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育紅班
鄉下地頭不講究耍官腔,很多人到老都分不清鎮長縣長誰是誰,但大夥兒對村支書絕對是非常熟悉的。
因為每逢澆地、種地、交公糧、過廟會等,就需要支書四處跑動協調,鞋底子都能磨薄兩層。平常誰家遇到困難或有什麽糾紛,也是找支書調解。
陳愛黨在石橋裏當了好幾年支書,名聲一直不錯,怎麽今天叫兄弟的老丈人打上自己家了?聽趙成才那意思,陳家人還有點兒底氣不足的樣子。
真是奇了怪……
姜冬月想不出原因,遠遠看到還有其他鄉親往陳愛黨家的方向跑,亂哄哄的,趕忙繞了兩條巷子朝家走。
她這會兒挺着個大肚子,可不敢湊打架的熱鬧。
沒走幾步,迎頭碰見唐墨和王滿倉,腳步匆匆地往街上奔。
“老黑,滿倉大哥,你們倆幹啥去啊?”姜冬月問。
唐墨一頭板寸濕漉漉的,明顯是剛下工洗了把臉,就讓王滿倉給叫走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皺着兩道濃眉,說道:“上愛黨家竄忙去,不能叫人在自己村兒裏把支書給打了!”
姜冬月板起臉:“打什麽打?你少在外頭胡鬧。”
“咳咳,打不起來,冬月你盡管放心。”王滿倉擠擠眼,“我正跟老黑說呢,陳愛軍在外頭勾搭了一個年輕小姑娘,人爹娘找上門了,說是好像懷孕四五個月了?完了陳愛軍他親丈人也來了,兩邊一碰頭,愛黨也不好辦,想着多找幾個人壯壯聲勢。”
唐墨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陳愛軍?不能吧?他都倆閨女了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吶。”王滿倉壓低聲音,“要不是陳愛軍這事兒幹得不地道,愛黨那厲害脾氣,能叫兄弟的大舅子指着鼻子罵?早抄家夥了!”
唐墨瞪大眼睛:“嘿,真是看不出來啊!”
“原來是這事兒……”
姜冬月也很驚訝,她這幾天光盤算着怎麽掙點兒錢了,還真沒想起來這茬,難怪先前趙成才吞吞吐吐的。
擡頭一看唐墨,那臉也不黑了,眉也不皺了,兩個鼻孔都透着股暗戳戳看熱鬧的勁兒,姜冬月趕緊叮囑道:“老黑,滿倉大哥說的對,你到了可別充能耍橫,随大流行動吧。”
唐墨渾不在意地道:“支書還在前頭壓陣呢,我耍什麽橫啊?要打也撿着陳愛軍一個人打,叫他偷腥犯錯誤。”
王滿倉也說:“冬月你放心吧,咱村有頭有臉的都過去了,肯定不能動手。我和老黑拐個彎兒再把劉建設叫上,他鬼精鬼精的,肚裏有主意。”
“行,那你倆慢着點兒。”
目送唐墨拉着王滿倉匆匆走了,姜冬月忍不住嘆氣。
從前她日子過得難,也沒閑工夫上別人家裏,光知道兒子半歲時陳愛軍離婚再娶了,沒想到這麽早就鬧起來了。
唉,真是造孽啊。
姜冬月拎着提籃回到家,進門就見唐笑笑嘟着個嘴:“媽,我的西紅柿飛走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麸子甕裏還有最後一個西紅柿,但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因為人小胳膊短,擔心藏到底下了夠不着,又去廚房拿了火鈎子去裏面來回扒拉。
結果小臉蛋叫麸子蕩得灰撲撲的,還是沒找到。
唐笑笑很低落:“媽,你再幫我找找吧。”
姜冬月心知肚明,那個西紅柿是唐墨昨天晚上回來口渴,順手從甕裏摸出來給吃了。她本想今天去地裏摘兩個,偏偏西紅柿也快拉秧了,長得慢,都是小青瓜蛋,最後就沒摘。
“行,媽晚上給你找。”姜冬月岔開話題,先往鍋裏添了水,把鍋坐到煤爐上,然後一股腦将提籃裏的黃瓜倒進水盆,招呼唐笑笑,“你看,這就是拉秧黃瓜,還不少呢。”
水盆裏的黃瓜歪七扭八,和平常吃的大不一樣,唐笑笑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撿起一根有點彎曲的細小黃瓜在手上比劃:“它好小呀,還沒有我的手指頭粗。”
“這個腦袋胖,尾巴短,像個大蝌蚪。”唐笑笑越看越好奇,“媽,這些怎麽吃呀?”
“拉秧黃瓜沒個形狀,只能腌了吃,腌好了又脆又香。”
姜冬月說着,去西屋找出腌菜的小壇子洗刷幹淨,放到天地臺上晾着,然後把黃瓜搓洗兩遍,大的對半切開,和小的一起晾到兩個蓋簾上。
忙活一通,鍋裏水也開了,姜冬月淘半勺米下鍋,開始擇豆角:“晚上炒豆角雞蛋吧。”
又問唐笑笑,“今天收了幾個蛋呀?”
閨女性子随她,勤快且愛收獲,不管收點兒啥,都有種大豐收的喜悅,每天掏完雞蛋喜氣洋洋的。
“哎呀,我忘記了!”
唐笑笑眨眨眼,她一心找西紅柿,早把每天必做的大事給忘腳後跟兒了!
“媽你等等我,雞蛋很快就來!”唐笑笑一溜小跑,拎起火鈎子把雞都趕到外面栅欄裏,然後打開最外層的擋板,小心翼翼地把雞蛋往外扒拉。
她經常收雞蛋,動作又穩又熟練,很快就把四個蛋弄出來,幹淨的直接放進堂屋提籃裏,髒的拿樹葉或棒子芯兒擦一擦再放進去。
總之不能沾水,沾了水的雞蛋就得趕緊吃,否則會散黃壞掉。
放好雞蛋,唐笑笑認真數了數,說道:“今天有四個雞蛋,和昨天一樣。媽,咱家的雞是不是瘦了?所以下蛋少了?”
姜冬月:“……應該是吧,晚上給它們多拌點兒麸子吃。”
家裏六只母雞下蛋都很勤,每天多了六枚,少了五枚,很少出現四個蛋的情況。姜冬月疑心是閨女沒看仔細,但雞窩擋板太低,她肚子大了趴不下去,便也沒在意。
母女倆忙碌一番,做好飯已經快七點了。到巷子口看看沒有唐墨的身影,姜冬月就和閨女先吃了晚飯,然後刷好鍋煮料水。
所謂料水,就是在水裏加入鹽、姜片、花椒、大料、辣椒等,滾開後沸騰七八分鐘,再晾涼,就能拿來腌菜了。
趁燒料水的功夫,姜冬月把小壇子仔仔細細擦過,不留半點水漬,然後将蓋簾兒上的黃瓜一層層碼放進去。
最後倒入變涼的料水,正正好沒過黃瓜。
“挺好,明天早上就能撈出來吃了。”姜冬月封上蓋子,把小壇子挪回西屋裏。
唐笑笑:“媽,能把我的兩個螺腌進去嗎?”
養了幾天,她對田螺已經沒興趣了,更懷念吃起來那股鮮香滋味兒。
姜冬月笑道:“肉和菜不能一起腌,會壞的。你再堅持養養,以後配上新的螺一塊兒吃。”
唐笑笑:“好~我明天拔草喂它們。”
田螺不能瘦,瘦了不好吃。
收拾完廚房,唐墨還沒回來,姜冬月給笑笑洗了澡,哄她睡下後,鎖上門往大街去。
今天有月亮,街頭井臺附近三三兩兩的鄉親聚在一起,都在議論今天陳愛軍的事兒。
姜冬月一打聽,才知道陳愛黨帶着白天竄忙的人下飯館吃拉面了,都還沒回來。
“陳愛軍這小子可了不得,家裏一個,外頭還有一個,啧啧。”
“也夠他受的,聽說孫梅芝帶倆閨女回娘家了,老丈人給愛軍一頓好打!”
“外頭那個小王莊的,叫啥名兒來着?好像才十九歲?哎喲~現在這年輕人吶。”
“王佳佳!她今天沒來,說是醫院躺着呢,光她那對兒爹娘過來鬧了,那叫個能罵吵!”
“她哪敢來呀?來了孫梅枝能砍死她,陳愛軍的臉都叫抓破相了。”
“哎喲,老陳家這回得大出血了,兩頭兒得罪不起啊。”
“這血不好說出在哪頭呀,真是……”
“孫梅芝跟陳愛軍可是過了五六年啊,孩子都生了倆,他還能往外出血?”
“那頭兒是個兒子嘛,今天B超單都帶來了,咱睜眼瞎不知道,聽識字兒的說上頭還有陳愛軍名字呢。”
“老天爺呀,這下陳愛黨有的頭疼了……”
姜冬月聽了兩耳朵,默默回轉家去了。
石橋村地方小,有點什麽事都傳得快,更別提這種風流戲碼了,從前她成天幹活掙命的時候,也灌了滿肚子八卦。
但姜冬月那時候日子過得難,天天埋頭幹活掙命,到小兒子半歲的時候,才聽說孫梅芝堅持跟陳愛軍離婚了,愛軍就娶了外頭找的那個王佳佳過日子。
如今回想起來,三人都沒什麽好下場。陳家是村裏富戶,陳愛軍又理虧,孫梅芝離婚時就拿了一筆錢,據說有個三四萬,搬回娘家過日子。
但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在娘家沒住多久,當年便改嫁了。不幸改嫁的這個很不如意,轉眼又離了。
等過兩年姜冬月回娘家,在魏村偶然碰着孫梅芝的時候,她已經改嫁兩回了,臉色瞧着大不如前。
後來聽說又嫁了一回,這回嫁得遠,是個城西的老鳏夫,日子也過得緊巴,很是煎熬了十幾年。
直到兩個閨女成家立業,慢慢幫補着親媽,那鳏夫也死了,孫梅芝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陳愛軍也沒落着好兒。他離婚時橫得很,說好倆閨女一人一個,但陳愛黨這邊托關系使門路,陳愛軍又有錢有地的,硬是把倆閨女都攥在自己手裏養着,一個也不給孫梅芝。
他倒是見自己閨女親,但後老婆不幹啊。王佳佳年紀輕,進門時沒辦酒席受了委屈,後面又生了兒子,自然脾氣大,看見陳愛軍靠近倆閨女就罵,家裏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最後弄得陳愛軍給閨女幾塊零花錢都得偷偷摸摸。
陳愛軍自然不滿,但他已經在石橋村裏裏外外地把人丢盡了,沒臉離第二次婚,幾年下來,竟是把那副人五人六的狗脾氣給磨幹淨了,不但能自己蒸饅頭包子,連刷碗掃地的活兒也幹,誰見了都說稀奇。
至于王佳佳,這年月風氣并不開放,即使三十年之後,像她這種人也要被指着鼻子罵小三,何況在九十年代初的鄉下?
所以她悄沒聲息地嫁進來,好幾年都沒人搭理。平常別人家有個什麽紅白喜事,頂多請陳愛軍,絕不叫她。連帶她生的那個兒子也沒同伴,人人背後指指點點。
王佳佳受不了,等兒子大了要上學,就花錢送他進了市區小學,自己租了個房子陪讀,一年半載地不見回來。
直到石橋村拆遷,姜冬月都記不住王佳佳長啥模樣,實在是見得少。
“唉,這都叫什麽事兒啊。”
姜冬月回到家,栓上門接了熱水泡腳,思量着該怎麽辦。
摸着良心說,假如這事落她頭上,也是咽不下男人勾三搭四那口氣,一準兒想提刀拼命。
可惜眼前的世道不夠好,女人日子難過,離婚的女人日子更難過,回想起來,孫梅芝一個最無辜的人,居然是過得最差的那個。
簡直沒天理。
可是,她憑什麽去勸孫梅芝別離婚呢?憑她知道的那些沒影兒的仨瓜倆棗嗎?
她又不是陳大娘,能看身前身後……
姜冬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泡好腳又找出舊毛衣拆線,直等到九點半才聽見唐墨敲門。
一打開,酒臭味撲面而來,姜冬月捂着鼻子後退幾步:“還有點兒熱水,你趕緊洗洗去,臭死了。”
唐墨平時不煙不酒,一來因為窮,二來不好這一口,今天應該喝的也不多,瞧着走路挺穩當,就是眼神有那麽一點兒迷糊。
“洗啥洗啊?”唐墨揮揮手,徑直走進堂屋,一屁股坐到高椅子上,咂咂嘴開始倒八卦,“冬月你是沒見着,今天愛黨家真個熱鬧!我在石橋村三十年,頭一回見到這種事兒。”
“那個小王莊的罵陳愛軍|強|奸耍流氓,搞大他閨女肚子不想負責,害他閨女住醫院保胎,在愛軍家裏一通打砸,還說要上鄉裏告陳愛黨徇私舞弊,包庇強|奸犯,愛黨好話說了一籮筐沒用,臉都成了包公。”
姜冬月坐遠些,問道:“那他後來咋走了?”
“給錢了呗,厚厚一沓,至少這個數兒!”唐墨舉起一只手,又開始咋舌,“老陳家真有錢,難怪愛黨找鄉親壓陣,他心裏害怕打發不走呢。”
他念叨幾句,又憋不住地笑,“陳愛軍慘了,先叫小王莊的揍一頓,又叫老丈人和大舅子狠揍一頓,最後愛黨嫌他丢人現眼,哐哐哐地也揍了一頓!”
“我們在外頭都吃完飯了,他才從牆根起來,那臉上叫孫梅芝撓得血次呼啦,啧啧,
真是慘!”
姜冬月熟知唐墨那點兒德性,不外乎又看笑話又覺得老陳家倒黴,想了想忍不住數落他:“陳愛軍慘什麽呀?家裏有孫梅芝給他生了倆閨女,還不知足,跑出去勾搭小姑娘,他活該挨打!早點打斷兩條腿還沒今天這事兒呢。”
“那小王莊的不是正經人家,蛇鼠一窩。陳愛軍也沒種,早點兒掏錢解決了,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到今天,把醜事鬧到孫梅芝跟前,太糟心了。”
往常唐墨一聽這話,就知道姜冬月啥意思,但他今天喝了兩盅酒,腦子不如平時靈光,咂咂嘴說道:“人家B超都照了,是個男娃,愛軍他也是舍不得孩子嘛。”
男娃……呵。
姜冬月摸了摸自己肚子,似笑非笑地看唐墨:“愛黨今天帶着你們喝了多少啊?”
唐墨挺誠實:“沒多少,就吃他兩大碗面,喝了兩盅散酒。建設哥喝多了,我沒喝。”
“那你這酒量不行啊。”姜冬月語調慢悠悠的,“男娃再值錢,也得看誰肚裏出來的。咋的二兩黃湯下肚,你連哪個是孩子,哪個是野種,都分不清啦?”
“野種”倆字兜頭砸過來,唐墨後脊梁骨立馬像被鋼針滾過,歘地醒了酒。
他跟冬月有了笑笑之後,好幾年沒消息,他媽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提過一嘴進山找人生,氣得冬月跟他大吵一架,半年多都不讓近身。
“我,我沒醉。” 唐墨晃晃悠悠站起來,扶着門框往外走。
姜冬月瞪他:“大晚上的,你又幹什麽去啊?”
唐墨撩起竹門簾:“我、我太臭了,上院裏沖個澡再進屋。”