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要聽我唱歌嘛
一輛改裝過的鋼甲房車，穩穩地行駛在風沙中。
葉簡站在駕駛座後方，修長手指輕輕搭在椅背上，語氣輕淡：“謝謝，這裏環境真好。”
莫森：嗚嗚嗚。
他不敢回頭，因為一根肉眼可見的黑色絲線，正若有若無地漂浮于他的脖頸之間。
我真傻，真的。
莫森睜着他沒有神采的眼睛，麻木地操縱方向盤。
我單知道今天要出門搶劫，不知道出門前給自己算一卦……回去之後，我一定要在我的手臂上紋一個慘字。
嘤。
葉簡環顧四周。
房車很大，各種儀器盤的小燈微微閃爍，看得人眼花缭亂。
之前，他還試圖操縱黑色絲線去融入這臺鋼鐵機器。然而鋒利得可以割骨的絲線碰到汽車內部，就像碰到鐵壁。
也就是說，他無法操縱這種人造的機器。
當然，也無法“殺人”。
葉簡垂眼注視莫森，他的眼睛能捕捉到那些怪物體內的黑色絲線，然而在莫森身上，他什麽也看不到。
莫森是個人。
他無法像殺死那些怪物一樣，殺死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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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葉簡本來也沒有這種恐怖的念頭，回頭。
這輛房車設備齊全，甚至有單獨的淋浴間和卧室。
淋浴間左邊，還擺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魚缸。
魚缸裏稀疏種着幾根水草，清水微微蕩漾，此時，大半邊的魚缸都被一條漂亮的黑色魚尾占滿。
洛翎把自己埋進魚缸裏，半透明的尾鳍薄紗般舒展，黑色發絲如水蕩漾。他眨巴眨巴眼，沖葉簡吐出一串小泡泡。
葉簡彎起眉眼。
魚缸裏還養着一條腫眼泡小魚，眼睛大大鼓起，顏色花花綠綠的，像打翻了的顏料，有種小東西真別致的醜。
洛翎顯然很嫌棄這條醜兮兮的魚，一聲不吭地游到魚缸邊緣，發現葉簡的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立馬晃晃自己那條黑曜石般的漂亮魚尾，孔雀開屏似地炫耀。
看！我比它好看！
葉簡看看那條慢吞吞游來游去的腫眼泡小魚，又看看洛翎，心想，這兩個小家夥還挺像。
都一樣可愛。
他好奇詢問：“這是什麽？”
莫森透過後視鏡瞄了眼他指的東西，小心地回答：“人魚。”
葉簡：“？”
“是真的人魚！”莫森見他不信，試圖解釋，“我養了很久呢，別看現在還只是個小不點，等它長大以後，就可以賣出一個好價錢了！”
葉簡完全無法相信：“可是，人魚——”
“你想說人魚明明是像你這條一樣，上面是人，下面長尾巴，對吧？”莫森道，“其實，都是一個品種啦。”
他先是瞄了眼纏繞在自己脖子上的黑線，小心翼翼地擡手。
他的右臂不止龍飛鳳舞地紋着一只的腫眼泡小魚，手腕間還戴着一個銀白手環。
莫森先是輕點幾下手環，發現沒反應，又重重叩了一下。
“滴”的一聲，手環微亮，彈出一道光屏，上面是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
葉簡目光停頓得久了一點，莫森不免有點小得意：“二手市場淘來的，七成新，俏貨！”
他擺弄一下自己的手環，又在光屏上刷刷點了幾下，點開一張照片。
照片裏是一口魚缸，魚缸裏清水蕩漾，一個小東西真別致的生物正趴在魚缸邊緣，沖鏡頭擠眉弄眼。
它有點像人魚，只是和洛翎有一點“細微”的差別。
比如，它上面是魚頭，翻着嬌媚的死魚眼，下面則是一雙人腿。
腿上還長滿濃密的黑毛。
莫森：“喏，人魚。”
葉簡：“？？？”
葉簡大受震撼，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記得很清楚，洛翎不久前還信誓旦旦地和他說過，等自己成年後，魚尾就能變成腿了！
魚尾巴……變成腿……
葉簡回頭看向洛翎，震聲道：“你說的長腿……就是長成這樣？”
洛翎：“？”
洛翎大聲叭叭：“才不是！！”
葉簡看着這條小人魚氣呼呼的模樣，持有保留意見地沉默幾秒，輕聲道：“好吧，就算變成這樣，我也不會嫌棄你的。”
畢竟是他撿來的小家夥。
唉。
洛翎：“……”
洛翎去瞪莫森。
莫森對上他森寒的漆黑眼眸，莫名哆嗦一下，立馬安靜如雞。
只是過了幾秒，他還是沒憋住，十分嘴賤地對葉簡叭叭：“你這條人魚模樣不錯，就是沒了最大的那塊鱗片，這塊鱗片最是要緊，壞了品相，他賣不了多少錢了。”
洛翎氣得吐泡泡。
不過，當葉簡的目光移過來的時候，他立馬換了一副表情，眼巴巴地看着葉簡。
那目光可憐兮兮的，好像在說：葉簡真的要把我賣掉嗎？
葉簡：“放心，不會把你賣掉的。”
洛翎松了一口氣，高興地晃晃尾巴。
他的墨色魚尾晃起來就像日光下閃閃發亮的寶石，莫森差點被閃花眼，揉揉眼睛，仔細打量片刻。
随即，他再次嘴賤道：“你想養着它？有些富人也會把人魚當成寵物養，畢竟人魚雖然也算異獸，卻是異獸中最弱小的種族，他們只會魅惑和僞裝，除了好看一無是處，哈哈！”
洛翎：“……”
洛翎看向莫森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莫森猛地打了個哆嗦，這一次，他終于安靜如雞了。
房車裏短暫安靜幾秒，葉簡輕碰一下魚缸光滑的玻璃壁。
洛翎原地轉圈圈，隔着魚缸，可可愛愛地吐出一個泡泡。
葉簡笑了起來，忽然看到什麽，笑容一下子淡去。
那只腫眼泡小魚正好慢吞吞游過洛翎身邊，似乎對洛翎很有好感，圍着他打轉。
洛翎帶點小嫌棄的視線随着腫眼泡小魚移動，發現這條醜兮兮的小魚還不肯走了，試圖掀起魚尾把這個醜家夥拍走。
就在這時，魚缸邊的葉簡幽幽嘆了一口氣。
他道：“你們還挺像的。”
洛翎：“？”
“之前還不覺得，現在越看越像。”葉簡好看的眉眼添了幾分憂愁，“難怪是一個品種的。”
經過莫森那一番話，他總感覺自己撿來的這條小人魚遲早有天會長歪。
想想就很悲傷。
洛翎：“？？？”
洛翎簡直要被氣死了！
他悶着小臉，氣呼呼地和葉簡對視幾秒，一聲不吭地把自己埋進魚缸裏，咕嘟咕嘟吐泡泡。
葉簡輕戳一下魚缸。
洛翎繼續咕嘟咕嘟吐泡泡，不肯冒頭。
葉簡感覺這條小人魚好像在罵人。
但罵人的樣子……還挺可愛。
葉簡眉眼微彎，沖洛翎攤開一只手掌。
洛翎看了他幾秒，一聲不吭地張開雙臂。
葉簡俯身，将這只濕淋淋又冰涼涼的生氣小人魚從魚缸裏撈了出來。
莫森：“不多泡一會嗎？”
“不用，”葉簡之前向莫森“借”了一條毯子，此時，他用那條毯子裹住洛翎，目光掃過窗外，“風沙停了。”
他們可以下車了。
洛翎縮在毛絨絨的毯子裏，心想，好舒服。
因為剛剛泡過水，他魚尾上的傷口也不那麽疼了。而且葉簡還向莫森借了繃帶，在莫森的指導下，小心地将洛翎的傷口包紮起來。
雪白繃帶在墨黑色的魚尾上纏過幾圈，末端還打了個漂亮的結。
其實這沒什麽用，洛翎缺失的鱗片不會因此長回來，他的傷口也遲遲不能愈合。
但洛翎看着魚尾上那個雪白的蝴蝶結，心情登時變好一點點，覺得這是個好看的裝飾品。
葉簡給他的。
好叭，他不生葉簡的氣了。
洛翎抱住葉簡脖頸，墨黑色的魚尾尾端，半透明的扇形尾鳍悄悄翹起一點。
葉簡：咦，又翹尾巴了。
房車停下，車門打開，莫森面上挂着迎賓般标準的笑容，心裏敲鑼打鼓，巴不得這兩位祖宗有多遠走多遠。
結果天不遂人願，他眼睜睜看着葉簡往前走了不到三步，忽然停下，轉身——
“多謝你的毯子，還有繃帶。”葉簡道，“我沒有別的東西，這個你要嗎？”
他攤開掌心，白皙的手掌中間，躺着幾枚白色或者藍色的晶石。
這一瞬間，莫森的眼睛瞪得筆直。
他嘴巴大大張開，似乎失去合攏能力。眼珠直勾勾地黏在那幾塊晶石上，好半天才勉強挪開，顫巍巍地落在葉簡身上。
然後雙膝一軟。
“撲通”一聲。
又跪了下來。
葉簡：“？”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莫森顫抖的聲音：“你……您是守望者？”
葉簡：“什麽？”
莫森聲音更顫了：“您來自禁地，還是神庭？”
葉簡：“？”
在？為什麽不說人話？
葉簡和莫森對視幾秒，道：“你如果不要，我就走了。”
他要收手，莫森趕緊探前：“我要！我要！”
他下意識就要去拿其中一塊藍色晶石，但那根手指抽搐幾下，偷偷瞄了葉簡一眼，還是掙紮着挑走一塊最大的白色晶石。
葉簡收回手，淡淡地道：“以後別再做這種事情，如果再讓我遇到——”
他沒有說完，莫森卻已明白，連連點頭：“不敢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實際上，今天是他第一次出門打劫。但從現在開始，他已經決定改邪歸正，再也不動這種歪心思。
葉簡：“還有一件事情。”
莫森：“诶！您說！”
語氣之熱情激昂、铿锵有力，如同見了自己三年不見的親人。
葉簡：“。”
葉簡：“你知道哪裏有幹淨的水源嗎？”
“幹淨的水？”莫森撓了撓腦袋，“是要喝的水嗎？那樣的話，您去城裏就能喝到啊。”
葉簡：“不是喝的，是養這只小人魚的。”
洛翎趴在他肩上，沖葉簡眨巴眨巴眼。
莫森“啊”了一聲，神色更加奇怪：“人魚哪裏不能養？您找個魚缸，把他放裏面不就行了嗎？”
葉簡陷入沉默。
莫森說的沒錯，洛翎似乎有水就可以生存，離開水也不會出現不适——至少短時間不會。
可是洛翎需要的幹淨水源，并不是那麽簡單。
之前，這只小人魚就和他描述過那片水源的所在——連接大海之地，夕陽沉落之時，光明與黑暗交錯的間隙倒映出的一汪湖泊，湖水清澈如不染纖塵的鏡面，人魚在湖中歌唱，就能平複一切傷痕。
總之，一聽就很不像人話。
而葉簡話音剛落，莫森果然是一臉呆滞，好像被怪物吃了腦子。
葉簡：“……”
好吧，看來他從莫森這裏無法得到答案了。
葉簡轉身要走，就在這時，莫森又叫住了他。
“等等！”
莫森攥着那塊白色晶石，遲疑不定，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
“如果您說的那片神奇的水源真的存在，那麽，這世上恐怕只有一個地方擁有這樣的聖地。”
葉簡：“什麽地方？”
莫森神情肅穆而畏懼：“——黃昏庭地。”
……
房車搖晃着開遠，葉簡和洛翎站在路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幾秒後，葉簡開口：“也就是說，我們要去人類的城市。”
“黃昏庭地”，據莫森說那是一座s級城市，也是人類僅有的三座s級城市之一。
要進入那裏并非易事，首先洛翎不是人，而葉簡……葉簡不知道他是不是人。
他們兩個，真的能混進人類城市嗎？
葉簡：“如果找到那片水源，你的鱗片就能長出來嗎？”
洛翎點點頭。
葉簡陷入沉思。
莫森提到過，人魚有一枚最珍貴的鱗片，是人魚的逆鱗，也是人魚的命脈。
而現在，洛翎丢失的就是這枚鱗片。他的傷口久久不愈，每天總有幾次，缺失逆鱗的淡粉血肉會滲出鮮血，這條小人魚也會疼得小臉慘白，身上直冒冷汗。
葉簡不知道誰奪走了洛翎的鱗片，不過，每當這條小人魚難受的時候，他的心情也有點不好。
“好吧，”想到這裏，葉簡确定下目标，“我們就去城市。”
也許在城市裏，他還能找回自己的記憶。
洛翎縮進小毯子裏，很認真地點點頭：“好！”
按照莫森的說法，這裏離最近的城市還有一段距離。不過分開前，他給葉簡兩人指了一個方向。
葉簡給洛翎掂掂小毯子的被角，抱着他朝那個方向走去。
洛翎裹着舒服的小毯子，趴在葉簡肩上，幾分鐘後，眼睛慢慢眯了起來。
他剛剛泡過沒有污染的水，傷口也被好好地包紮，整條小魚幹幹淨淨的——失去鱗片後，他一直髒兮兮的，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幹淨過了。
而且，毛毯很軟和，葉簡的擁抱也很舒服。恍惚間，洛翎好像又回到溫暖的海底，回到自己記憶裏的家。
這條小人魚有點困了。
洛翎墨黑色的魚尾下意識輕晃，耳鳍軟乎乎地耷拉下來。他的小臉埋在葉簡肩窩間，在閉眼之前，悄悄揪住葉簡衣角，不肯放開。
葉簡不知道這條小人魚正在犯困，他忽然想起什麽，輕輕戳了洛翎一下：“有個問題。”
洛翎呆滞幾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葉簡眨眨眼：“你不是說，你在水裏的時候能吐出一串連着的心形泡泡嗎？”
剛剛在魚缸裏的時候，這條小人魚一直咕嘟咕嘟，但泡泡都是斷斷續續的，好像沒有一個是連着的心形。
他一直想看呢。
洛翎：“……”
洛翎登時清醒了大半。
葉簡仍然期待地看着洛翎。
洛翎裹着自己的小毯子，露出一副單純無害的表情，乖乖巧巧地回望葉簡。
好像在說：看我幹嘛，我只是一條無辜的小人魚。
葉簡：“？”
葉簡愣了片刻，忽然意識到什麽，不可思議道：“難道你根本不會吹泡泡？”
洛翎：“咕嘟咕嘟。”
葉簡：“…………”
小騙子！
也許莫森有一點說對了，人魚的确擅長僞裝。
葉簡面無表情，心想他失去了一串泡泡，而且是一串很可愛的、連在一起的心形泡泡。
好氣。
但還是得繼續往前走。
葉簡沒再說話，而他懷中的洛翎偷偷觀察他的神色，片刻後從小毯子裏伸出一只手，輕輕揪揪他的衣角。
葉簡停頓幾秒，慢吞吞地垂下眼睫。
洛翎大概意識到自己理虧，眨巴眨巴眼睛，聲音軟乎乎的，像在撒嬌：“葉簡不要生氣，我可以唱歌給你聽。”
葉簡：“唔？”
莫森說過，人魚的容貌和歌聲是這個種族生來即擁有的惑人魔藥。很多富人養人魚當寵物不僅僅是為了他們美麗的容顏，更是為了他們海妖般魅惑沉淪的歌聲。
葉簡撿到這條小人魚兩天，還沒聽他唱過歌呢。
葉簡：“可以嗎？”
洛翎認真地點點頭：“只要葉簡想聽，我就可以唱給你聽。”
葉簡眼中帶了幾分期待。
洛翎反倒有點不好意思，這還是他第一次唱歌給別人聽呢。
這條小人魚先是清了下嗓子，眼睛微閉，啓唇，唱起了記憶裏，來自深海故鄉的歌謠。
人魚的歌聲回蕩于荒野，遠處刮來的風，好像涼了一點點。
葉簡沉默下來，一向沉靜的墨色眼眸，似乎有什麽在逐漸凝固。
一首歌的時間，很短，也很長。
最後的尾調結束之時，洛翎睜開眼睛，有點羞澀、又有點期待地看着葉簡：“唱完啦。”
“好聽嗎？”
葉簡：“……”
葉簡在冷風中靜站幾秒，輕輕地開口：“唱得很好。”
“下次不準再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