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蕭紹酬番外
“……他摸你了?”
“你個小浪蹄子,盡說下流話,他才不是摸呢……只是不小心撞到罷了!”
“到底誰才是小浪蹄子?!我又沒平白無故被人摸,我更沒有相好的每日來送飯——”
“你!看我不撕爛你的壞嘴——”
身着粉色宮服的兩位妙齡少女嬉鬧着笑成了一團,再無暇顧及手上那繁碎的工作,任憑旁側臉盆濺起大量的水花将一旁呆坐着不動分毫的男孩淋了一身。
宮裝少女視若無睹地繼續笑鬧着,直到乏了累了,才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帕子,絲毫不顧及其沾染上的塵灰與髒污,往那孩子臉上胡亂抹擦兩回便收手作罷,本該守夜的兩人亦将值夜一事遺忘般說說笑笑地離去了。
少女銀鈴般的笑聲萦繞在這晦暗的深宮中逐漸飄遠,卻不知在暗處的一雙眼睛裏,閃過了一道陰骘的兇光。
蕭紹酬看着眼前自始自終沒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沒動彈過一下的男孩,他身上那件昭示着至高權利的黃袍早已淋濕了一大片,呆滞的雙眼直視着前方,宛如木雕般了無生氣。
蕭紹酬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雙手,想緊緊地抱着眼前這具身體,明明自己肉眼可見的雙手卻像空氣一樣虛幻飄渺地穿透了眼前這具身體,近在咫尺卻無法觸碰。
“…為什麽…”他喃喃自語地退後了兩步,緊盯着眼前這具了無生氣的軀體,無數次的徒勞無功沒有讓他更易于接受事實,反而越來越焦躁,越來越控制不住脾氣。
盡管蕭紹酬知道,無論他鬧出多大的動靜,也不會有人知道。
從出生之日起,他就以一種極為怪異的方式活着,他的軀殼被人所占,而他的魂魄卻被束縛在軀殼的五步範圍內,既無法奪回身體,卻又不能放棄離開。
他從什麽都不懂的懵懂小兒成長至今,無數次哭過,鬧過,甚至自我了斷過,可閉眼睜眼間總還是不變。
他眼睜睜地看着“蕭國太子”淪落成“四皇子”,眼睜睜地看着父皇為“他”準備的才高八鬥的教養學士與那些價值不菲的文房四寶,全部潰敗在那張呆滞遲鈍的臉下。
沒有人知道,其實‘四皇子’很想當儲君,很想讀書識字,很想像他的父皇一樣,整夜整夜地呆在大殿裏,批示着那疊永不見低矮的奏折。
最後,他寧願什麽都不要,只想跟他最小的兄長一樣,整日醉舞笙歌,盡念些無病呻吟之詩——若能讓他像正常人一樣活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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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有。
奇跡在往前的十幾年沒出現,往後應該也不會出現。
大概等到這具身體消亡時,他才會迎來解脫。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畢竟生在帝王家,癡呆兒多半命不長,就算父兄不殺,平日裏宮仆的惡待也足以令這具本就不健康的身體雪上加霜。
萬萬沒想到,蕭紹酬還沒等到自己的解脫,就等來了自己名義上父皇的駕崩消息。
更出人意料的是,他這個先天不足的癡呆兒居然一步登天,成了蕭國之主。
而他最看不起的那位兄長,卻與他一并成了蕭國最高掌權者——攝政王。
“陛…陛下,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面容俊美,膚色蒼白的攝政王微微仰起了頭,看向了那具高高在上的軀殼。
蕭紹酬凝視着那雙似笑非笑的漂亮眼眸,有種對方能看見他的錯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言中不堪到極點的兄長,在以往長久的歲月裏,因這樣那樣的原因,他總是無法得見對方,流言曾告訴他,對方的母妃因自己的生母而亡,所以對方恨他入骨,誓言兩不相見。
蕭國的三皇子,如今的渭王在宮中的口碑并不好,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沾花惹草的秉性與惹人煩厭的貴族做派為他贏來了許多關注度,每日為蕭紹酬更衣洗臉的宮女們最愛談論的就是這位新晉的攝政王。
而最近關于這位攝政王的流言更是漫天飛揚,緣由卻再也無關于對方那些莺莺燕燕,而是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無語凝噎之事。
堂堂攝政王,在議政大殿裏,被‘他’的另一位兄長,淩空一腳給踢斷了子孫根。
蕭紹酬年紀不大,算來也有十一、二歲了,雖日日被困在這狹仄無人理的深宮中,但因這具身體的特殊之處而遭受到的冷遇與各種膽大欺主的境遇,造就了他年紀雖小,閱歷卻不低。
宮侍們都當‘他’是癡兒,說話自然不會留心,許多下流腌臜之言,都讓‘他’聽了個透,日久月累下,四書五經還沒學好,男女之事倒教他知曉得最為清楚。
因此,這位年輕俊美,前途無量的攝政王,到底失去了什麽,也許蕭紹酬反倒會比對方領會得更深刻。
蕭紹酬冷笑着欣賞對方那毫無誠意的獨角戲,心底再清楚不過對方只是在舊皇黨的建議下對他和顏悅色,逢場作戲。
他正冷眼相看時,卻駭然發覺,那具終日渾噩呆滞的身體竟然自發地活動了起來,盡管蕭紹酬知道,占據他軀殼的怪物并不只是會發呆而已,‘他’偶爾也會主動尋求感官刺激,例如通過那惡心的茹毛飲血般的行為來滿足‘他’的某種需求,但不可否認的是,蕭紹酬每每看到那幕鮮血淋漓的畫面,厭惡的同時也感覺到了快感。
這是他在魂魄狀态時唯一感受到的異樣刺激。
所以,他早早就在心裏為這具身體如今的擁有者下了一個定義,怪物。
但,蕭紹酬并不知道,‘他’還會對那些恐怖血腥以外的事物感興趣,就如同‘他’此刻對着那年輕的攝政王轉動起了呆滞的眼珠,木然的臉上也劃過了一絲好奇之色。
至那時,他還以為這只是個極其偶然的事件,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令他再也無法冷靜。
那個風評不好,年紀輕輕的兄長收服了舊皇黨,他替多年未更變人事的紫宸殿換上了大批的新鮮面孔,将‘他’掩藏許久的肮髒盒子破壞殆盡,甚至搬來與‘他’同食共寝,親手照顧‘他’的起居。
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那具行屍走肉一般的軀殼仿若枯木逢春被喚起了生機,用着本該屬于他的眼睛流轉着靈動的光芒,用着他的雙手擁抱着本該屬于他的兄長,用着他的嘴唇念着一聲又一聲的“哥哥”。
那一切的一切本該是屬于他蕭紹酬的!
為什麽,為什麽?!
蕭紹酬憤恨地掐住了眼前俊秀男子修長的脖頸,痛苦不堪地嘶吼,如果不是他的出現,也許‘他’永遠都是一具呆板的軀殼,浪費着那些本該屬于他的才能,撫慰着他日漸平衡的不甘。
對他而言,曾經世間最殘酷之事,是無人能看見他,能知曉他的存在。
而如今世間最殘酷之事,卻是看着自己被人取代,頂替了他的一切。
在蕭紹酬看來,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是占據這具身體的怪物,而是這位多管閑事自以為是的攝政王,蕭紹未。
拜蕭紹未所賜,蕭紹酬在領略這非人煎熬的同時,亦見識了許多不曾聽聞的新鮮事,他的天地,終于不再是那狹仄陰沉的紫宸殿了,盡管‘他’表現得仍然像個癡兒,但對方還是給予了‘他’儲君級別的待遇,包括蕭紹酬渴望已久的教學先生,與及那疊他曾以為看一眼也是奢望的奏折。
燭火搖曳下,微醺的紅光映亮了那一大一小的兩抹身影,攝政王年輕的臉上透出一股專注,極其認真地看着案上那一張攤開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字眼,而雙手卻攬抱着坐在他膝上的瘦弱身軀,瘦弱身軀的主人也是一反常态的靈動,平日裏呆滞的雙眼,此刻正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青年俊秀的側顏。
這一幕在蕭紹酬眼前上演了無數次,但每一次,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的憤恨與不甘越發的強烈,甚至于每天他都進駐在那具身體內,盡管魂魄仍舊穿透着軀殼,但他模仿着‘他’的一舉一動,感受着‘他’與蕭紹未的肢體接觸,想象着在那一刻成了‘他’。
不滿足于這樣了,蕭紹酬想着,他就快要瘋了。
蕭國終于又變天了,他名義上的兩位兄長,蕭紹寅與蕭紹初都死了,蕭國的權杖再度交還給了‘他’與蕭紹未。
幾年光陰,轉眼間又荏苒飛逝,時間沒有帶給蕭紹酬任何變化,但卻在那具軀殼上刻畫出了蛻變的印記,當年十一二歲的瘦弱孩童,如今已變成了身材颀長的俊美少年。
而當年蒼白着一張臉,總是拖着一副病氣恹恹的身體卻分外喜歡捉弄人的青年,如今卻是成長得越發睿智沉靜,促狹他人之舉再也不複出現。
十幾年求而不得的煎熬苦楚,令蕭紹酬也逐漸學會了克制與淡然,他不再趁着他人看不見的便利而随意發洩自己的憤怒與失态,排遣痛苦的唯一渠道,是他的想象與假裝,想象着蕭紹未能看見他,假裝自己就是‘他’,無論對方能否聽到,在對方與‘他’說話時,他都會一一回答。
幾年朝夕相處,蕭紹未仍未發覺‘他’的秘密,而蕭紹酬卻已看穿了蕭紹未的秘密,面對一個癡兒,有誰的秘密會在‘他’面前固若金湯?無論是無意間的傾洩,還是有意的傾吐,蕭紹酬都将其謹記于心。
怪不得當年人人都傳渭王風流放蕩,性子軟糯不堪,可實際卻與傳言相差十萬八千裏,怪不得平庸無能,力單勢薄的渭王能将智勇雙全,權勢滔天的楚王寅王鬥倒,怪不得占據他這具軀殼不放的怪物偏偏對他另眼相看…原來…原來如此!
蕭紹酬本以為自己大概就以這種形态終此一生了,可命運在冥冥中卻又作了另一番安排。
蕭紹未與‘他’在溫泉裏無意間的放縱,卻使得他終于結束了這漫無天日的等待,回歸了這具朝夕相對十幾年的身體。
他在醒來之際,足足愣了有一個時辰。
蕭紹酬不敢開口,不敢動彈,甚至于不敢眨眼,他生怕這一瞬間,只是一瞬間。
最後,他無聲卻又淋漓盡致地哭了一場。
第一個來看望他的人,不是蕭紹未,而是姚太傅。
蕭紹酬對姚太傅與他身旁這位看似仙氣凜然的國師也算是知根知底,對于蕭國目前的局勢,更是有着比旁人難以企及的優勢。
蕭紹未的秘密掌握在他手裏。
而姚太傅與這位國師的秘密同樣也掌握在蕭紹酬手裏。
當年天降龍子的傳聞,正是這兩人一手炮制的。
而先帝之所以将還是癡兒的他立為儲君,其實并不是真的聽信了天命,而是為了國師手上的一粒長生不老丹。
至于國師與姚太傅為何千方百計要将他推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真相亦十分可笑,先帝不信天命,但這兩人信。
一個為了蕭國的千秋百業,一個卻是為了策應天命,妄求所謂的大道,就這樣,将他送上了帝座。
看着對剛醒來的自己關懷備至的兩人,他的腦海不由自主地閃過了一個年頭,伴随着這個古怪念頭而來的,是剎那間席卷全身的興奮!
蕭紹未,我終于能親眼看到你,觸碰你,與你言笑了!可我同樣也能将你折于手下,禁锢餘生,從此只能看着我,觸碰我,為我言笑,就如同過去的我一樣,煎熬着,痛苦着,甜蜜着……終此一生!
騎士王子·西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