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漢之號令班西域矣,始自張骞而成于鄭吉。◎

姜煙曾以為, 她進入幻境時看到的會是劉詢在皇帝的龍椅上揮斥方遒,意氣風發。

卻不想。

在未央宮的一處偏殿裏, 柔美的女子抱着孩子。

在她身後, 是一個穿着帝王冕服的男人。

男人皮膚略黑,眉眼卻滿是這個未央宮中所沒有的生氣。

摟着妻子看她懷中睡着了還在吐泡泡的兒子。

又嫌棄頭上的冕冠麻煩,幹脆摘了下來, 動作随意的放在一旁。

“平君, 你放心。這天底下, 只有你是我的皇後。”劉病已長了一雙和劉徹一般的鳳眼。

只是劉徹的眼底更多的是皇權,而劉病已的眼中還帶着朝氣蓬勃,和對眼前女子的愛意。

許平君靠在丈夫的懷裏,輕輕搖頭。

她不懂什麽是朝堂政治,卻知道大司馬霍光權傾朝野。

也不懂皇帝是如何确立,卻聽說過,被趕走的昌邑王, 不就是霍光聯合群臣所為?

她不在乎當不當皇後。

只期盼一家平安。

劉病已卻不吭聲,面容是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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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妻子很美,對不對!”劉詢站在姜煙身後。

他和劉徹劉邦他們都不一樣。

沒有自己沉浸在幻境, 受幻境影響。

而是讓姜煙看到他記憶中的一切。

許皇後并不是最美的, 這一點姜煙非常肯定。

但從劉詢懷念的神色中, 她第一次讀懂了,什麽叫做“情人眼裏出西施”。

這世上有百媚千紅。

劉詢眼中,只有許平君。

他們靜靜的看着那一家三口許久,之後更是跟随着劉病已走出偏殿。

這些時日,朝堂上因為皇後一事幾番争論。

可争論也不過是走走過場。

誰人不知?

這皇後之位早就有了人選, 便是大司馬霍光之女——霍成君。

只是, 今日這位年輕的皇帝沒有再為皇後之事争吵, 而是下了一道诏書——尋故劍。

“朕流落民間時曾有一把劍随身攜帶。把那劍與朕日夜相伴,片刻不曾離身。只是入宮後卻不慎遺失,望諸位大臣良将為朕尋找這把劍。否則,朕當真是日夜寝食難安,心中懷念非常。”

他淡淡的說出這些,目光對上立于朝堂最前端的大司馬霍光。

兩人目光交彙,好似要迸發出火花,可又在年輕帝王的淺淺微笑下抹去。

年邁的霍光看着高位上的人,幾十年來事事成竹在胸的得意似乎被撼動了幾分。

他曾以為這個長于民間,毫無根基,又有謀逆太子為長輩的年輕人是個好掌控的。

到現在霍光才隐約意識到,他看走眼了。

大殿外,劉詢帶着姜煙往外面走。

他不願意多看這朝堂中的爾虞我詐。

好似說一句話都要在肚子裏轉三圈。

“你當時就沒怕過嗎?”姜煙也覺得在劉詢身邊很放松,對于故劍情深這件事,她真的很好奇。

有劉賀這個前車之鑒,劉詢竟然還敢挑戰霍家?

“我是天子,是帝王。”劉詢背對着身後的正殿,裏面的聲音已然聽不清晰。但那扇門黑洞洞的,仿佛要将人吞噬其中。

“若是連自己妻子的人選都要受制于人,聽從一個臣子的話,那我之後想做的事情都會受到更多的阻力。豈不是,君非君,臣非臣?”

況且,劉詢确定,霍光絕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與自己鬧翻。

霍家已經權傾朝野,如烈火烹油。

民間也早有傳聞,孝昭皇帝至死也沒有子嗣,就是因為霍光幹涉後宮。

若是他不說也就罷了。

可他如今都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霍光還不依不饒,事情可就都變了。

皇帝不忘舊人,糟糠之妻不下堂。

大司馬霍光仗勢欺人,逼迫皇帝立他的女兒為後。

霍光不會這麽做的。

“權利,會讓人沉浸其中,迷失自我。但權利的背後是萬丈懸崖,跌落下去就是屍骨無存。霍光會穩穩的站在懸崖邊。”

劉詢十分确定。

“只是霍光……”劉詢咬着牙,似是想起了什麽,左手握拳重重的捶在旁邊的柱子上。

他為妻子拿來了皇後之位,以為哪怕前朝會讓他精疲力盡,可到了椒房殿,就如同從前回家那般。

一家人在未央宮裏與當初無異。

殊不知。

皇後之位卻成為了妻子的催命符。

那日明明豔陽高照,可姜煙還是覺得整個未央宮都冷得很。

劉詢站在椒房殿外沒有進去。

他們都聽到了裏面傳來一個男人的悲戚聲。

殿外的劉詢也紅了眼睛,擡手掩住眉眼,轉身離開。

姜煙左右看看,還是轉身進了椒房殿。

她覺得,此刻的劉詢應該是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舒緩情緒,而不是她跟在身邊。

椒房殿內,當初那個柔美的女子面若金紙的靠在丈夫懷中。

兩人雙手交握,好像這樣就不會分離。

“……你去完成你的抱負,當大漢的君王。像你從前見到民間不平事的時候跟我抱怨的那樣,懲奸除惡,當個好皇帝。”

許平君一直都知道丈夫是雄鷹,有鴻鹄之志。

這幾年,要平衡朝堂,與霍家周旋,還要推行明政。

她不想再做丈夫的負累了。

男人緊緊摟着妻子,感覺到妻子的呼吸越來越弱,愈發緊握着妻子的手。

“你慢些走。”男人輕聲呢喃,如他們帳中耳鬓厮磨時的語氣:“在南園等我。”

姜煙在旁邊看着。

世人傳頌長恨歌,可她卻覺得故劍情深,南園遺愛像是政治的金磚中艱難開出的一朵芙蓉花。

劉病已跟着許平君一起離開,留在這座未央宮的,是劉詢。

之後的劉詢,在妻子離世的打擊下迅速成長起來。

劉詢知道,害死妻子的人究竟是誰。

他更明白,現在不是對霍家下手的時機。

于公,霍光為大漢立下汗馬功勞。

雖功高震主,卻也明白他不會以霍家取代劉漢天下。

更何況,霍光這麽多年謹小慎微,就連廢劉賀都是聯合諸位大臣,再由上官太後之名行事。

劉詢就算想要因為皇後的事情問罪霍家,也要考慮霍光倒下後,自己能不能控制好整個朝堂。

于私,他是由霍光一手扶持起來的皇帝,是孝武皇帝的托孤大臣。治罪霍光,對他的皇位穩定也會産生影響。

劉詢重振旗鼓,壓下內心對霍家的恨意,将自己投身于皇權之中。

姜煙站在大殿的角落,看着劉詢大勝匈奴,節儉自身,惠濟萬民。

看着他戴上面具,笑着将霍成君立為皇後,虛假得好似從前那個抱着妻子痛哭的男人不存在。

在一片平靜中,劉詢等到了霍光的離世。

“我以為,我會很痛快。”不知去那裏平複情緒的劉詢再次出現。

看着跪坐在桌後,得知霍光死訊卻久久不曾有反應的自己。

“霍光死了,我也可以真正當穩這個皇帝。但那一刻,我能想到的竟然都是霍光這麽多年來為大漢天下付出的心血。”

對帝王來說,霍光不是一個好臣子。

但對大漢天下,他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極致。

他是天下第一的權臣。

也是大漢從滿目瘡痍,幾乎十室九空的地步走到如今安居樂業的能臣、功臣。

劉詢捏着手裏的布帛,死死的捏着。

一如當年他緊握着許皇後的手。

“後來我才真正清楚。我認可霍光的政績,又忌憚他的權勢。沒有皇帝可以容忍自己整日如芒刺背,戰戰兢兢。”

所以,劉詢給了霍光天子之禮的葬禮規格,讓剩下的霍家人在這般榮耀下內心迅速膨脹起來。

嚣張跋扈、藐視天威。

這一次,再也沒有第二個霍光提醒那群人。

劉詢冷眼看着霍家人上蹿下跳,看着他們一步步走向懸崖之下。

就像當年,霍家人冷眼看着許皇後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日日服毒。

姜煙看着,呼吸都變輕了。

天空也整個灰暗下來。

劉詢站在她身邊,低笑幾聲:“我本不是什麽仁慈之輩。之前害吾妻,之後害吾子。霍家,欺人太甚!”

随着劉詢的低喝,前方那個男人也将手裏的布帛重重擲于地面。

窗外,電閃雷鳴。

未央宮外是霍家人的哭聲震天。

鮮血染地三尺。

那個在戾太子劉據死後開始崛起的霍氏家族,終結在戾太子之孫手中。

饒是霍光死前為霍家殚精竭慮,終究是一場浮華煙消雲散。

随着霍家的轟然坍塌,劉詢的手段逐漸顯現。

廢皇後、立婕妤王氏為後、改名諱、降鹽價、幾次大赦……

樁樁件件,為自己,也為天下。

“我自小在民間長大。”劉詢帶着姜煙走出未央宮。

他其實不喜歡這座華麗的宮殿。

年少時,他最想要當游俠,游歷天下。

兩人周圍的風景快速變幻。

有鄉間耕種的農民、坊市裏做生意的小販、街角玩耍的小孩、郊外縱馬的貴族子弟。

“百姓要什麽,我當過,我清楚。說多做多,不如他們填飽肚子,今日知道明天該吃什麽,不愁米糧下鍋。”

劉詢伸手撫過飽滿的麥穗,帶着姜煙一路走過農田,走過山間。

他們身邊路過了扛着鋤頭的農民、背着扁擔的商販、舉着風車頭頂總角搖搖晃晃的小孩。

還有疾步行軍的軍隊。

浩浩蕩蕩,直奔西域。

漢武帝時期,霍去病的封狼居胥打斷了匈奴的骨頭。

可骨傷總有恢複的那天。

漢武帝晚年,趙破奴被俘,兩萬騎兵死在邊境線。李陵率領的荊楚猛士遭遇八萬匈奴兵,最後無奈投降匈奴。

最後一次,更是因為巫蠱之禍的遺端,致李廣利在戰場心神大亂。

最終,數萬漢軍将士慘死邊關,無數大漢百姓家不成家。

而這一切,最終在姜煙身邊這位帝王的手中終結。

劉詢在位期間,曾與蘇武出使匈奴,卻一同被扣匈奴十九年的常惠,領兵幾次北戰匈奴。

姜煙看着那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校尉,面容也是飽經風霜。

只是眸子愈發漆黑。

一恍惚,姜煙周圍的幻境又回到了未央宮。

這一次,坐在皇位上的不再是幻境中的“劉詢”。

他穿着屬于帝王的冕服,皮膚不似當初那般略黑的模樣。

端坐在高位,目視前方。

他的眼前早已不是立于群臣之首的霍光,而是廣袤的大漢天下,是邊境的西域。

“設,西域都護府!”

随着這一聲令下,好似山崩地裂。

歷史,在這一刻發生了巨大的轉折。

從此,西域一帶正式納入大漢版圖。

這個數百年來不斷侵擾邊境,飽受匈奴之苦的土地,正式歸入大漢。

西域三十六國,真正歸附。

第一任西域都護由鄭吉擔任。

至此,漢之號令班西域矣,始自張骞而成于鄭吉。①

大漢威名震懾四方。

姜煙站在殿門,看着前方的劉詢。

冠冕遮住了他的眉眼,可迸發出的帝王威勢讓姜煙甚至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随着冠冕下的帝王唇角緩緩勾起,幻境結束。

——

姜煙從幻境中出來,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看着站在自己對面的劉詢,姜煙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世人津津樂道着秦皇漢武。

又有幾人知道?

曾長于民間,鬥雞走狗的謀逆太子之孫,卻猶如馴馬高手,将狂奔到眼看直沖險地的大漢拉回巅峰。

讓他們現在熟知的新疆一帶,早在兩千多年前,就與華夏交融。

劉詢也注意到了姜煙的眼神,只是淡淡一笑,朝着她略有些活潑的眨了眨眼。

“姜姑娘沒事吧?”劉徹從隔壁過來,看到姜煙回不過神來的樣子,看看對面的劉詢,樂了。

“我就說,那幻境太真實了。我都會陷入其中,別人也會很正常。”

然後拍了拍劉詢:“給姜姑娘道個歉。”

說話間,十分自然的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可樂,哼着小調去了隔壁。

“他剛才是不是拿了我這邊的飲料?”姜煙神色漠然,對某人的沒臉沒皮是深刻體會到了。

霍去病幾人都去工作了。

只有劉邦還在。

這些天,也不知道劉邦喝了多少奶茶。

插着兜過來的樣子跟他的好曾孫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回來了?”劉邦先跟劉詢和霍光打了招呼,又走到姜煙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幾下,說:“那個游戲挺好玩的哈!”

作者有話說:

①:《漢書·鄭吉傳》

——

來晚啦~

晚上還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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