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縫紉機
唐墨出去送碗包子,大半個鐘頭才回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被馬秀蘭耳提面命,教他怎麽當家做主管老婆了。
姜冬月也不在意,橫豎唐霞成婚在即,馬秀蘭為了親閨女的終身大事,明面上也不敢怎麽着。
她現在當務之急,是說服唐墨買一臺縫紉機。
這年月裁縫還是很吃香的,特別在鄉下,絕大多數村民不會跑到城裏商店買衣服,而是扯了布找裁縫裁剪好,再帶回家自己縫制。這種方式叫做包工,按裁剪的複雜程度付個手藝錢,兩三塊到十幾塊不等。
如果從裁縫那裏挑選布料和樣式,直接買成衣,就叫包工包料。按普通料子算,大人一整套衣裳做好,至少需要花二三十塊錢。
要用上好呢子料或裁時興樣式,就更貴一些。
所以村裏人平日穿衣裳都很愛惜,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實在穿不了的舊衣裳,也要改成小孩尿布或粘成褙子片,剪好了納鞋底。
從前姜冬月就靠這點裁縫手藝,養活了一雙兒女并供他們念書。可以自豪地說,石橋村沒有人比她更會用縫紉機。
就是不知道唐墨這個死心眼兒,肯不肯花一百多塊錢買……
“爹,你幹什麽呢?”
瞅見唐墨從西屋拖出來一只尺餘高的木盆,拿了砂紙打磨,唐笑笑立刻甩着塊碎花被單飛過來,好奇地盯着。
她方才泡在小甕缸裏,被姜冬月洗刷得幹幹淨淨,整個人香噴噴美滋滋,剛擦幹就迫不及待地披上被單,乍起胳膊揮來晃去,假裝自己長了兩個翅膀。
小甕缸太好玩了,她明天還想洗!
其實唐笑笑去年就用過這個小甕洗澡,那會兒個太小,還在甕底墊了兩塊磚頭,但她年齡太小不記事兒,已經給忘了。
唐墨手上動作不停,說:“你媽肚裏有娃娃了,身子重,以後天涼了,腿腳就會腫起來,給她做個泡腳桶。”
唐笑笑站在木桶前比了比,感覺沒有自己的小甕好,看了會兒又呼扇着翅膀飛走了,纏着姜冬月給她講故事。
“媽,就講那個,從前有個人,他去飯館裏吃面,後來怎麽樣了嘛~”
“從前有個人,他喜歡裝腔作怪,天天鬧笑話。到了飯館,人家掌櫃的問他‘吃不吃面呀’,他就說‘吃、吃、吃!’掌櫃的趕緊把面條下鍋裏,給他做了三大碗。最後端到桌上,他才說出來,‘吃、吃不了!’,氣得掌櫃……”
這故事唐笑笑百聽不厭,但她今天從早蹦跶到晚,中午也不肯睡覺,早已經累了,現下洗完澡聽了故事,心滿意足,沒兩句就開始打瞌睡。
十分鐘後,唐笑笑呈“大”字躺到涼席上,翹着嘴角進入了夢鄉。
姜冬月拎起被單,給閨女蓋好小肚皮,準備去院裏跟唐墨說說買縫紉機的事兒。
他頂好同意,要是不同意,她就找姐姐姜秋紅借點兒,搭上唐墨的小金庫,自己去青銀縣裏買。
機不可失,再過倆月唐貴就要來借錢了,說什麽也不能等。
姜冬月拿定主意,搬了板凳坐唐墨面前,還沒張嘴,唐墨先開了腔:“放心吧,我沒點頭。都這麽大月份了,照什麽照呀。”
姜冬月心頭一松,不知怎的就把肚裏那些反複思量抛開,直接道:“我想買臺縫紉機。”
“買縫紉機?”唐墨擡起頭,濃黑的眉毛蹙到一起,“咋突然想起買縫紉機了?你會使啊?”
姜冬月:“你買了我就會使。”
“咱不是說好了,攢錢買個拖拉機頭嗎?”唐墨放下木桶,拍拍手裏的碎屑,“我現在一天掙三塊五,過了秋找老板說說,争取再漲五毛,一個月能有一百二。”
“咱家日子節省,秋天粜棒子再攢點兒,明年麥天差不多就能買個拖拉機頭。到時候多方便呀,不用一排車一排車地朝家裏拉糧食了。要再配個鐵犁子,指不定兩年就賺回本兒了。”
唐墨平日裏話不多,說起自己的發家計劃卻頭頭是道,顯然想了不知多少回。
姜冬月默默嘆了口氣,狠狠心開始打擊唐墨:“你攢不夠錢了。咱倆算算啊,你從去年漲的工錢,每天三塊五,一個月一百零五,一年差不多一千二。今年又快六月底了,你統共攢了多少錢?”
“三百。”
“就這還是我硬卡着,才去信用社存的折。”姜冬月望着唐墨,百般滋味在心頭翻攪,“你成天不閑着,咱們一家三口,平時又省吃又省穿的,還是存不下多少。”
“我這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等入冬生下孩子,再坐月子、養孩子,中間過個年,哪樣不要花錢?別說攢錢,不欠債拉窟窿就好了。”
唐墨:“……看你說的,咱家不是買了塊宅基地嘛。”
他吃夠了沒地方落腳的苦,所以一有錢就買了塊兒地皮,想着孩子大了蓋新房住。
“那地方又偏又沒人要,統共才花了幾百?”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就你這攢錢的本事,真不如給我買臺縫紉機。笑笑一天天大了,還要上學,姑娘家不能破衣爛衫的招人笑話。”
“等縫紉機到了,咱家縫縫補補做衣裳的活兒,我就能自己幹。現在衣服都貴,一年不買現成的,也能省出百來塊錢呢。”
唐墨眉頭皺得更緊了,動動嘴巴沒說話。
姜冬月見狀,又補一記重拳:“咱家沒人幫襯,什麽都得自己幹。我帶着倆孩子不能打零工,全靠你一人掙錢,再不想法兒省點錢,咱家這日子什麽時候才能過起來呀?”
唐墨不吭聲了。
是啊,他已經很勤快了,媳婦也夠省儉,可家裏這日子為啥還沒過起來……
不知是被姜冬月戳中心事,還是那點兒不平氣又犯了上來,唐墨忽然覺得買縫紉機是個絕好的主意。
“行,說買咱就買。”唐墨重重一點頭,拎起木桶,“改天我上城裏問問,給咱家也添置個大件兒!”
姜冬月扶着他的胳膊借力,慢慢站起來:“不早了睡覺吧,你拿着桶幹啥去?”
“倒點兒水試試,不漏了今天就能泡。”
“哎,那我回屋裏等你。”
* * *
唐墨慣來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但凡答應的事從不耍賴,所以姜冬月也沒再催,安心在家裏收拾舊衣裳,給未出世的小兒裁了十幾塊尿布。
中間又蒸了一回饅頭,跑魏村給林巧英送了一提籃。
等到六月底,唐笑笑埋在麸子裏的西紅柿一個接一個變紅變軟,唐墨終于騎着二八大杠,從青銀縣帶回來一臺牡丹牌縫紉機。
他滿頭大汗顧不得擦,扶着車把讓閨女先去找劉建設,“笑笑,知道劉少娟家在哪兒吧?你快到她家裏找你大爺,就說你爹買了縫紉機,讓他來搭把手。”
“知道!”唐笑笑應了聲,一溜煙往外跑,沒多會兒就把劉建設帶來了。
劉建設就是唐墨在城裏木匠廠的夥計,倆人每天作伴打工,不管冬夏永遠差十分六點鐘蹬着車出發,晚上七八點鐘回來,除了農忙從不脫工請假。
他年長幾歲,手藝更精熟,每天能掙四塊錢,唐墨則是從學徒幹起來的。倆人幾年夥計處下來,關系比尋常親戚還近。
“好家夥,老黑你小子真能幹,自己就把縫紉機馱回來了!”劉建設一進門,立馬快步上前,跟唐墨一起把車子扶好,然後小心翼翼解開繩子,配合着将包裹在棉被裏的縫紉機零部件擱到地上。
青銀縣距離石橋村有二十多裏,全是黃土路,只在縣城中心的商業街有一段石子路,同樣磕磕絆絆,極不平坦。
唐墨怕颠簸傷到機器,出發前帶了棉被、稻草和繩子,捆紮填充得那叫個結實。
就是太重了,一路騎回來,累得後背和腿上的衣服都起了鹽漬。
“哎呀,這縫紉機看着真不賴!”
“在哪兒買的呀?得一百好幾吧?”
“上頭那牡丹真好看,金燦燦的,實誠~”
兩人忙活的時候,何富美和錢會粉前後腳過來,圍着散落一地的縫紉機零件啧啧稱奇。
何富美是劉建設媳婦,今天正巧跟錢會粉一塊兒在家門口納鞋底,聽見笑笑說家裏買了縫紉機,幹脆回家放下簸籮,一塊兒過來看熱鬧。
又問姜冬月:“你會踩縫紉機嗎?就敢買這麽好的家當,老黑真舍得。”
姜冬月早把收據揣進兜裏,這會兒不慌不忙舉起巴掌厚的大冊子:“我瞧着不難,等學會了給你們露一手。”
錢會粉笑道:“好說,就等你了!”
三人玩笑說話間,唐墨将縫紉機重新組裝起來,踩了踩踏板,發現和店家掌櫃演示得一模一樣,終于松口氣:“成了,能轉。”
“我試試,我試試!”錢會粉沒用過縫紉機,忙過去學着唐墨的樣子踩了踩,看那針頭随着腳上的動作一下下戳動,越發稀罕。
何富美也試了試,說道:“冬月,你先試駕試駕,回頭好使了,我把我家那臺手搖縫紉機也換了。”
劉建設趕緊擺手:“換啥換啊,我看手搖的挺好,結實。”
“邊兒去,你都沒用過!”何富美推劉建設一巴掌,“那臺是我奶奶傳下來的,比咱倆歲數都大,就差掉牙了!”
這話說得有趣,幾個人紛紛笑起來,又把縫紉機擡到屋裏,坐在凳子上踩過兩輪,才各自散去。
等人都走了,唐墨脫掉跨欄大背心,長長吐了口氣:“一百三十八塊錢的機子,四塊錢的裁縫書,姜冬月你可得争氣點兒啊。”
自打看見縫紉機,姜冬月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你把心放肚子裏吧,我今天就給你把衣裳褲子補了。”
唐墨咂咂嘴:“算了,我那褲子還值幾塊錢,你先給笑笑縫個豆包吧,醜點兒不礙事。”
“爹,我不要醜豆包,”唐笑笑站在縫紉機前面,雙手叉腰,“我要好看的!”
“哈哈哈哈哈!行,看你媽的手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