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兩室一廳的房子給他，留給他長大了結婚用。據說為了這件事，他爸爸當時正在交往的對象還跟他大吵大鬧了一場。

知道自己的親爹心裏還是記挂着自己，程俊覺得滿足了。生活本就充滿各種無奈，人有時候做出的選擇其實并非發自真心，只是迫于眼前的無奈。父母感情不和，勉強在一起也是痛苦，他們不是不愛程俊，只是一輩子這個詞對于當年的他們還太長，他們無法屈從現狀，只能離婚，去尋找自己想要的新生活，而徒留程俊一個人孤獨成長。

早些年程俊還怨恨他爸媽，後來自己養了程曉海，心境有所變化，深知為人父母頗為不易，便也釋然了，不再計較當年他都不記得的那些爛事。

這套房子雖然地段偏了，但不失方便，樓下就有便利店，隔壁街就是菜市場，而且來賣菜的都是周邊鄉鎮上的菜農，蔬菜大部分都是天然綠色的，非常安全。下樓走路到那裏不用三分鐘就到，再方便沒有了。

程俊選了兩條三斤左右的鯉魚，讓攤主給刮麟破肚，清理幹淨後才拎回家。進門兒就看見小五在陪熊孩子看電視，而且還一邊對着話——

程曉海：“叔叔，我爸爸最喜歡看這部動漫了，非常熱血。我爸常說，他要不是為了養活我，他一定會成為職業籃球員的。”

小五：“籃球？是什麽？”

程曉海：“就是籃球啊，一種運動。”指着電視畫面上，“看，就像三斤瘦那樣，投籃，得分，為球隊争光！”

小五盯着電視機畫面看了半天，問：“三斤瘦是什麽？”

程曉海繼續解釋：“就是這個動畫片裏的主角之一，他的三分球超帥。他的名字就叫三斤瘦。”

小五皺起眉頭，“三斤瘦……日本那邊的姓氏……”

程曉海：“什麽是日本姓氏啊叔叔？”

小五：“大海另一邊的國度，那邊的姓氏。”

程曉海顯然不懂小五在說什麽，其實也不奇怪，他們正在看的動畫片産自日本，但配音是中文發音的，程曉海根本就不知道日本。

程曉海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哦，是不是三斤瘦這個人的姓名是叔叔你說的日本姓氏？”見小五點點頭，小家夥忽然又迷茫了，說：“可是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名字啊，三斤瘦，三斤的确挺瘦的，可是兩斤、一斤也挺瘦的，怎麽不叫兩斤受或者一斤瘦……”

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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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俊在一邊憋着快要笑成內傷了，他忽然發現，在這種時候，這一大一小居然真的有點像父子。

程曉海想不明白，于是煩躁地哎呀了一聲，說：“不管叫什麽啦，反正是我爸爸最愛的動漫。”

接着輪到小五發問了：“動漫，是什麽？”

程曉海：“動漫就是動畫片啊，叔叔你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你小時候家裏沒有電視機的嗎？”

小五搖頭：“沒有。”

程曉海表示非常震驚：“天啊，叔叔你們家難道很窮嗎？居然連電視機都沒有！”

小五皺眉：“窮？什麽意思？”

程曉海：“窮，就是沒有錢，沒有電視看，沒有衣服穿，沒有飯吃。”

小五歪着頭想了想，點頭：“嗯，我很窮。”

程曉海抱住小五的手臂，眼神充滿憐憫，“沒關系的叔叔，今後我爸爸會養你。”

程俊嘴角一抽，倆白眼向上一翻，內心道：他媽的臭小子，你倒是挺會做主的。趕明兒老子不養你，養你親爸算了。呸呸呸，還沒做親子鑒定呢，不能有“他是程曉海親爸”的意識。

小五笑了，摸摸孩子的頭，說：“你爸爸，好人。”

當爹的被人誇了，程曉海驕傲了，“那當然，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別的爸爸都比不上他，我最愛我爸爸了。”

程俊鼻頭一酸，孩子，爸爸也最愛你！

程曉海接着說：“不過他要是不給我買雪糕我就不愛他了。”

噗——

熊孩子你能讓我多高興一會兒不？

程俊沒再繼續聽牆耳，拎着魚到廚房進行二次處理。

茄汁全魚兩盤，手撕包菜一盤，胡蘿蔔炒肉絲一盤，涼拌苦瓜一大碗，自制的豆瓣醬一小碟，還有香排炖海帶湯——

簡單卻又噴香的幾道菜，讓程曉海口水流了滿地。

小五還是只吃了一條魚，其他都沒動筷子，程俊好歹勸動他喝了一小口排骨海帶湯，結果小五當場吐了出來。

飯後，程俊洗碗擦桌子，程曉海看了一會兒動畫片後睡意來襲，自己洗了澡回房間睡覺。小五跟着程曉海到他房門口，站在那兒看了好半天，神情中盡是溫柔。

程俊收拾完廚房，出來就看見這樣的畫面。

程俊拍拍小五的肩膀，把他叫到客廳的陽臺上，順手關上玻璃門。

“今天經理跳進水池，是不是你幹的？”有人會一種魔法，這種魔法修煉到一定境界後幾乎不必靠任何工具來推波助瀾，只需一個眼神暗示、一個口型，就能輕而易舉讓一個人完全聽話，這種魔法的名字叫做催眠，而擁有這種魔法的人叫催眠師。

程俊肯定他在經理跳水的當時聽到了小五對他說“跳下去”，而且他的眼神透着詭異。一個腦子正常的人，在明知道自己不會游泳的情況下，是不會自己跳進水裏的。唯一能解釋得通的，只有催眠這一說。

小五面無表情地看着程俊，也沒怎麽遮掩，直接點了兩下頭，說：“他欺負你。”

程俊一怔，“你認為他欺負我，所以，替我報仇？”

小五繼續點頭，肯定地說：“他是壞人！”

程俊笑了笑，放緩了語氣：“你怎麽知道他就是壞人呢？他當時也只是在完成他的工作而已。上級督促下屬，那種态度其實沒什麽錯的。”

小五固執地搖頭，“不，他威脅你，他不讓你工作，我知道的，你們人類沒有工作，就不能很好的活着。”

程俊說不出話來，心裏有一股莫名的感覺在流淌。他突然發現，雖然小五的舉止古怪、看起來很笨，但他心裏卻是是非分明，明鏡一般，他把經理當時說的話全部記在心裏，而他對此自有一番是非的衡量，最終能辨別出誰對誰錯。最重要的是，小五為了幫他出氣，用特殊手段教訓了經理。

感覺好奇怪啊！

面對小五毫無欺騙成分、直率的眼神，程俊莫名感到臉頰發熱，于是不自在地別開視線，甚至忘了問清楚“催眠”這件事。

不，等一下。

程俊詫異地轉回頭，“等等、等等，你剛剛說了什麽？‘你們人類’？”

你們人類——

說得好像他不屬于人類這個範疇一樣。

☆、第 9 章

小五的表情有所變化，之前還坦然直視程俊，結果程俊後知後覺挑出他話裏的漏洞後，他的視線頓時忽閃起來，微微低頭，緊抿着嘴唇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不敢看程俊的眼睛。

這表情讓程俊心裏咯噔一下，聯想到經理莫名其妙自己跳進水裏的舉動，他想，該不會其實小五沒用什麽催眠能力，而是他根本就不是……人類？

程俊剎時緊張起來，如果小五不是人類，那是什麽？鬼？外星人？神仙下凡？妖怪？不會吧，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神力鬼怪這些事情根本就沒有科學依據的哇。

程俊圓瞪雙目，死死盯着小五：“喂，說話啊，你那話是什麽意思？”

小五磨蹭着後退了兩步，擡起眼小心翼翼地瞅着程俊，那神情跟每次做錯事後的程曉海如出一轍，可他就是死活不開口。

這個樣子讓程俊越發胡思亂想，這麽明顯的做賊心虛的表情，要真沒有鬼何必躲躲閃閃？

“喂，你該不會真的、不是人吧？”

小五轉頭看了一眼緊閉的玻璃門，眼裏明顯有害怕與戒備的微光在閃爍，他舔舔嘴唇，低聲說：“你會把我送走嗎？”

“啊？”程俊愕然，“我幹嘛要送走你？再說了，我送你去哪兒啊？”

“因為，我、不是人！”

“……”你還真承認了！！！

程俊吞了一口唾沫，下意識左右看了看，想找點什麽東西拿在手裏當武器，可惜，陽臺上除了一臺全自動洗衣機和一把躺椅就沒什麽別的了。

程俊也開始後退，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都用戒備與害怕、但又故作鎮定的表情盯着對方。

畫面有點喜感。

其實兩人都無害。

已經退無可退了，陽臺就那麽巴掌大一點地方，再退就只能跳下去了。

程俊站在躺椅旁邊，一手緊緊扣住躺椅的椅背，以防小五突然變成什麽怪物發起攻擊，他好迅速及時地搬起躺椅抵抗。

“那個，你真不是人啊？”

“嗯！”小五不敢多說什麽，只是緊緊貼着陽臺的牆壁站着，一只手扶在陽臺邊沿上的不鏽鋼圍欄上，一副程俊一旦發起攻擊他就躍身跳下去的架勢，“你、你現在知道了，會不會把我送回去？”

程俊仔仔細細看着小五，覺察到他似乎跟自己一樣在害怕着，于是故意向前走了一步，結果小五果然驚恐地叫了一聲“別過來”。

于是程俊有了底氣。

“那個，小五，你說你不是人，那你是什麽東西？鬼？還是神仙？”程俊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兩步，發現小五眼神驚慌，只好停下來，擺出雙手，“別怕啊，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所以你可以放心告訴我你的事。”

有着人的外貌，卻又不是人，除了鬼魂和神仙，程俊想到小五會是什麽。

小五搖搖頭，“不能說，說了就會被抓。”

“怎麽會呢？我不會抓你呀。”

“會，上次就被抓過。”

“咦？你被抓過嗎？”程俊想起前兩天被程曉海帶回家時的模樣，難道說，是從抓他的壞人手裏逃走後，一路找來他們的家嗎？“抓你的是什麽人？”

小五固執地搖頭，“不能說，說了你就知道我是什麽了。”

喲，關鍵時刻不笨了！

“不會的呀，小五，你不是說過我是好人嗎？好人是不會做壞事的。”越是詢問，程俊越是對小五的真實身份産生濃厚的興趣，幾乎蓋過起初的畏懼感，促使他小心而又耐性地引導，希望親耳聽到他的答案。

只可惜小五真是非一般的固執，不管程俊如何誘哄，他就是搖頭不肯說實話，堅持認為只要說了真話不是被抓、就是被殺。程俊甚至威脅他，如果不說實話就把他賣給黑心店，把他剁成人肉做包子。

結果小五肯定地說：“你不敢，你連活魚都不敢殺，還是讓別人幫你殺的，你回來之後只剩下清洗。”

程俊倒抽一口氣，這家夥的觀察力還真是敏銳啊！連他不敢殺魚這種糗事都看出來了。真是敗給他了，那就只好使出最後一招吧。

“那好吧，你不說也可以，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說你是程曉海的親爸爸，既然你不是人，那你怎麽會生下一個人類小孩，你呀，肯定不是程曉海的爸爸，你在撒謊欺騙我對不對？所以我不能讓你繼續留在這裏。”

這一招果然管用，小五立刻驚惶起來，比之前露出破綻那會兒還要無措，他甚至紅了眼角，“我沒撒謊。”

程俊看出來了，程曉海是小五的軟肋，于是他徹底心安了，不害怕了，幹脆在躺椅上坐下來，惬意地颠着二郎腿，扭過頭盯着瑟縮地小五，說：“小五啊，你要知道，非人類是不可能生下一個人類小孩的哦。”

其實也不排除小五與海邊那位醉酒的女人生了程曉海之後意外死亡，變成一縷鬼混循着兒子那一絲微弱的氣息尋找到這裏來的可能。而他所說的被抓，有可能是遇到了和尚或者道士之類的通靈者，識破了他的真身後要将他收服。

不過在沒有得到小五本人的承認之前，程俊還不敢貿然下結論。要說，這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小五如果真是非人類，那其他超出自然科學範圍的可能也不是沒有，還是小心點好。

小五垂下眼眸，好像很傷心，低低地說：“我真的沒騙人。”

這個動作，這個神情，都是有些可憐的，程俊一時間心軟了軟，但很快鎮定起來。

他站起來，氣勢淩然，“你要是不肯說實話，那我也就不能留着你哦。因為我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說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無法信任你，無法确認你對我們有無謀害之心，所以只能請你離開。”

小五擡起頭來，眼眶裏蓄滿委屈的淚水，但神情還是堅不可摧的固執，“反正我不會告訴你，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你們人類，都不是好東西。”

程俊怔住了，這大概是小五有史以來說得最長、最流利的一句話，卻是這樣滿含不信任與指責。程俊被他怨恨的語氣震撼到，心想，他到底是什麽東西呢？居然會對人類這般抵觸。

氣氛突然陷入凝固般的沉默，小五噙着淚花卻終究沒讓它落下來，在程俊恍神的空當間，他拉開隔離陽臺與客廳的那道玻璃門走了出去，留給程俊一道倔強的背影。

等程俊回過神來想要叫住小五時，卻聽見客廳的門咔嚓一聲關上了。

程俊趕緊追出去，瘋狂地按着電梯的樓層鍵，可當他降下一樓一路追出小區的大門都沒能看見小五的影子。

程俊懊惱不已，他明明已經感覺到小五并沒有害人之心，明明已經覺察到他在說起“被抓”時的恐懼感，卻為什麽還是說了那麽過分的話，讓那個清冷沒有雜質的男子憤然消失？

突然間，程俊很希望小五其實就是一縷魂魄。他不是很在乎程曉海嗎？應該舍不得離開的吧，所以如果是鬼魂的話，應該只是制造了離開的假象，說不定現在還在家裏飄蕩呢。

這麽想着，程俊跑回家，在家裏一番好找，結果卻沒發現半點可疑的、能夠說明小五還留在這個房子裏的證據。垂頭喪氣地在沙發裏坐了一會兒，程曉海半夜起床尿尿，揉着眼睛走出房間，他嘆了口氣，領着孩子去了衛生間。

程俊就在這懊悔的情緒中失眠了大半夜，直到淩晨時分才昏昏睡過去。

小五說走就走，那之後一直沒出現，仿佛他在這個家裏存在過的那兩天一夜只是程俊和孩子的一個幻覺。

程俊照常上班和照顧熊孩子，只是安靜下來的時候就會不期然想起小五。程曉海起初還跟程俊鬧脾氣，讓他把小五叔叔找回來。程俊耐着性子跟他解釋，小五叔叔有自己的家人，不可能跟他們住一輩子，好說歹說，最後還買了五塊錢一捅的蒙牛雪糕給他才算息事寧人。

小五身上籠罩着神秘的雲霧——

他為什麽喜歡呆在裝滿水的浴缸裏，為什麽睡覺時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什麽吃飯只吃魚，還偏向于吃生魚，為什麽他在某個時刻說的話是普通人無法聽見的，為什麽他在蠱惑經理跳水時藍色的眼睛會那麽詭異……

他說他不是人，那他到底是什麽？

他說他是程曉海的親爸爸，該是怎樣一個答案才會讓這件事合理化？

程俊心煩意亂。

該死的小五，突然出現，擾亂了別人的生活後說消失就消失，你他媽的也太不負責任了。

“俊哥俊哥！”遠遠地，李靜茹從員工通道的大門跑進來，臉上挂着喜悅的笑容，“出大事了。”

程俊正訓練海豚們完成一個新的動作，聞言停下手裏的活兒，将桶裏剩下的魚抛入水中，讓海豚們争相搶食。

“出什麽事了？你看起來挺興奮。”程俊放下引導杆，脫下橡膠手套，彎腰将裝魚的桶子歸納到一處擺好。

李靜茹跑近了，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腰喘了一會兒，興奮地說：“這事兒當然要興奮了，俊哥你知道不？小五逃跑了！”

程俊一個愣神，下意識覺得李靜茹說的是幾天前住在他家的那個小五，但很快又意識到她說的不是他，而是之前被送到臨市總館的那條海豚。

“你是說那條海豚它、逃走了？”程俊也激動了。

李靜茹狠狠點頭，“對啊，逃了有快兩周時間了。”

“不對啊，海洋館裏的池水沒有與外面相連接的通道，海豚不可能逃走吧。”

“不是的，聽說是運送小五的那輛車在快到抵達S市入境口的時候翻車了，入境口不是有一處斜坡嗎？車子就在那裏翻車的，車廂摔得整個裂開，水全溜光了，等司機和押送的兩個人爬出駕駛室去看海豚的時候，海豚就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程俊想了一下點點頭，了然地說：“斜坡下面就是海岸線，海豚有可能沿着坡度滾進海水裏。那為什麽消息隔了快兩周才傳到這邊來？”

“咳，館主最近不是人一直在這邊兒麽？丢了這麽大一筆錢，負責運送的倆人都不敢聲張，就兩頭瞞着消息，自己領着一幫人沿着海岸線找，結果怎麽也找不着，剛好館主打電話問那邊的人馴養得怎麽樣了，這才知道海豚壓根就沒送過去。”

程俊解恨地罵道：“活該！”

☆、第 10 章

海豚也是有腦子的，一點都不比人笨，它都滾到海裏邊了還不趕緊逃跑，等着你幾個人類把它再抓回去？程俊嗤笑那兩個押送的家夥太蠢。

“當初不聽我的非要把小五送走，現在好了，不僅沒給他訓練出一條能賺錢的活物，還反倒陪了一大筆。”程俊只要想到館主聽到這個消息時那青黃相接的臉色就忍不住開心。

李靜茹也笑，“可不是嘛，當初要是留下小五，至少不會損失啊。”

程俊咧嘴一笑，一嘴白牙，“別管他，讓他們沒地兒撒火去！”挽起袖子，轉身朝水池走去，“走咯，我要跟小一小二小三它們說一聲。”

“俊哥你還真是喜歡海豚。”李靜茹笑着跟上去。

程俊走到巨大的水池邊蹲下來，右手在水面拍了拍，立刻有一條海豚冒出水面，在他的手掌上蹭了蹭腦袋。

“海豚多可愛啊，這麽聰明。”程俊摸摸海豚的頭，接着又有另一條也浮出水面，豎起身子前後晃蕩，張着嘴發出一陣尖細的哨音，程俊手捧了一把水撒過去，海豚沉入水底。盯着海豚沉下去的還冒着大片白色泡沫的水面，程俊笑得有些勉強，“可惜被當成賺錢的工具囚禁這種地方。”

小五被帶回來的時候哪裏像一條溫順的海豚？它根本就是一頭失控的鯊魚。單獨将它養在另一個池子裏，它狂躁地用身體撞擊水池的牆壁，不斷躍出水面，甚至有兩次躍到了岸上，如果不是程俊及時發現将它弄回池子裏，它就要脫水而死。

程俊知道它跳到岸上的舉止意味着什麽，那種即使冒着生命危險也要跳出這個囚禁的牢籠、返回自由之界當中去的心情——只可惜在人類面前，它還是太弱小了。

那時候程俊甚至有些惱火自己，沒有能力解救這些弱小，反而還要依靠它們過活……

“現在好啦，小五應該也自由了。”

李靜茹明顯感覺到程俊心境的變化，受到他的影響，她此時也想起了一些不好的畫面，心情跟着低落起來，但一想到小五逃跑了，又露出笑容，順便也安慰安慰程俊，這大概會成為他們倆很長一段時間裏內心的自我慰藉。

程俊以為發生這件事之後，館主大概已經離開T市趕到總館去了，結果沒想到剛吃過午飯，李靜茹就跑來告訴程俊，館主有請。

小五走後三天，程俊在館主的辦公室裏再次看見了他。

館主說：“小程，從明天開始，小五就是你的搭檔了。”

雖然一開始想過有可能會抵不過館主的強勢而被迫讓小五留在海洋館，然後兩人一起工作，但真沒想到這種情況的發生是在這樣的狀态下。

從再次看見小五那會兒，程俊的心跳就比平時快了，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館主說了些什麽他根本沒注意聽，注意力全鎖在小五身上了。好不容易等到館主揮手讓他們出去工作，出來辦公室的門，程俊立刻抓住小五的手，拉着他飛快地下樓，來到辦公樓後面的小巷子裏。

兩天沒見，小五的樣子沒什麽異樣。他走的那天晚上穿着程俊的T恤和大褲衩，今天見到他卻穿着一身新衣服，色條明亮的條紋短袖襯衫和卡其色長褲，看質地就知道價格不便宜，看樣子一定是館主給買的。

小五顯然還在生程俊的氣，面無表情，眼神倔強，對他的問話置若罔聞。

程俊平息了一下自己過快的心跳，問他，“這兩天你到哪兒去了？在哪兒落腳的？你怎麽會跟館主認識的？”

在小五離開他家之前，他還沒來得及說館主要他做馴養師的事兒呢，那小五出現在這裏，原因只能是不巧正好遇到了館主吧。

小五瞪着程俊，淡淡地說：“不關你的事。”

程俊知道他還在生氣，于是放低姿态、耐着性子給他解釋：“我為那天晚上的事情給你道歉，是我太強勢了。可你得明白啊，你突然說你不是……那什麽，我一個正常人被吓了一跳好不好？追問你到底是什麽，你又死活不肯說，在我不知道你對我們有沒有危害的情況下，我為了自己的安全說了狠話也是情理之中。打個比方說，當我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的時候，你不是也很害怕？很戒備我、怕我對你不利嗎？都不敢讓我靠近你。我當時的心情跟你就是一樣的，你懂嗎？”

小五起初還是用那種執拗的眼神不服氣地瞪着程俊，直到程俊說到後面那段話，他才恍然明白了什麽一樣，放松了臉上戒備的深情，眼眸中呈現出幾分似懂非懂。

程俊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繼續說：“你當時也一定想過，萬一我知道你的真面目後，對你做什麽不利的事情，你該怎麽自保。而我當時也正是這樣擔心的，畢竟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如果你的存在對我和孩子有危害，想方設法自保，這是任何生物都有的本能啊。”

小五總算點了頭，“我明白了，你當時，也害怕着我。”

程俊松了口，“你總算懂了，所以我也不是故意趕你走，只是想刺激你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看着小五低垂着且乖巧的長睫毛，程俊放緩了音調，“誰知道你掉頭就跑了。”

小五抿着嘴擡起頭，“我沒有撒謊，曉海是我兒子。”

程俊愣了一下才明白小五話裏的意思，他是說程俊對于“曉海是他親生兒子”這件事持有懷疑态度，不相信他，又說了讓他離開的話，所以他才生氣離開的。

程俊雙手叉腰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嘆口氣，說：“小五，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你一直在強調你是程曉海的親爸爸，可你又告訴我，你，非人類，你讓我怎麽把你這個非人類，跟程曉海這個人類小孩劃上等號呢？”

程俊說完，就一直看着小五，他相信他懂他這番話的意思。

果然，小五接着就沉默了，微微撇開視線，眼神清幽，若有所思，半晌後他回過頭，說：“好吧，我告訴你我是什麽。”

小五走近程俊，拉起他的手走出巷子。

海豚館裏很安靜，李靜茹這會兒應該還在食堂裏吃飯，海豚們剛剛被喂食過，此時正惬意地在水裏穿梭。

小五拉着程俊來到巨大的水池邊，兩人站定後他松開程俊的手，藍色的眼睛盯着清澈見底的水池，緩緩舉起右手，微張雙唇，發出一聲輕緩的、尖細的、綿長的哨音——

五條海豚頓時活躍起來，飛快地游了過來，齊齊露出水面，沖着小五扭動身體。

程俊覺得自己之前模模糊糊的預感，也許是真的。

小五轉過頭看着程俊，說：“我跟它們，一樣的。”

雖然已經有所察覺，但親耳聽到這句話，程俊還是忍不住睜大了眼：“還真被我猜中了！”

這家夥喜歡水，就連睡覺都想呆在水裏，喜歡吃魚，生活習性像極了水生物。而最讓程俊稱奇的是他睜一只眼閉一眼的睡覺習慣，跟海豚的“半腦睡眠模式”很相似。

所謂半腦睡眠模式，是說海豚的大腦可以分左右輪流休息，當它們的左腦入睡時就會閉上右眼，而右腦則處于興奮狀态，左眼是睜開的，觀察四周的敵情。然後過一段時間，休息夠的左腦醒來，右腦進入睡眠，兩眼的閉合狀态也随之交換。

人類可不會像海豚那樣睡眠。

引起程俊疑惑的正是這一點，不過他當時還沒有懷疑小五是非人類的意思，畢竟這種超出科學範疇的事情他聞所未聞，誰能把一個人跟一條海豚聯系起來？所以他當時真的只是好奇他的睡覺方式而已，猜測他的腦部結構究竟是個啥。

直到那天晚上小五他自己說漏了嘴，他之後才将這些可疑的東西聯想起來，才開始想他會不會是海豚變的？結果還真是。

“猜中？”小五略驚慌，“你的意思是，你之前已經懷疑我了？”

程俊趕緊壓下心頭的狂跳，雙手按住小五的肩膀，四處看看，确定沒有第三個人在場，才安撫他，說：“別怕，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也就是你的生活習慣跟我養的這幾條海豚太像了而已……後來你說漏了嘴，我自然而然就聯想到那上面去了，只不過你沒有承認，我不敢妄下定論罷了。”

小五忐忑地看着程俊，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揭穿我吧？”

程俊噗的笑起來，像對待海豚那樣，摸摸小五的腦袋，寵溺道：“你早說你是海豚啊，不然我哪兒能說那樣的狠話把你氣跑？我可是最喜歡海豚的，我拿海豚當親兒子一樣疼呢，怎麽會揭穿你？”

這話程俊沒有吹，他是真的喜歡海豚，看着它們自由自在在水裏游來游去他就高興。

忽然，程俊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左手叉腰，右手摸着下巴，驚疑不定地瞅着小五，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會兒，問他， “你，該不會就是之前那條……”

小五終于笑了，使勁點頭，“對啊，我不是跟你說了我叫小五嘛！”

我擦！

程俊差點暈過去。

“怎麽了？”

“你、你讓我緩一緩。”事實太有沖擊力，程俊捂着額頭後退了好幾步。

難怪小五那天晚上死活不肯說自己的真實身份，難怪他信誓旦旦地說被抓住過，難怪他對自己那麽戒備，難怪他憤恨地說“人類不是好東西”，難怪……

“小五……”程俊放開抵着額頭的手，複雜地看着小五。

之前知道他僅僅只是一條海豚時，程俊對他的感覺尚可用震撼與憐愛二詞來形容。海豚是善良而美麗的動物，程俊愛海豚，所以在知道真相後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可知道他是逃走的“小五”後，心中湧上的感覺是五味雜陳。

小五被送進海洋館時，身上有多處傷痕，程俊當時看了心疼一大截。為了給他治傷、養傷，那段時間程俊幾乎沒怎麽休息。小五是從海裏捕獲來的，從自由的廣闊天地裏墜入狹小的囚籠，他野性難訓，脾氣暴躁，一點也不像海豚活潑帶着雜耍的脾性。

程俊能感受到小五超常的智商，起初的幾天，他絕食，用身體撞擊水池下面的牆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程俊沒辦法，跳進水裏抱着他，不斷撫摸他的身體，輕聲安慰，與他交流。過了幾天後，他不絕食了，也不撞牆壁了，但還是不受馴化。只要程俊拿着引導杆一出現，他就沉到水底去了，好半天不起來。

不過，他卻不抗拒程俊與他親密，他喜歡程俊跳下水和他一起玩耍，喜歡程俊抱着他的身體一遍又一遍的安撫，喜歡程俊趴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背鳍，然後他帶着程俊風一般在水裏馳騁……

除卻小五始終不受馴化的過程，程俊與他在那一個月之間，可說有無數值得回憶的美好瞬間。

于是，忽然之間，故人相見，懷念、喜悅、愧疚、心疼、欲言又止……

各種各樣的情緒紛沓而至。

程俊走近小五，澀然笑了一下，将他抱進懷裏。

☆、第 11 章

人的情感有時候很奇怪，在不知道小五是海豚之前，程俊雖沒有刻意防着他，心裏卻還是保留着一絲警覺，随時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揣測他會不會在下一秒出現威脅到他和曉海的行動。知道真相後感覺立刻就改變了，再沒有半點防備心理，打從心眼兒裏相信他，并且因為海豚的關系，對他人類的外表也感到更加順眼，更加喜歡。

尤其知道他就是之前被送走後又逃掉的小五時，那感覺又更上了一層樓，不僅喜歡，還充滿疼愛、憐惜、同情、心酸與愧疚——

被困在海洋館得不到自由、被人類當成賺錢工具的海豚，一直讓程俊懷着這樣複雜的情緒，而從海洋中被捕獲來的小五，讓他這種情緒更加濃重。

程俊忽然滿心膨脹，産生了一種“我一定要好好愛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