祖神錄上均有記載。每個氏族後人從修煉伊始便要熟讀這些記錄,為今後飛升做準備。

不但如此,她還知道,飛升之時的品階初定,一是看修為深淺。這并不難理解,須知化神期修士內部的差異,可能比化神期與練氣期之間還要大。

其二,則是看修士在下界的功績如何。十萬年前,天生異象,戰火四起,離章很是平定過幾樁戰事,是以被冊為神君。

渌真在夏贻城時,曾翻過一些修真界史書,對于離章參與的那幾場戰役無不濃墨重彩地書寫了他灼灼風華。據說長清劍一出,四海妖魔皆伏誅,他像一顆橫空出世的紫微星,自首次嶄露頭角,便震驚了整個修仙界。

其後十萬年,再無能撼動他功績之人。

是以他一朝飛升,即成上神,是為離章神君。

李夷江表示渌真所言不假,續而補充:“但飛升後神階如何,也并非完全一錘定音,望舒不過一名上仙,若想進一步成為金仙、天仙,甚至是上神……”

渌真接上他的話,答道:“則需下界的信仰之力,為她鋪好成神路。”

李夷江冷然:“正是如此,望舒在下界時,修為不顯,又無出名的建樹,飛升後品階必然高不到哪裏去。而她的野心顯然不止于此,欲壑難填,人之常情,哪怕是仙人也不可能免俗。只是她以上界仙人之身插手下界事務,未免将手伸得太長了些!”

渌真一晌無言,她沒有想到,原來萬人向往仰望的飛升之後,一樣是雞毛蒜皮般狼狽的等次劃分。

這樣又與當年的氏族之分、今日的宗門散修之別有何不同。

九天之上,不過是另一處和下界并無二致的世界。

而聽李夷江的口吻,他似乎對常儀的所作所為,有更多的了解。

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兵荒馬亂,數人舉着火把,大呼捉賊。想必是他們倆“慣俠”行徑敗露,長幽宗已然發現罪孤水失竊。

李夷江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瀑布能将他們的聲息盡數掩藏,隔絕修士的探查,目前來說,是最為安全的區域。

果然,喧鬧聲不多時就漸漸轉小,大抵是往後門處追去,以為竊賊必定不在院內。

二人松了口氣,繼續在瀑布中聊天。

渌真隐約記得,史書中對于常儀飛升一事,不過草草帶過,僅一句“望舒為神君道侶,與之攜升”。但後世提起她來,卻幾乎将她與離章神君相提并論,仿佛一位蓋世英雄的道侶,也必然同樣是蓋世英雄。

這樣的風評與輿論,顯然出自某種授意,而她今日在明月樓所聽到的這一席話,也許恰恰揭示了幕後推波助瀾之人。

逍遙宗與長幽宗。

記憶中溫婉如水,不争不競的常儀形象漸漸模糊,如同一滴水濺入平靜無波的水面,泛起圈圈縠紋。

水面再平時,凝出新的影子,她風華絕代,聖潔高貴,眼底卻燃燒着熊熊的火焰。

那是對功績、美名和權力的垂涎。

……

“等一等!”渌真忽然想起了什麽,狐疑着看向李夷江,問他,“你為何看起來對常儀之事頗為熟悉,先前卻一點兒也不同我講。”

李夷江側頭注視渌真,似笑非笑:“衢清宗身為四大宗門之一,對其他宗門背地裏做的手腳,豈能一點兒也不知情?何況,在我看來,你所知道的也并不在少。”

這一席話說得渌真面色赧紅。

誠然如此。她總是一味地向小木頭索取,卻将自己的故事藏得嚴嚴實實,彼此不交心又怎會成為真正的朋友呢?

可她該如何說,她連自己緣何複活,都尚且不清楚。

李夷江見渌真因為他這席話顯而易見地蔫了下去,抱膝縮在水膜中,一言不發,額間的朱砂痣又因此在隐隐發燙。

他嘆了口氣,發覺自己似乎并不是很想看到這樣的渌真。

“其實,宗門內早有猜測,懷疑主山根基被毀一事,和逍遙宗有關系。而對逍遙宗背後的人遲遲不能摸清底細,似乎逍遙宗內并非鐵板一塊,對那人的指令也時有不甚聽從的時候。”

“如今看來,那個藏匿于逍遙宗身後的影子,便是望舒了。”

渌真從他這兒又聽來了兩個宗門間的機密,不由得暗暗心驚。

常儀究竟在下界布下了多大的棋局,而她所圖的僅僅只是神位的晉升嗎?

她已不大敢下定論。

本着投桃報李的心态,渌真搜腸刮肚,才挖出一個自己的秘密,同李夷江分享。

她手心一翻,亮出一點兒長胥神火:“其實我是……半神之軀。”

“半神?”

李夷江吃了一驚,如今氏族神脈凋零,傳承下來的氏族人,血管中祖神的血脈已稀薄得只剩下微弱一絲。她口中所言的半神,意義非同小可。

“是的,就是你所想的半神,我的母親,是真正的神女。”

先天之神與下界修士不一樣,與祖神同出一脈的血緣決定了他們生而不需經飛升即可為神。

在比十萬年更為久遠的上古,上下界之間界限并沒有那麽分明,神與人在皇天後土前結成伴侶,神将修道之術帶來人間,并留下傳承給後代。

而他們的後代,便形成了一個個古老的氏族。

後來上下界之間泾渭分明,氏族的血脈愈來愈稀薄,這些神人結合的故事,便成了遙遠的傳說。

可半神之軀依舊具有絕對的優勢,不光是體內神火精純,如若渌真一朝飛升,她可直接冊為上神。

但早在十萬年前,她便已是世間最後的半神。

氏族的故事太複雜,她無意同李夷江再行解釋。渌真瞧着李夷江因思索而愈發緊繃的臉,嗤地笑出了聲,探手摸了摸他頭頂。

“好啦,你告訴了我宗門的消息,我也告訴了你一個秘密,扯平啦!”

是時,瀑布外的喧鬧聲已徹底偃息,渌真偷偷掃了一眼,院內無人把守,憑長幽宗的水平,唱不出空城計,既然無人,那必然是再安全不過了。

看準了機會,兩人沿原路從矮洞鑽出。

到了黎明時分,有兩個身影光明正大地走出了盡歡城。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種敘述性文字就有點卡手,還是更喜歡走劇情一點,接下來會加快走劇情噠。

祝大家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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