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半條蟲

唐笑笑往外遞西紅柿的時候特別大方,回到家就垮了臉,哪怕姜冬月順路到王滿倉家裏借來了兩本育紅班的書,也沒讓她開心起來。

“我的西紅柿沒有了,”唐笑笑撅起嘴巴,“我不能吃糖拌西紅柿了,別的西紅柿都是青的。”

姜冬月看得好笑:“那你為什麽給你大爺送個紅西紅柿,不給他拿個青的?”

唐笑笑:“青的不能吃呀,太酸了。”

“笑笑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姜冬月揉了把閨女的小腦袋,“滿倉大爺給你借書,你就送他一個大西紅柿,咱們做人就應該這樣,有來有往。不能學那空心的人,不實惠。”

又安慰唐笑笑:“夏天陽光大,雨水多,西紅柿熟得快,過兩天就能再摘了。”

唐笑笑伸開左手,認真數過去:“一、二、三、四,媽,你說的好像不對,我這個西紅柿長了四天才變紅,一點兒都不快。”

姜冬月:“沒事兒,別發愁。今天你爹不是去鎮上磨面了嘛,等回來就有新麸子了。到時候你把剛紅一點兒的西紅柿埋進去,用不了兩天它就紅透了。”

麸子是磨面時小麥脫下來的那層皮,平常只用來喂雞。往麸子裏埋西紅柿,聽起來就很神秘的樣子。

唐笑笑眼睛亮閃閃的,放下兩根手指:“真的嗎?那我兩天以後再吃糖拌西紅柿。”

卸下心頭大事,她終于有興趣看王燕燕那兩本書了,一本語文一本數學,除了最簡單的“1”和“0”,別的都不認識。

但上面有圖有字,什麽“花鳥蟲魚”、“山水天地”,都配着簡單的黑白畫,唐笑笑越翻越高興,纏着姜冬月找報紙給她包書皮。

家裏那沓舊報紙都是唐墨幹活兒時從城裏捎回來的,姜冬月從中間找了張幹淨的,裁開把書包起來,恰巧有半根鉛筆,順手就在外面寫了“唐笑笑”三個字。

唐笑笑捧着書左看右看,臉蛋紅撲撲的:“我先用燕燕的,等開學發新書了,就把書皮撕下來還給她。”

又問姜冬月,“媽,你一定去過掃盲班對吧?所以才會寫字兒。”

姜冬月:“……嗯。”

她其實上過兩年小學,那時候她爹是生産隊隊長,家裏大姐和兩個哥哥都很能幹,日子過得挺好,到年齡就進了育紅班,每天背着個布袋子來回跑。

後來一年級過半的時候,姜秋寶出生了,林巧英顧得了這個顧不了那個,姜冬月就慢慢不念了。

頭懸梁錐刺股的都未必能學出來,更別提中途退學的了,姜冬月很快把學過的那點兒東西都還給了老師,每天追在姜秋紅屁股後面,到地裏打草掙工分,夏天拾麥穗兒,秋天撿紅薯,倒也樂呵呵的。

現在會寫這些字,純粹是生活被迫,為了買賣東西不上當,有點空兒就對着兒女的書本一遍遍抄,有段時間還塗了塊兒小黑板,讓唐笑笑在家開講。

唐笑笑一個人既教媽媽又教弟弟,那個自豪勁兒,簡直要上天,甚至無師自通了初級管理術,自己做了幾十朵小紅花,誰表現好就發給誰。

姜冬月拿到第十九朵小紅花的時候,用打工裁衣裳攢的錢,到縣裏買了臺縫紉機,從此開始自己幹買賣,一點點兒地帶着兒女置辦家當。

“媽當然掃盲了,”姜冬月把報紙和半根鉛筆收起來,“不掃盲哪兒行啊?像你奶奶,出門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

“笑笑,等你開學了呀,一定要認真聽老師講課,到家了再給我說一說。這樣咱們掏一份學費,就能有兩個人學會認字兒,好不好?”

媽媽太聰明了吧……唐笑笑重重點頭:“好!”

忙活一通,日頭漸漸高了,姜冬月換了塊蜂窩煤,把大鐵鍋坐上,然後搬出搪瓷大盆洗刷幹淨,開始在院裏和面。

這年月已經有發酵粉了,但大多數人還是習慣用老面,先揪下來一塊兒,掰碎了泡到溫水裏,等個十來分鐘,往裏面倒入白面,然後少量多次地摻入溫水,反複按壓,就能把老面新面揉成一個白胖面團。

姜冬月一口氣把布口袋裏剩下的面全和了,和好後用籠布把面團裹住,再用蓋簾兒把搪瓷大盆蓋上,放到太陽底下。

所謂“蓋簾兒”,就是把稍粗些的高粱稈用麻繩穿起來,然後修剪而成。有的地方叫篦子,還有的叫餃子簾,都是一樣東西。

姜冬月只會做炊帚,家裏現在用的這幾個蓋簾兒,還是姐姐姜秋紅前幾年給做的,很結實耐用。

“媽,不用蓋被子嗎?”唐笑笑在小水甕和搪瓷大盆中間繞來繞去,像只勤勞的小蜜蜂。

“不用,現在天熱,三四個鐘頭面就發起來了。等到了冬天,就得把面盆端到爐子旁邊,捂上厚被子給它保暖。”

唐笑笑“哦”了一聲,悄悄掀開蓋簾兒看了看,又跑到大水甕那裏掀開:“媽,沒水了,我來壓水吧。”

姜冬月剛才和面舀水,清楚知道裏面還有一半,聽見這話就知道是笑笑想壓水玩,也不說破,倒了小半盆水幫她把地下水引出來,就自去南棚子做飯。

這口井是唐墨結婚前請人打的,位置很不錯,直到石橋村拆遷還能正常用。每次壓水,先從頂部往裏面灌水,同時上下壓那根當手柄用的鐵棍,一上一下反複十來次,清冽的地下水就會從井頭的出水口流瀉出來。

那根鐵手柄對姜冬月來說太矮了,有身子後更費力,但對唐笑笑來說正合适。只見她将鐵手柄擡到最高,然後一腳蹬在井邊的石塊上,蕩秋千似的把自己壓下來,嘴裏嘿嘿哈哈,玩得滿頭是汗。

每壓滿半桶,就喊姜冬月倒水,竟也慢慢把水甕裝滿了。

“快歇會兒,搬個板凳過來吃飯。”姜冬月招呼閨女,“晌午多喝綠豆湯,去火。”

大西紅柿意外飛走,飯桌上只有一盆涼拌黃瓜,好在笑笑不挑剔,壓半天水也累了,一口饅頭一口菜,呼嚕嚕吃了個肚圓。

到了下午,唐墨果然回來很早,剛過五點就到家了,還帶回來半袋白面和一麻袋麸子。

“爹!”勤勞小蜜蜂忽閃着胳膊撲過去,要接那袋麸子。

唐墨趕緊閃開:“四十斤呢,你可提不動。”

家裏麸子快見底了,光靠磨面剩的那些不夠喂雞,他專門多買了。

“爹,那你快把麸子倒甕裏吧。”唐笑笑催促,“我想往裏面埋西紅柿。”

唐墨:“……”

難怪閨女今天這麽積極,原來不是迎接他,唉。

放好白面和麸子,幫閨女埋好幾個西紅柿,唐墨就搬出大案板,洗了手開始揉面。

他平常幹活忙,家裏事兒做得少,好容易空閑了,當然不能讓姜冬月大着肚子忙活。

既來了幫手,姜冬月就去調餡兒,切了韭菜炸粉條,再打三個生雞蛋,最後撒上鹽,半盆韭菜餡兒就做好了。

這時候唐墨已經把面揉得勁道光滑,開始搓細了切饅頭。

姜冬月暗自嘆氣,人無完人,像唐墨這樣勤快能幹活的就很不錯了,哪怕婆家糟心日子也能過,可惜……

“嘿,冬月你想啥呢?”唐墨伸手在她面前晃晃,“是不是累了?”

姜冬月搖搖頭:“沒,就是想地裏種啥呢,韭菜地邊兒上。”

“你頭兩天不是說種茄子嗎?咱就種茄子呗。”唐墨毫無所覺,把切好的饅頭挨個按一按,沾了面粉放到蓋簾兒上,“回頭平村鎮趕集的時候,我去買點兒茄子苗回來。那塊兒地不大,有個二十棵就差不多了。”

姜冬月一邊擀皮一邊道:“行,就茄子吧。對了,小霞定親了你知道不?聽說是西康村的。”

唐墨還真的不知道!他刷地瞪大了眼:“真的假的?哪戶人家?”

“我哪兒知道?”姜冬月白了唐墨一眼,“昨天我回娘家嘛,去小賣鋪購點兒東西,孩子奶奶和小霞都在,正跟大花說這事兒呢。”

“小霞那嘴叭叭的,還叫我早點送她,到了(liao)沒露是定了哪家,我琢磨着問問你,別親妹妹快結婚了還啥都不知道。”

“……”

自家妹妹什麽德性,唐墨還是清楚的,聽姜冬月這麽一說就回過味兒來,熟練地開始和稀泥:“管她呢,早晚得過來說,有本事別找親哥親嫂子送嫁。”

姜冬月“嗯”了聲不再多說,轉而提起笑笑上學的事兒:“過了秋把笑笑送育紅班吧,我這次不比剛結婚那會兒年輕,成天腰酸背痛的,往後身子越來越笨,更顧不上管她。”

唐墨有點猶豫:“笑笑才六歲,個頭兒也不高,能上學嗎?”

“怎麽不能?又不是去學校跟人打架的。”姜冬月用炊帚把盆底的韭菜掃到一處,換了勺子挖餡兒,“今天給她借了滿倉大哥家燕燕的書,瞧着挺高興,以後說不定能當個大學生給你争光呢。”

唐墨就愛聽人誇自己閨女,甭管說啥都高興:“行吧,去就去,大不了再退一年班。”

又吆喝唐笑笑,“笑笑,爹以後就等你上大學争光了啊!”

唐笑笑從屋裏竄出來,手上還抓着那本語文書:“爹,你小點兒聲,我還沒開學呢。”

唐墨哈哈大笑:“知道啦,以後開學了爹再大聲說。”

他只會揉面,不會擀皮包包子,看面盆裏沒東西了,就去南棚子把蒸饅頭用的大鍋刷出來,倒上水放好蒸籠,然後扛着鐵鍁去地裏。

“冬月,我翻菜地去了,你先燒着火,等我回來掀鍋。”

“去吧。”

唐墨腳程快,幹活麻利,等他把那塊兒茄子地翻好回來,姜冬月剛往竈裏填上最後一把柴火,再焖五分鐘就完事兒。

正要跟唐墨說,結果這家夥從進門就笑,哈哈哈地停不下來。

姜冬月氣得捶他兩拳:“咋的出趟門成這樣了?笑什麽吶?”

“滿倉、咳,笑死我了!他今兒早上去地裏,跟人說話才知道,嘿,自己門牙上沾着半條蟲!”唐墨越說越樂,“沒錯兒!就是笑笑給他的那個西紅柿,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叫他吃我閨女的西紅柿哈哈哈!”

唐笑笑捂住嘴:“嘿嘿嘿~”

姜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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